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哼唱的声音是hum!-19 去鼩鼱成……

笑绝对是贾亦宸最痛恨的表情。

他反感暧昧的微笑, 嫌恶冲动的大笑,若是有如花般天真的笑靥,他非要踩上一脚再骂骂咧咧走开。

以上事例的总前提为——对象是他自己。

原因显而易见, 他与快乐有着血海深仇,立誓将其驱逐出后半生。

可人到底是受情感支配,那从淌自心底的感情就如物理法则不可违逆, 像水濡湿纸张, 轻易改变表情。

所以尽管他全天臭着一张脸, 但近日来他眉宇间的郁气已不复往日深沉。

作为贾亦宸的观测员之一,零是这么认为的。

但潭中死水摇摇晃晃, 下方隐约酝酿着别种情绪。

固定的复查时间, 零在结束后脱口问道。

“医生,最近您哪里不舒服吗?”

隔间只有她和贾亦宸, 男人背对她收拾器械,动作一顿。

“我没有, 怎么突然这么问。”贾亦宸反问道。

少女一指绕着发丝,下意识扯动。她思考的环境并不太平, 因为即使隔着两扇门和一堵墙,那笑声仍如钻头穿透障碍。

根据近来经验猜测, 这是苏罗与冯在玩攻城游戏。

划分阵地,挑选武器, 决定战略,严格执行种种步骤之后,双方开始认真‘厮杀’。

厮杀是指苏罗单方面追打冯,次次将大人对手碾压在地。碾压在地还不是比喻,是真实情况。

“啧,又在我地盘上搞破坏, 一群狗崽子……”

听着外面乒乒乓乓一顿响,贾亦宸低声咒骂,加快双手速度,他顾不上欲言又止的零,重重推开门。

前厅里,冯戴高举白旗投降,他被苏罗逼到角落武器不知所踪,可谓是一败涂地。

赢家男孩双手叉腰,神气地翘着脑袋,连那对尖牙也在耀武扬威。

“胜负已分,你是我方俘虏,按照我的律法,你要跪下向我求饶并宣誓效忠。否则,我就削了你的脑袋串起来!”

青年可怜巴巴往墙缝贴,不愿接受这丢人的局面。

“游、游戏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啊?”

“嗯?”

男孩一眯眼,看着憨厚的小脸竟无端生出些戾气。

鸵鸟青年蓦地打颤,他一双腿识趣弯曲,仿佛在催他赶紧向万物之首跪伏,否则小命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小国王的脑瓜被档案盒一拍,半边黑发炸开。

“我答应你养父腾地方给你住,结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

贾亦宸巡视一圈,只见桌椅东倒西歪,杂物七零八落,他愠怒得又提高声调。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你!还有你!十分钟内给我收拾干净!”

“啊?我也要吗?”冯傻了眼。

“哈哈!当然是只有你啦,你是我的俘虏,这种鸡毛小事当然你替我完成!”

苏罗抢先一顿奚落,但幸灾乐祸的笑声却在男人双双扣住他与冯后休止。

贾亦宸他深谙控力技巧,他盖着两个混蛋的头顶,像搓球一样抓着晃。不至于疼,可晕和被罚的感觉是真的。

而他放声咆哮。

“你们、两个、全都给我去!”

战局因第三者的干扰崩盘,小苏罗没反抗没回嘴,他跟着冯走开,嘴里嘟哝了一句‘共和国遭难,亟需援军啦’。

援军指谁贾亦宸心知肚明,既然要教训搞破坏的混账,纵容者也逃不掉。

他大步流星走出门,杀到择明跟前。

不似贾亦宸钟爱躺椅,择明端坐圆凳之上,像之前的人形机板板正正,但他嘴角噙着的笑额外增添了一分松弛感。

他闭着眼,率先出声。

“您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样子零恢复得很好。”

