第二十六章

凌恩追出去,那个影子就消失。

这只是一块遗留下的碎片,它里面含有极为微量的残余意识,被凌恩手中的星板吸收。

星板的一角多了个琥珀色的光点。

随着光点变亮,房间里所有东西的影像,也一样接一样淡去。

被庄忱仔细搭起来的、造型相当独特的礼物堆,盛放着的鲜艳花束,还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旧斗篷——这是庄忱的旧物,他从十几岁起就披着它。

这件斗篷如今在棺木里,覆着年轻皇帝的遗体。

凌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快步过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捞住斗篷的一角。

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变得透明。

不论精神力再如何汹涌、再不知珍惜地被强行灌注进来,那片空气都不再波动了。

……但这也已经足够。

精神链接陡然断开,这种脱离绝对不算好受,凌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极力咽下喉中闷哼。

——在那一瞬间,由于精神力的极度空耗,他听见无数声音。

那是种庞大、嘈杂、混乱到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

上一刻还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变成咄咄逼人、怨声载道,喜悦的欢笑伴随厉声呵斥,虔诚祈祷和凄厉诅咒重叠,教堂的钟声混杂翅膀拍动、乌鸦嘶哑哀鸣。

凌恩扶着椅背,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甚至渗出冷汗。wutu.org 螃蟹小说网

暂时性的精神力空耗,还不至于让伊利亚的战神落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

因为精神力的天赋实在异常强悍,凌恩从未听过这些声音,从不知道它们原来……这么吵。

原来这么吵。

凌恩忽然快步离开房间,他推门而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因为要追赶什么,而不自觉地跑起来。

他离开暖宫,离开葬礼的范围,追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过。

这些孩子年纪太小了,从没见过伊利亚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礼的哀痛,只知道这时候街上安静,追逐着跑过小巷。

是一群完全健康、极为活泼的孩子,跑起来像是飞一样,壮实得像小牛犊。

在庄忱死后的七年里,伊利亚星系出现越来越多这样生机勃勃的孩子。

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来的白色高塔,接天连地,变成庞大的沉默护罩,将整片星系庇护其中。

凌恩的脚步慢下来,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见那道影子。

……

年轻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来很疲惫。

他背靠着粗糙砖石,手撑在一座白塔上,垂着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过的石板路。

凌恩知道这只是残留下的影像,可他无法不走过去,试图搀扶庄忱:“为什么乱跑?”

“你该休息。”凌恩低声说,“你不该这么晚出来,不该乱跑。”

碎片中的庄忱看不到他,只是在撑不住的时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住冰冷墙身。

凌恩半跪下来,徒劳地帮他把掉落的斗篷理好。

他将刚恢复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进去,不顾这只是块碎片,想要直接抱走庄忱。

……可只是刚刚伸出手,一道快步过来的虚影就穿透他。

他干涉不了、改变不了,这只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影像。

庄忱不需要被抱,庄忱已经死了。

“……陛下。”

来的是个少年侍从,跑得气喘吁吁,紧紧扶住庄忱:“您怎么又乱跑?医生说了,您需要休息。”

这些少年侍从,也都是庄忱捡回去的。

凌恩现在知道了,他们对外的身份是“侍从”、“护卫”,其实都被很好地养大,长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轻人。

“太闷了。”庄忱被他抱扶起来,“我想练练走路。”

“练什么走路?您本来就走得很妥当,只是最近生病了,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才会这样。”

少年侍从一口气说:“您太累了,现在站不起来,一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太远……您该立刻休息。”

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因为常年刻苦训练、营养又完全跟得上,长得非常健壮。

他已经能牢牢搀住庄忱的手臂,替庄忱挡住风雪。

年轻的皇帝借着他的力道,撑着拐杖,慢慢向这条路的尽头走。

“陛下。”少年忽然低声问,“只有凌恩上将能让您休息吗?”

这话问得直接过了头,如果真是个“性情古怪”、“非常难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侍从。

可被他扶着的影子,却并没因为被冒犯而生气,只是平淡回答:“什么话。”

“和凌恩无关。”那道影子甚至开了个玩笑,“凌恩上将几年没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这话其实并不假,因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只有声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个人同时看一万个世界的碎片,视觉和听觉都已经被挤占到极限,留给记忆的部分变得很少。

凌恩老是不出来刷存在感,那点记忆眼看就要侵蚀殆尽了。

少年侍从猜错了,闷闷不乐低头:“那为什么不见您休息?”

