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才停, 地面湿漉漉一片,择明后背浸水冰凉,前受银剑抵喉, 情况可谓糟糕透顶。
独眼猎魔人忠于自身判断, 当下是真想杀了他以绝后患。
若将欲望比作气味,杀戮定是最刺鼻渗人的一种。魔神对探寻欲念生来敏锐,察觉这点的它躁动不已。
起初, 它想抢占男孩的身体, 好比水装进器皿伪装。如今容器是活的,像会渗析的薄膜容纳它,与它交互力量,既是约束,又不完全限制它行动。
其实只要男孩在这被杀,它破除封印趁鬣狗不备反击逃走,一箭双雕。
但几条街外广场法师使徒扎堆, 此举不亚于自投罗网。
‘做点什么啊!’
魔神在择明脑海中催促。
肌肤剑锋相接,沁出点点血珠,择明神色未变,继续展示令猎魔人恼火的迷惑脸。
焦急呐喊的魔神同样气愤。
‘装模作样你不是最拿手的吗?’
‘像被吓破胆的小鬼哭给他看啊!’
哪怕表现得稍微像一点愚蠢人类, 被恶徒恫吓眼泪鼻涕狂流,也不至于进退两难。
【不好意思呢,先生】
【碰巧,我最不擅长的表演就是这项】
择明的回答和表情一样从容, 又给愠怒的两位火上浇油。
见恐吓这剂猛药无效, 猎魔人抬起身。他膝盖重压对方心窝旁,力道狂增。
“最初我就觉得奇怪。你身上的味道,太淡了。”他侧过手腕, 曲剑蜿蜒划开男孩衣襟,露出阳光下苍白如纸的胸膛,“不止那股世间恶心至极的臭味,还有活人的气味。”
“那些自诩英雄的使徒看不出来,只以为又救下一个会对自己感恩戴德的蠢货。可很不巧,我见过……我知道。”
“就是你把这小鬼吃掉顶替,藏在里面,混进城里。”
事实与男人的说法所差无几。
但作为真正顶替男孩的择明,他呼吸平缓,不为所动。倾听时搭配皱眉张嘴,幅度微小,诠释困惑。
他的‘审判者’截然相反。
当人无法把控情绪,狰狞常用于形容其神色。这匹鬣狗逮住了猎物,一张脸却比狰狞扭曲,唯有混沌贴切。
一切只因动摇。
接连两次遭他袭击,哑巴的沉默犹如浸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无法判断是真有异常还是性格使然,令他犹豫不决。
然而为防止踌躇放大,他早有应对的下下之策。
“啧。”
男人挪开右膝,收回执剑的手。
这副放弃模样逼真,却骗不到魔神。
‘快躲开!’
伴随它的高呼,曲剑下刺,闪光一般迅猛。
即将贯穿择明心口时,猎魔人还在喃喃。
“你早点死在我这,或许会比将来要痛快。”
那一刹那,择明肌肤下的血管蠕动,这是属于魔神的藤根。
但让凶手停下动作的却不是它。
独眼猎魔人脊背骤然发凉,右眼因震惊夸张地凸出。
太阳悬在他们二人头顶,他的阴影罩住男孩与地面。而就在一圈灰暗轮廓间,他看到无数颗眼珠。
杏黄底色与猫相似,形状又细长如蛇眼,对视数秒中里,耳畔如有万事万物齐声低语,超过血肉之躯的承载上限,令听者生不如死。
想撬开脑壳。
想划破胸膛。
搅碎完好的每个部位,让身体变得与声音一样混乱。
这是梦中才有的荒诞妄念,没由来的癫狂。
但独眼龙没在做梦,他此刻眼珠上翻,曲剑对准自己胸口,马上就要如‘梦中’所想,把自己四分五裂。
电光火石间,某位意想不到的局外人打断他的自|虐。
长尾曳地的老狗,由左侧台阶飞扑。它不止扑倒独眼龙,还有意踩他脑门撞地,利落将其砸晕。