贾亦宸面露厌烦,刚一张嘴又古怪地收声,继而转向屋内。

六天了。

有人监视他们整整六天了。

其实刚得知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好一阵子,夜里白天时刻侦查四周。

从门内望向门外的四方之景,街道冷冷清清,行人鲜少逗留,清洁机器与巡逻机是老主顾,哔哔嘟嘟叫唤。别说可疑身影,地上连一根人的头发丝都找不到。

然而前天他独自闲逛,无意间瞄到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栋倒U型大厦,全套的棱镜外墙是天然后窥镜,他百无聊赖地穿过路中段,忽然有股冲动驱使他抬眼。

倒影如录像清晰,后方约五十米外的街口,跟踪者的影子一闪而过。

之后他几乎不再出门,也禁止零与冯走出前厅。他坚信自己不是小题大做。

那是条无人问津的老街,平日只有移动广告牌巡回。也就像他这不务正业的货色才在工作时间游荡边缘地带。

一想到某处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贾亦宸全身发凉如置身冰窖,他用力揉着肩膀,仿佛能借此卸掉脊背上的凉意。

说来也奇怪,他已习惯应付机器日夜不停地监察,不惧于与高智能的造物周旋,可对象一旦换成人类,压力竟逼得他喘不过气。

人不罕见,不陌生,论威胁程度远不及强悍的人形机器。他应该没有畏惧的理由。

“这大概是因为,被唤醒了‘狩猎’的原生记忆吧。”

择明站一旁冷不丁地发话,成功地吓到贾亦宸。

对方面上不显,重重吸气散去怒火,眸中厌烦暴涨。

“别跟我讲这些专门骗幼稚小孩的话,我不想听。”他嗤笑着用眼神叫人滚远点。

一如既往的,择明深谙装傻装聋之道,转回脸继续道。

“吃与被吃,这是起源生命间的初始状态。当直接汲取能量的进食不再满足日新月异的存活方式,那么只能适应新的环境和彼此,否则下场就是淘汰,消失,直至彻底剥离出循环。”

大厅内,苏罗又追起了冯打闹,故技重施把青年逼到角落。

择明目光紧随那道小身影,笑意愈深。

“相聚有限空间,彼此感应磨合,那时的生命体为了比周围的活物存在得更长久,学会启动演化开关。而在同类间,性状分歧不断累积,筛选,定向。到猿人出现,这现象已愈发成熟,也更易观测。家父曾在日志里用一种荒诞主义的说法指代它,不是正经理论,却蛮有意思的。”

听众贾亦宸早早扭过脸,想以此证明自己的不屑。他那双腿却牢牢扎根,一直没挪开过。

讲述者择明笑得和善,可察觉那偷偷刺探的目光,反而沉默得更来劲。

拜此所赐,贾亦宸难得亲自展示了一回他口中的‘幼稚’,不走也偏不问,就是继续耗着。

二人无声无息较量,苏罗忽然乱入这小小冷战场。

“爸爸,明天那金鱼还来吗?”苏罗抱着择明两眼眨巴,面露期待。

金鱼是他给余天麒起的代称,无论贾亦宸纠正多少次他就是不改,理直气壮地等价两者。

择明抱起打哈欠的男孩,一边擦拭这脏兮兮的小脸,边走向他的仓库卧室。

“当然会啊,他是贾医生的病人,要来治疗。”他回道。

“咦——”苏罗发出嫌弃的音调,模仿老人耸肩摊手,“可我觉得他没救了呢,摊上一个狂躁庸医。”

“没关系的,因为有我在啊。”

“嗯!这里还是爸爸最厉害了,其他人都是笨猪,大笨蛋带着小笨猪们哈哈……”

话音落,门合上,刚好把后知后觉咒骂的贾亦宸屏蔽。

零躲藏一旁观察,为所见所闻哭笑不得。

比起从前的贾医生,她更喜欢如今表情生动、活跃的他。与之相对应的,她心中的天平已然偏向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家。

她每天提心吊胆,唯恐又要回到从前仓皇奔逃的生活,藏身于一个又一个不见天日的暗室间隙里,只有影子与她作伴。

如果用家庭成员指代,她有照料自己的长辈贾医生和哥哥冯,有比她年幼爱捣蛋的弟弟。她还是怕苏罗,但他们实际上相处得不错。

苏罗甚至愿意分她玩具,不过男孩大概也像她会难为情,不敢太亲近她。

那苏先生呢?