“我不喜欢休息。”年轻的皇帝说,“像个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准是又听见了什么闲话,气得直咬牙,眼里冒出浓浓怒火:“您听他们胡扯!”

“您别听他们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厉害、最能干的人!”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您比他们都厉害,您做的很多事,他们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大,却没什么用,因为庄忱并不能听到。

说“不能听到”也不尽然准确——

是因为同一时刻袭来的声音太多、太杂了,不论说什么[,都只能掉进那片浑浊的洪流里。

这会让人头痛欲裂,可庄忱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借助少年侍从的搀扶,继续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庄忱问,“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一会儿,声音又变得汹涌,不停有尖锐摩擦和震耳轰鸣声……大概是宇宙的某个角落有几只变异巨甲虫在吵架。

他听不见少年侍从的回答,静了一会儿,装作听见了,就继续又说:“我想去斗篷店。”

他慢慢地说:“我想买件斗篷。”

……

凌恩走过来,挡住庄忱的去路。

“阿忱。”凌恩低声说,“别买斗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里的庄忱看不见他,垂着视线,很安静地站在血红色的晚霞里。

凌恩抬起手,尝试护住那个人的耳朵,挡住那些嘈杂的声音。

……但没有用。

残留的碎片属于过去,碎片里的人影属于过去,声音也是。

因为接触到庄忱的意识碎片,凌恩听见那些嘈杂的声音,其中有的格外清晰。

“……真是疯了。”

“为什么要盖这种塔?究竟有什么用?”

“说不定是为了借机敛财……又或者是想要什么政绩。”

“咱们这位皇帝的心思很难猜透,听说他很难伺候,总做些旁人搞不懂的事。”

“没办法嘛,身体不好,脾气就容易古怪。”

“听说他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真虚弱到熬不久了吗?他要是死了,咱们要怎么办?”

“也未必,这不是很能折腾吗?”

“先是把凌恩上将排挤走,然后又控制科学院,花大笔的钱,研究这种没有用的破玩意。”

“这东西会不会让孩子生病?听说有地方建完塔后,旁边的孩子立刻就生病了。”

“这倒也不一定……每天都有孩子生病,这在伊利亚很平常——凭良心讲,你很难说,这两件事就有关系……”

凌恩不知道庄忱有没有听见这些。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额发落在苍白的额头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无法判断此刻的任何心情。

凌恩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刻的庄忱正在想什么。

这让他陡然生出强烈不安——他和庄忱一起长大,看着生动鲜活的小皇子骄纵、放肆、从不掩饰喜怒,早已经习惯到极点。

……凌恩从不知道,当自己看到这样的庄忱,最先冒出的强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惧。

仿佛正有什么在失控,由他生命里不可挽回地逐渐剥离。

“他没有排挤我。”

凌恩伸出手,用力捂住庄忱的耳朵,反驳那些嘈杂:“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烦,甩下了他。”

凌恩无法阻止这些声音,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你们闭嘴,你们知道什么?

!”

——这样的解释和质问无济于事,因为它不仅很迟,而且并没有交流的对象。

这些只是逸散的信息碎片,这些声音只是诘责、只是臆测……只是混在潮水般的嘈杂里,不由分说淹没年轻的皇帝。

而七年后的今天,这些声音又早已烟消云散——因为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无论是皇帝陛下的苦心,还是当初凌恩上将远走的真相。

那些曾经说乱七八糟的风凉话、胡乱散布怀疑的混账家伙……早就被其他人怒视着,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每天躲躲闪闪出门,甚至灰溜溜滚去其他星系了。

……可眼下,在这片属于过去的碎片里,这一切仍在继续。

它们依然不知收敛,依然猖狂。

“闭嘴。”凌恩被怒火剧烈灼烧,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鬼话,“都闭嘴!你们这些——”

这话说到一半,就停在凌恩的喉咙里。

他愣怔着,想起他们小时候,庄忱发的那些脾气。

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时候也会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把枕头用力摔出去,强行叫什么人闭嘴。

——可绝大多数时候,明明就没什么人在吵他。

凌恩不愿看见他这样喜怒无常,每次都要求庄忱控制好脾气,不要这么敏感易怒。

他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庄忱躲在卧室里,他去叫庄忱出门。

他们约好了时间,需要去订做入学的斗篷。

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庄忱却还不肯起床,还乱发脾气,把枕头扔得到处都是。

……

“……我没有乱发脾气。”