老狗通体乌黑,仅四爪含有白色杂毛。确定男人昏厥,那片眼珠消失,它老神在在绕择明走一圈,最终蹲坐他跟前。
面对救命恩人,择明起身深深鞠躬。
接着,他掏出手帕单膝跪地,用和上次一致的眼神问候。
‘阿尔菲先生,好久不见’
对方湿漉漉的鼻子喷气,张嘴发出人声。
“好久不见,赛伦斯。我的爱徒。”
是年轻男子的嗓音,慵懒散漫,隐隐透着狂妄。
择明正替狗擦拭泥污,闻言一顿面露狐疑,像在问他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弟子。
“不要太拘泥这种死规则,拜师收徒跟一见钟情是同档子事,只要合眼缘就是长长久久呗,不合就爽快分道扬镳,留给彼此清静。”
若可以,择明真想开口说句。
【如果这是阿尔菲先生的真心话,被喜新厌旧‘抛弃’的切斯特该多伤心啊】
“长话短说。我就交代两件事——等下,我自己来吧。”
嫌择明擦得慢,老狗有模有样退开,甩身撩干泥水,有弹性的两耳轻晃。实在难以相信他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他率先调头,示意择明跟上。
双方穿行街道,左右行人似乎看不见一人一狗,但保留让路闪避的意识。
漫步中,阿尔菲坦白了第一件事。他之所以潜逃又折返,是实在舍不得择明这块好料。
“只要想到你会进哪个猪脑袋家,给他们糟|蹋,我气得吃不下饭!”
黑狗尾巴高高翘起,龇牙后冷笑。
“可我想以你的状态,他们才不会屈尊纡贵,选你栽培。你去求见莱维·拉法叶,被踢出来了吧?”
择明点头,无奈地笑。
尽管是单方面把他绑定成弟子,阿尔菲倒真担起师长职责,他今日重回阿卡夏,主要目的就是送药。
“我已经炼好半年的份,药方和我毕生心血的教材都留在你床底下。你的话,不用一两年就能学会。而等我准备好,我就接你走。”
老狗洋洋得意,走姿愈发奔放豪迈,没准现在丢出只飞盘,他能立刻乐颠颠追去。
他一路护送择明到家,临别前交代了第二件事——关于那一闪即逝的眼睛。
‘那东西,很邪门’
‘我暂时拿不准它是什么,但它绝不像城外或你身体里的魔猪,只会怪叫发癫流口水发傻’
‘它是名副其实的那玩意儿’
‘不要招惹它,被他盯上了也要当空气无视’
留下这几句信息量爆炸的话,老狗撒腿转眼跑没影。
择明回到楼上果然从床底摸出一本破绘本,一瓶粘稠的墨绿液体。
书籍陈旧,散发着好闻的香料味,翻开扉页赫然是首童谣。
[小心,千万小心]
[小心魔神安格与它的不死爪牙]
[别让它们知道你的名字]
[别让它们看见你的样子]
[如果它看见你,如果它呼唤你]
[不要注视,不要应声]
[一旦你回答,一旦你回望]
[它会跟随你直到梦中,直到阿卡夏的悲剧之夜再临……]
浏览这几行文字,魔神嗤之以鼻,狠狠咒骂。
它倒不是在骂内容虚假,是气愤于内容潦草,完全没体现出安格大人与它们的靡坚不摧,至高无上。
指腹抹过甘草色的纸页,择明渐渐露出笑颜,莫名令魔神噤声。
【相当特别,意想不到,趣味盎然】
他如此评判。
等午后切斯特赶回家,他就着苦药已读完第五遍。
瞅见旧书,熟悉的封皮令切斯特脑中警铃大作,他小心地左右看,生怕角落钻出个怪老头。
“是那老头回来了吗,赛伦斯。”他边找边问,“他现在还在吗?”