这个人又对标自己的谁?

大脑的回忆区域收到提示,自动拼出一道模糊剪影,是手术那晚映入她眼中的暗色轮廓。

她依稀记得伤口如火灼烧的痛,记得输液针往血管注入的冰冷,还记得墙角里静默的贾医生,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

可她就是无法补全那道人影。

明明此后他们共处同一屋檐下。

思忖间,少女几度张嘴又闭合,恍惚着退回内屋。

床底藏有几张纸,上面是文词与算式,旁附简笔示例图。那字迹规整堪比印刷体,出自许久未归的尼莫之手。

偷偷翻看这些,零心虚又愧疚。

她答应贾医生不与尼莫接触,私下却多次请教对方,见缝插针地避开别人学写字。

没去找最该信任的冯和贾医生,跳过屋里学识最高的ARK-1特级人员,反而求于一个不熟悉又无常人情感的机器。

少女扯着头发回想,为自己的矛盾哀叹。

她最终摇头否认自己。

尼莫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人形机器,而且要她说,某些仿生人比尼莫生动多了。

零暗叹自己胸中无墨,只会说‘尼莫是好人’的结论。

正想着她羞愧地挠挠脸。

她亲近苏先生多过尼莫,也更受前者帮助,可不知为何,她的结论只在后者身上成立。

那么,另一个就是恶者吗?

“爸爸你好坏啊。”

仓库小床上,苏罗趴着翘起双脚抱怨。

“我都要睡觉了,你还在写字不来陪我。”

顶灯已关,暖色壁灯照亮书桌一方,择明闻言放下笔,没有起身。

“是还不困吗?”

择明以问句回答,男孩顿时气鼓了腮帮,抱着枕头乱滚乱嚎一通。待泄愤完毕,他钻进被窝靠墙蜷缩,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还是不让我出去玩,尼莫也没回来,说好让我看金鱼但压根没兑现过,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出来,呜……我要换爸爸,那躺椅大叔就很好,他有趣多了。”

择明无奈一笑,这才坐到床沿。

“明天小金鱼也会来,他正在努力康复中,有希望平稳下来哦。”

“贾先生说这两天快到下雨日,而且因为定期替换,排水量会多一两倍,到时候会很壮观。”

“刚刚好,上回那位客人又邀请我们欣赏表演,这次可不能让零和冯错过。但如果尼莫赶不上的话,就只能我们先去,之后再分享给他……”

择明一声声解释,不像安抚倒像是汇报,说到最后他顿住片刻,仔细辨别着。

屋内寂静无声,他转头缓缓扯开对方蒙脸的被子。

苏罗已然睡着,平躺着两只小手右搁在脑袋两侧,恬静宛如婴儿。

见状择明放心退开,趁夜深人静独占洗浴室。

来不及等水放满,他和衣躺倒,任水面慢慢升高埋起身体。

一旦闭上眼,其余感官放大数倍,他能指出体内哪里正进行一场激战,微小的细胞组织互相厮杀,战场即他的身体一片狼藉,哪些地方又像恶性肿瘤作孽,瓜分他所剩无几的血肉。

承受这些病变继续工作,他感叹持家不易。

他也由衷感慨季海沣和他是难兄难弟,为研究人鱼劳苦。

这位俊才带领一帮人连续数周观测,吃喝住全在研究所解决,几乎与家人失联,通讯器积满了消息。

而滚动屏下,助理余天佑第二十五次无视紧急通讯,冰冷气场无差别向外辐射。

也就季海沣敢大大咧咧去触|雷。

“小余同志,我收到你家发来的消息哎,问你在哪在做什么。我要帮你回复吗?”

在实验室呆久了,新人吴信德基本掌握核心成员们的个性,他一听季海沣的话就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偷看着余助理。

不出所料,助理声音冰冷,杀意外漏。

“哪能那么麻烦您呢,季博士。所以,请您把您的通讯仪拆掉,然后吃下去吧。”

季海沣不以为然,背过身不知做了什么,再回头神情昂扬宣布道。

“嗯,吃下去还是太勉强了,凭我的消化系统承受不起。所以——明天开始大家放假三天!”