十四岁的庄忱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烦,就出去。”

每到这种时候,凌恩其实都多少有些生气。

因为每次庄忱都会顶嘴反驳,说自己没有乱发脾气……但这些枕头的确被扔得满地都是。

凌恩沉默着放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床角赌气,去捡那些枕头。

凌恩把枕头全都拾起来放回去,重新整理好,每一个都码放整齐。

在这个无人开口的漫长过程里,他用沉默迫使庄忱出声……在那五年之中,一直都是这样。

“……你自己先走吧。”

终于,小皇子闷声开口:“我不舒服,我不去了。”

凌恩把被子扒开,把坏脾气的小皇子剥出来:“我是很烦……但我不会出去,也不会先走。”

被子扒开了个口,刺进去的光就叫小皇子的脸色更加苍白,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猝然闭眼。

“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为止。”

凌恩说:“不会不管你。”因为这本来就是仆人和侍从的职责。

但那一天,他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说出来……因为庄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乖。

小皇子愣愣坐着,被他从被子卷里剥出脑袋和肩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蹭得微乱的短发贴

在额头上。

这样让庄忱看起来一点也不孤僻、一点也不古怪了。

……甚至可以说是凌恩曾见过的,最柔软可爱的十四岁少年。

凌恩明知这只是假象,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帮他把额发整理好:“我在这里等。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出门。”

“什么叫平静下来……”小皇子的神色看起来很郁闷,低声抱怨,“好像我是个疯子。”

凌恩很少见他这样的反应,不自觉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乱的被子叠好。

没用多少时间,凌恩就把房间整理好,又取出庄忱喜欢的几件衣服,拿过来给他选。

“你选吧。”庄忱低声说,“我头疼。”

小皇子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手臂,惨兮兮挤在唯一没被铺平的那一小块床单里,说话都带着嗡声。

凌恩心底软了软,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不要总是用头痛做理由。”

“如果疼得很厉害,我就去找医生,拿些药给你吃。”凌恩说,“如果没那么厉害,就在出门的路上睡一觉。”

凌恩说:“我们坐马车出门,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帝星的交通工具非常混杂,对外已经有能够远航的星舰,对内却依然保留不少基础选择,马车是庄忱相对喜欢的一种。

伊利亚的孩子几乎都会头疼,在疲劳、困倦、精神力消耗过度的时候——这种状况极为常见,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转好。

这就像是“饿到胃痛”、“走到腿酸”一样,对这片星际的人来说,完全习以为常。

几乎从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需要特地去处理的问题。

“选你最喜欢的那匹白马。”凌恩说,“等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头不疼了,可以坐在马上兜一会儿风。”

这个允诺看起来取悦了相当挑剔的小皇子。

庄忱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随手指了几件衣服,半闭着眼睛任凭凌恩给他换:“背我过去。”

“我现在就想睡。”他低声说,“不想走路。”

“不行。”凌恩说。

小皇子猛地睁开眼,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流出不满,因为脸色苍白,衬得眼睫瞳孔都漆黑,像是黑曜石。

凌恩后来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再后来又在那片“残星”里盘桓搜索,从未再见过这么漂亮的黑曜石。

而这天,凌恩尚且无法预知以后的事,他只是终于发觉,庄忱的脸色确实不好。

他摸了摸庄忱的额头,摸到一点冷汗,于是让步:“……出门之前,我可以背你。”

“在外面要自己走路。”凌恩说,“那些人说你是病秧子,说你离了我就不行,连自己走路都不会,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庄忱坐在床上,眼睫垂下来,一言不发,脸色又变得冷冰冰,那种柔软可爱的样子迅速消失了。

凌恩微微蹙了下眉——他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子不高兴。

但这次有莫名心虚,让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单膝点地,蹲跪在床边:“上来吧。”

庄忱一言不发地趴在他背上,凌恩背着他起身,离开卧室时,背上的少年微微悸颤了下。

那是种骤然被洪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悸颤……庄忱在他背上溺水,胸腔痉挛。

“……好吵。”庄忱低声说,“凌恩,吵。”

凌恩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这种语气听起来不像胡闹,像是很虚弱、很疲惫的求救。

庄忱攥住他的衣物,头软垂在他肩上,手指泛白。

凌恩平时不会改变主意,但他这次有了犹豫,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迅速退回卧室里。

他不再责备庄忱弄乱东西,迅速把庄忱放回整理平坦的床铺,完全不在意床单又被弄乱,一把扯开刚叠好的被子。

他让庄忱躺下来,自己坐在床边,让十分反常的小皇子枕在自己膝上。

“非常不舒服?”凌恩低声说,“今天不出门了,我留下陪你。”

庄忱闭着眼,拽住凌恩的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凌恩不理解这个动作,揣测它代表的意思:“不想听我说话?”