“走……又走了。”
“呼——那就好。有水嘛,刚刚跟他们喊太大声,我都喉咙冒火了。”
切斯特坐下,回想着刚才沙哑微弱的声音,他表情空白一点点抬头。
赛伦斯为他推来茶杯,含笑轻吐一词。
“水。”
度过一段漫长沉默,切斯特任激昂情绪炸开,抓住择明双手。
“赛伦斯!你、你能说话了?”
“还只是,一点。”
“是因为刚恢复吗?那你先少开口!”
“好……”
回答声偶尔听着很怪,像刚修复的古董乐器,总有走音的时候。
但这足以令人振奋,令切斯特比自己进使徒阵队还高兴。
为庆贺择明找回声音,也为感恩莱维大人布下的神迹,切斯特烧满一桌丰盛菜肴。
或许是疲劳和欢喜共同作用,男孩竟在洗碗时站着睡着,呼噜震天动地,不得不让择明背他上楼。
孩子心性,容易满足,今夜的莱维·拉法叶展现相似的一面。他靠坐轮椅,笑靥如花,浑然不知自己睡着。
他在依依不舍仰望上空。
对他来说一成不变,却正常得安宁的夜幕。
望着这样的莱维,择明在门旁久久没上前。
直到对方又因疼痛蜷起身子,他才走近揽住人。
“木偶先生。”银发少年强撑轻快语调道,“今天我很顺利,虽然你或许没看到……但我真的好高兴,可惜没能再多说点。”
“是吗。那我也为您停止了灾难而由衷喜悦。我向您保证,您为百姓做得已足够多了。”
“咦?那这么说,你在看得到我的地方吗?”莱维一时忘记顾虑,声音迫切。
相见以来,他一直想知道这仅出现梦境的亲切朋友是谁,人又到底在哪。
木偶从未透露,且有意隐瞒,那他再刨根问底便不合礼数。
银发少年陷入纠结,精致脸庞惹人怜惜,择明却抛下重磅炸|弹,毫不手软。
“阁下。”
“可能是明晚,也许是后天开始,我不能再来见您了。”
梦里现实轮椅都嘎吱响,是莱维惊慌抓紧扶手。
“不能来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吗?”才说一句话,他气喘吁吁。
当人偶俯身凑至他耳边,与他脸颊相贴,木头表面传递温暖触感,他喘得比平时发病还厉害。
“原谅我无法告知。但请您相信我,未来某一天,我一定会来找您。所以在这之前……”
轮椅响动第二下,莱维怅然若失睁眼,双手不自觉攥紧。
“……活下去。”
他茫然重复着,突然对每个字都感到陌生。
可活着等待相见,本身就是一场无望折磨。暂且不提他的病,他至今不知木偶来历,哪怕一个名字,一个地点,任何可拿来思念的线索。
他们甚至自始至终没触碰过。
要是直接找到就好了。
分明对他来说最简单,一句话的事。
少年嘴唇微动,终究压下念头,颓丧靠住椅背。
坚硬木板,硌人后背,那点不适如鲠在喉,可中断一场美梦。
三更半夜躺床上睁眼,择明并非因床板太硬醒来。
四周异常死寂阴冷,他视线所及之处,即房内整片空间,每寸地方都如上回布满眼珠。
白天才被阿尔菲叮嘱,他嘴角上扬,用沙哑的声音问候。
“你好。”
眼珠因他整齐眨了一下,此后再无其他反应。
“你不困吗?”
“一直睁着眼睛,会很累的哦……”
连续问了好几句,眼珠们突然在某刻异动。
那是择明掀开被窝一角,慷慨示意道。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躺一起?”
那黑影带着万千眼睛,像条画布挪动,缩小,啪嗒一声落地。
它移动速度很快,留给择明一道残影,钻到他身边。
被窝里找不到它的身形,只有骤降的温度证明它的存在。
完成让魔神也目瞪口呆的操作,择明隔着棉被轻拍,无事发生般躺下。
“晚安。”
手边蹭过冰凉空气,仿佛是对他回应,而那团空气最终盘踞他枕边,一动不动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