寂静陡然蔓延,扩散每个角落,那十一人皆以同种惊惧交加的眼神注视他,随后不约而同爆发。

“你在想什么老大!休息?现在这节点上?”

“昨天是谁说的马上要对人鱼进行组织化验,不能松懈啊?”

“我微缩采取仪刚调试完,不是你说要用了吗?”

……

哀嚎质疑占据最多,活似一场现代版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像比起主负责人,他们才更心痛那‘三天’所浪费的时间和行程。

季海沣笑着听完全部,用力而缓慢点头。

“嗯,我当然知道此次任务重大,但我更不希望我的团队会为此遭罪,赔上不该牺牲的东西。再者,适当的放松更能激发活力和灵感啊,实验室这边暂时交给‘守门人’,没有问题嘛。”

阐明自己的理由,青年拍手示意全员回归状态,以便趁早回家。

这下无人再起怨言,各线有条不紊工作。许是有感激推动,众人比原先更卖力了。

但这里面不包括始终默然的助理。

凌晨两点,所有成员离场,终于剩下他与凝望人鱼的季海沣。

“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面对助理兼好友的逼问,季海沣和盘交代道。

“是你母亲,她不知哪要来通讯编码找到我。她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希望我转告你,让你尽快回去。”

余天佑一言不发,脸庞如有冰霜覆盖。那种疏离已冷漠到不屑表露厌恶。

深知对方决然的脾气,季海沣赶在他被连坐前解释。

“如果只是这样我当然不会大动干戈叨扰你,但另外一件事,我觉得你有必要听下。”他语气逐渐凝重,“你弟弟他最近正在接受疗养。”

“疗养?”

“是的,就在七区北院,已经六天了。据说还在进行中。”

季海沣虽没明言,但余天佑立马联想到一事。

七区北院,不就是那异类苏泽明调遣去的地方吗?

飞快思索一遍,余天佑还是剥除不了那深入人心的危险形象,他本就担心兄弟,这下表情愈发焦灼,两手紧紧攥拳。

“别那么紧张啦,”季海沣宽慰道,“前辈主业不是医学,可他当年是拿过全科满分成绩的。”

对方不禁白了他一眼。

“没人想听你夸他,我又不是担心这个……算了,不提也罢,我会回去的。不然就白让季博士您煞费苦心安排了,对么?”

季海沣双手揣进兜里,他微微晃身,笑得像个调皮学生。看着这样一个乐天派,助理默默压下心中的忐忑。

他最在意的不是家人与那异类接触,而是一向健康的弟弟怎么突然生病。

出于某些原因,他厌恨生养他的女人,但他必须承认对方在照料子女起居方面无懈可击,更别提家里时刻有智能系统把关。

他实在想不到当今世上有什么病能击垮一个年轻,健康,明确无任何遗传疾病和先天缺陷的孩子。

“……”

吟唱低柔如涟漪,轻轻拍打屏障,人鱼不知何时浮在他们上方,俯视着双唇微张。

察觉二人视线汇集于自己,他才甩动梦幻的渐变色鱼尾,一点点下沉。

他适应得比季海沣预料中更快,像人们对他求知若渴,他也好奇海水牢笼外的世界,一有机会就凑到这些两条腿的生物跟前。

三方无言相对,余天佑紧盯那腰身上的尖刺,季海沣却追随着水下闪烁的细鳞,颗粒分明的气泡。

那浮沫飞散,竞相上升又破裂,其中一些附着白皙肌肤,迎光如同钻石发亮。

少年全身赤|裸,他用手捧掬起一捧水淋到头顶。

“舒,服。”

他嗓音沙哑,声调诡异,表情更是僵硬,可接诊的贾亦宸知道,这才是余天麒清醒时的状态。

前天有好转迹象,昨天来时会断断续续回应,到今天少年神智接近从前水平,能与人自主交流。

“贾,医生。我是不是,会死。”