小皇子泛白的唇角抿了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因为这个动作掀起头晕,咬着下唇吞回压抑闷哼。

凌恩再坐不住:“我去给你叫医生。”

他扶着庄忱的头颈,想要抽出一个枕头给他躺,刚要起身,就被握住手腕:“……不要。”

“不要。”庄忱低声说,“明天开学,你要件斗篷。”

凌恩愣了愣:“我们不是给你买斗篷?”

“……我有八百件斗篷。”小皇子嗤了一声,那股傲慢劲儿就又上来,“我是去……给你挑。”

凌恩没想到是要给自己买,如果是这样,他根本不会来叫庄忱:“我自己去,随便买件就行了。”

庄忱睚眦必报,抑扬顿挫模仿他的语气:“那些人说你是我的侍从、说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只不过是伺候我的仆人——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直到这时候,凌恩才觉出这话说出来有多刺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虽然生气,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

他被庄忱选中,离开了靠实力碾压一切的地下擂台。被迫来这帝星最豪华的宫殿里,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整天只能伺候人的仆人。

凌恩无从分辨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只知道他更怀念过去,他渴望鲜血、渴望胜利和荣誉,渴望用实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他只能待在这里,给一个娇贵的小皇子穿衣服、套马车、整理床铺。

凌恩知道自己应当感恩,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打起精神,他不喜欢豪华的宫殿,也不喜欢精美的食物、舒适的住所。

这些念头从未被他说出来,所以他觉得庄忱也不会知道。

“生气有什么用?”凌恩说,“他们说的是事实。

庄忱看起来很不赞同,但因为实在太不舒服、不舒服到连完成“冷哼一声”这个动作都费劲,所以只是很应付地从鼻子里往外送了口气。

这让凌恩有些哑然:“又怎么了?”

“我没事了。”庄忱说,“走吧,我去给你挑斗篷。”

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就要往起坐。

凌恩立刻扶住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没事?今天特殊,我可以背你。”

“不用了……”小皇子慢吞吞地说,又抬眼看他,“你不是巴不得想让我自己走路?”

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清冽得像是能飞出来刀子。

刚才因为难受逼出来的水汽还没褪,把长长的睫毛沁得漉湿,不等凌恩看清,就已经被眼睛的主人随手抹干净。

庄忱自己走路其实还有些吃力,他走了几步就晃了晃,却还是推开凌恩,不叫他背,自己踉跄着走到门口。

他走到这里就力竭,撑住门框,抵着门框大口喘气。

“以后不叫你背了,我自己走。”庄忱说,“你去套马车,我慢慢走过去。”

……这原本就是凌恩想让他学会的事。

庄忱的身体虚弱,又没有精神力,如果再不加锻炼,会越来越不足以支撑平时的活动。

自己走路对庄忱有好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凌恩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在这一刻,看着向来傲慢、向来颐指气使的小皇子背对着他,抵着门框不住地咳喘发抖……凌恩居然生出反悔的念头。

“今天破例,你不舒服。”凌恩低声说,“阿忱,别耍脾气。”

庄忱没有耍脾气,他是真的做了这个决定,抵住凌恩的胸口,不叫他继续走近:“去吧,天快黑了。”

“你以后要跟我进军校,每天都要穿斗篷。”

庄忱说:“穿着斗篷,就别弄乱了。”

凌恩其实很想问,庄忱这种身体状况,为什么要强撑着上军校——但这种问题不在仆从和侍卫能多嘴的范围。

庄忱说的也的确有道理,穿着斗篷就不方便再背人,否则会把斗篷弄皱……这一点凌恩过去没考虑过。

他低下头,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这是个很鲜明的拒绝姿势,庄忱拒绝他再做这件事。

庄忱拒绝再被他背着。

……这很好。

庄忱用手臂抵着他,凌恩的衣服并没被弄皱,他不知道自己在不舒服什么,只是快步去套马车。

凌恩站在马车旁,等了进十分钟,庄忱才慢慢走过来。

小皇子不只从哪弄了跟拐杖,撑着一步一步挪,刚走到马车旁就彻底力竭,摔进凌恩怀里。

……庄忱就那么直愣愣地砸下来,大概是在他怀里昏厥了一小会儿。

凌恩跪在地上,抱着他,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脑中同样空白。

然后庄忱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凌恩也回过神,立刻揽住他汗湿的背,从“八百条斗篷”里抽出一条裹住庄忱:“走得……很好。”

他脑中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不舒服,又不知道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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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说:“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庄忱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天边浓郁的赤红晚霞,几只寒鸦拍着翅膀飞过去。

庄忱问:“明明什么?”

凌恩没能答上来——现在他想明白了,他那时候想说的和少年侍从完全一样,是“你明明很厉害”、“很坚强”,“很能干,比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更能干”。

但他当时没能答上来,他同时在想别的事,他在想庄忱很难受,今天真的不该出门……他真的没那么需要一件斗篷。

所以傲慢的小皇子微微扬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那片血红的晚霞,在落下来的金色夕阳里笑了笑,就闭上眼睛。

再回忆这件事时,凌恩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说的是什么鬼话。

……是什么鬼话?

“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用不着人背,明明就是捉弄人难为人,明明就能自己走?

这种听起来几乎像是质问和讽刺、格外刺人的话,并没让坏脾气的小皇子有更多反应。

十四岁的小皇子只是摊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夕阳里,躺了很久……躺到终于有点力气,就坐起来。

大概是夕阳刺眼,少年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自己爬起来,抄起那根一路撑过来的破木棍,扔进凌恩怀里,头也不回爬进马车。

“帮我买根拐杖,要镶红宝石的。”庄忱说,“这个太难看了。”

……

很多时候,人对于某件事的认知,都有种堪称残酷的滞后性。

就比如直到现在,凌恩看着眼前碎片中的画面。

那个少年侍从拼命把庄忱哄上马车、拼命拍着胸口保证马车就是去斗篷店,一定给他们的好陛下买一件新斗篷。

一件又酷又帅气,穿出去就威风,谁看了都要说好看的斗篷。

那个半旧的黑斗篷早就过时,早就该换了。

少年侍从跟着马车走,不停说着这些保证,他不知道庄忱听不到,所以拼命把眼泪和哭腔咽回去。

少年侍从埋着头,拼命地胡乱抹眼睛、拼命深吸气。

马车的确很听话地拐去了斗篷店。

这家店在帝星开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几乎所有上学的少年都要来这里买斗篷。

店主的年纪也已经很大——白发苍苍的斗篷店店主,笑眯眯和蔼开门,看清马车里被扶下来的神秘客人,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陛下?”

“真是好久没见了……得有七、八年啦。陛下有七八年,都没来我这里买新斗篷了。”

老店主驼着背,慢悠悠地怀念:“上次来的时候,陛

下还只有这么高,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就这么站在门口……”

他边说边比划,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拉出不同的斗篷样式。

“上次来店里,殿下怕有人欺负凌恩上将,故意要了和他一样的斗篷。”

老店主还记得很清楚:“那以后,殿下就不买斗篷了……光是每年让人送来改长,补弄坏的地方。”

老店主年纪太大了,一不留神叫了过去的称呼,又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小殿下:“这次终于要买新的啦?还是要一模一样的两件?”

庄忱摇了摇头,示意少年侍从先出门去套马车。

“不要两件,蒂帕爷爷。”他慢慢地说,“我想要……一件很大的斗篷,从头到脚那么长。”

老店主怔了怔,慢慢蹙起眉。

“为什么?”老店主说,“陛下,这不是代表好事的斗篷,而且要做很久。”

在伊利亚星系,只有在下葬时才会用到这种斗篷,它被用来做棺椁的内衬……这是背负亡灵远走的斗篷。

它要做很久,要做得很挺括、很厚实,因为它要背着死去的人走很久的路。

人们相信这种斗篷会像真正的人一样,一直背着逝者的灵魂,走过最后的旅程,走去最后的安宁。

庄忱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来的原因:“我走不动了,蒂帕爷爷。”

所以他来问一问这种斗篷要做多久。

“我的路走完了。”他说,“想被背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他很温和地解释:“我在规划我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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