说这话时,余天麒像木偶硬化的脸流露出一丝伤感。

有偌大水疗机的衬托,少年显得格外孱弱,两旁水泵嗡鸣,压过他虚弱的呼吸声。

贾亦宸靠近俯身道。

“现在这不是你要想的。你要努力把状态调整好,我不会让你再出事。”

“我,妈妈。”

只几个字贾亦宸领会其意,他点头郑重道。

“你放心,我的助手和她一起在外面,不会让她进来的。”

余天麒垂下脸,脖颈弯折的角度令人联想起初秋枯荷。腐烂根茎根本撑不起莲蓬,整棵植株摇摇欲坠。

这可不是安心的表现。

脑中搜刮一番,贾亦宸发现他没有用于安慰的话,他只好以惯来的医者口吻叮嘱。

“回去后你按我说的,不要随便吃东西,分量我会在这给你计算好,发送给你母亲。就算你再想吃也要忍住。还有睡眠,无论睡不睡得着你都要休息,静躺也是一种恢复体力的方式……”

时间在他的‘单口相声’中度过,余天麒一一应着,最后自己爬出水箱。

少年动作笨拙而迟缓,活像第一次学穿衣走路,那肌肤下的血管呈现诡异的青蓝色,占据手脚与腹部。

亲眼目睹种种,贾亦宸无声哀叹。

他上一个病人与余天麒年龄相仿,同样先出现性情大变,关节与腹部疼痛的症状。

差别是那小患者极度畏水,哪怕脱水到吐血也不肯喝水。

当余天麒费劲穿好外套,大门叩叩响了两声。

贾亦宸上前打开,只看见择明一人。

“余夫人说是有事离开会儿,马上回来。”他微笑解释,探头望向后方。

他的出现让余天麒眼中生光。少年挤弄五官,硬生生凑出一个笑容。

“请您,快,进来。”

贾亦宸百般不情愿地让开,放任择明进屋,握起余天麒滴水的手。

起初二人仅是眼神交流,少年的表情不断在感激愁苦间切换,最终他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择明还没表态,来不及锁上的门又被哐哐砸开。

贾亦宸只感觉脚边拂过一阵风,他低头再看,发现苏罗竟溜了进来。

“你这兔崽子!”

男人面色铁黑,作势要揪苏罗衣领。哪知这小崽子左闪右躲,绕着贵重仪器转圈,愣是把他当狗遛了好几来回。

等他叉腰喘着气,男孩在推车背后扮鬼脸,一双脏手乱摸,气得他肝疼。

“给我出去!快把你养的好儿子拎出去,不然我就是你俩在腿断前最后看到的人!”

后一句贾亦宸直朝择明大喝,激动得唾沫星子四溅。

“您消消气,先生。”择明避开半步赔笑道,“这孩子听说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病人,很想认识一下,也是出于好意。”

“对啊,我就是来看看,绝不打扰爸爸工作。”

苏罗顺利潜行到择明身边,有靠山在说话更响了。他盯着余天麒,像见了什么稀奇动物,边看边咿咿呀呀惊叹。

好在他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医患问询中不曾捣乱一次。

据余天麒自述,半年前,他开始夜里做噩梦,状态差到影响了白天生活。管家系统提供的办法没用,他母亲便带他来站点医院,因此结识了贾亦宸。

治疗只是敞开心扉的交谈,他倾吐一直以来憋着的烦恼,回去后好了不少。

母亲为了鼓励他,也是遵从医嘱给予适当的放松,带他去了的灰烬乐园。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仅限青少年活动区,但久违的自由还是让他高兴疯了,玩得精疲力尽无暇顾及吃喝。

快回家时母亲凭着游|行花环被店员叫去领奖,他便等在街道口。

就是那时,街边一处分发甜品的摊位吸引了他的注意。

摊主是男是女,是真人还是仿人,他都记不清了,可那如蜜糖香甜,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至今萦绕他脑海深处。

‘这是会帮你实现愿望的幸运蛋糕’

‘只要吃下它,你就会比哥哥还要优秀,比他更强大,会让我们的‘母亲’为你自豪’

当时他又累又渴,没细想对方疑点重重的话,回过神自己早吃掉手里的蛋糕了。

“像水。”

余天麒两眼无神,盯着地上的水洼低喃。

“和水一样,冰的,柔软的,味道……”

怪病的侵蚀造成思维紊乱,余天麒又陷入错乱状态,视野逐渐染上冰蓝色调。他对身体和意志的掌控大不如从前,其实再怎么调养都是无用功。

他多半会倒退回婴儿时期,到彻底消失吧。

余天麒悲哀地想着。

突然间,少年因胸前扑来的一团气息惊醒,回归了暖色现实。

择明蹲地拥着少年,右耳贴上对方的胸膛。他阖眼倾听,专注得令人咋舌。

是又发现什么了吗?

还是在检查验证?

贾亦宸百思不得其解,亦不敢轻举妄动。

硬等了五分钟,择明总算松开人,他扶着少年颤抖的身躯,欣然开口。

“下一次还要再见啊,余天麒。”

“我还想和你比赛呢,你现在潜水很厉害吧!不过我肯定比你更强哦。”苏罗扑上择明后背,声音高亢地接茬。

看着苏罗与择明举止亲密,余天麒双唇动了动,却始终没说出什么。

这幅光景落在贾亦宸的眼里,又令他心里堵塞几分。

余天麒的生父是位杰出的工程师,负责监管ARK内置的水循环系统,也因此招致不幸,令他成为塞壬病毒的受害者。

其母余文君与另一名ARK-1的电力工程师结婚,但新丈夫几乎不着家,她的长子为再婚一事与她决裂,成年后便与家里断绝往来。

家庭日渐分崩离析,能诱使少年生心病的因素太多了。

此刻他压抑的羡慕姑且算是一员。

引擎嘈音渗透建筑,贾亦宸以为是余夫人回来便开门示意送走病人。

可择明与苏罗对视一眼,齐声否决。

“好像是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啊。”

“又来了,臭臭的东西。”

出去见到来者,贾亦宸无比赞同苏罗的说法。

维克·道森今日盛装打扮,宽檐帽插着天鹅正羽,波浪领边绣满亮片,上衣的肩垫和羊腿袖一再扩宽他的身板,把他衬得像个浓艳大力士。

扫一眼那尖头鞋上的绸缎红花,贾亦宸语塞,他瞥向择明,嫌弃又无奈。

‘你招惹来的,你解决’

读懂他的催促,择明却不急于应对,他看着维克阔步走来,侧身挺胸,特地朝他露出腰间的‘佩剑’。

“凭着圣伯特里克的名义,我真的得罪了您!还不是一般的罪行。”

今天这只孔雀装扮成食猿鵰,特地在午休时间踩点现身,显然是有备而来。

见无人应答他的话,他平静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希望我来的正是时候,两位已经工作结束了。啊,不过苏先生您的上司日理万机,我就长话短说,免得让您在他跟前讨嫌。”

“不用你帮忙了,我本来就讨厌他。”贾亦宸坐上躺椅直冷笑。

维克充耳不闻,打了打响指见没反应,厉声喝道。

“玛莉亚!”

他身后那辆蝠型飞车侧翼弯折,舱门里走下一道铅色人影。

苏罗惊讶张大嘴,贾亦宸皱眉坐直了身,只因那个‘玛莉亚’俨然是尼莫的翻版。

女性化的版本。

紧身衣凸显窈窕身材,黑发如瀑披散至后腰,她的五官较之尼莫更柔和,标致而白皙的鹅蛋脸令人眼前一亮。但这些都比不上她怯懦的神态,闪躲的眼神。

她更像个人了。

“我怎么跟你说的,示意你的时候,把邀请函拿出来给我挚友!你简直败坏我的品格!”

维克气急败坏,从他毫不顾虑的叱责来看,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玛莉亚消磨耐性。

女性人形机手捧银盒,她垂头不语,加快了脚步。

大概是太紧张,她在平地还趔趄一下,没等站稳就呈上盒子。

“打开。”维克冷声命令。

沉默的玛莉亚照做,又强忍着颤抖前进两步,站在主人的‘好友’跟前展示礼物。

六只银色的细条手镯,中间都扭转了半截,刻着细微复杂的纹路。

“全新的超然技术,全新的震撼体验,我与合作的团队都是ARK-1内一流的人员,这次是听我的建议,特地选在七区试演,全天全城进行。谁让鞭策我,给予我灵感的‘缪斯’现在就在这呢。对吧,玛莉亚?”

突然被点名,玛莉亚脖子一缩,逼迫自己答道。

“是的……主人重新修改作品,还专门为您,设计了一个小心思。”

她声音小得可怜,不过为她的及时,维克满意点头。他拿出只镯子向择明伸手,示意为对方戴上。

“愿我们能重归于好,继续保持着不渝的交情。”

为他足够逼真的谦虚态度,择明欣慰道。

“您今天所带的兵刃,很不错。”

他话不对题,维克略微一顿,接着抓起佩剑配合地展示。

“我给它起名为杜兰德尔,虽说它不能像传说的圣剑那样恒久不变,永不折断,但亲爱的苏先生,凭它的威力切割一个人或最强合金体,简直像砍树叶绰绰有余。它的身体里存着太阳的残片呢……”

维克的骄矜语气没影响贾亦宸的判断,他警惕地打量赤金长剑,猜出这柄武器和那女人皆出自罗宾贝内特工作室。

这边维克滔滔不绝介绍,择明忽然打岔。

“先生,您好像误会了。”

他望向绵羊般温顺的女人一笑。

“不准流一滴血,也不准割得超过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如果您用得好,您的新臂膀会让您有如神助,避免您重蹈夏洛克的覆辙。”

凭借对文学领域的熟悉,维克先于贾亦宸摆脱茫然。

毫无悬念的,他又被戳中痛点了。

自诩复仇王子的他,竟被取笑成歹毒守财奴。

维克的两撇金胡子微微抽动,他比着手指一再深呼吸,虽然眼眶发红,但与前三次相比堪称进步斐然。

“您真是幽默,也只有跟您交谈我才有这等美妙感受了。总而言之,我希望后天的活动您能赏脸,真心诚意的。”他绷紧了脸回复,手里的银镯甩回盒中,吓得绵羊仆人打哆嗦。

门口一伙儿人目送他走进舱门,结果没五秒他探头大吼。

“玛莉亚!你还站在那干什么?”

声音如长鞭,打在畏手畏脚的女人背上,她仓惶跑去却又被一喝。

“你东西带回来做什么!”

连续的叱责令玛莉亚令无措,她吞吞吐吐愣是说不出话,最后把礼盒塞进择明手里,逃命似得狂奔。

作为新型人形机,她爬短梯时摔得实在惨烈,面朝下啪的一声,重创脑门鼻梁。

饶是贾亦宸看了也不禁啧啧称奇。

“这不会是他死皮赖脸要来的次品吧……”

一拨人刚走,又一拨人紧接着登场,择明望向上空的小点,识趣地领着苏罗退开。

余夫人终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位俊朗青年,面貌与她七分像。

青年的身份昭然若揭,可他时刻与妇人保持两米距离,目光永远略过对方。

干涉别人家务事是贾亦宸唾弃的,可今天不知这么回事,他一开口就触犯禁忌。

“两位来得正好,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你们可以接余天麒回家了。”

果不其然,母子二人神色微变,愈加尴尬。

好在余夫人弯腰鞠躬,用急切的感激冲散这窒息氛围。

“真的太谢谢您了,医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

青年不像她情绪外露,淡淡瞥一眼贾亦宸,径自跨进门。

余天麒早已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他从上到下都被重新打理过,衣装整洁,头发柔顺又散着清香,不再滴水。

当余天佑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他还迷迷糊糊犯困,四肢无力。

“我弟弟他生了什么病。”

“噢?我原以为名声赫赫的ARK-1高材生会比我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看穿的。”

被人挖苦,余天佑不动声色环顾一圈,亲自背起快睡着的少年。

“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如果今后确实有需要,我们再来拜访您。”

听懂弦外之音,贾亦宸不做声也不阻拦,只给焦虑的妇人一个安抚的眼神,最后一次送他的小患者离开。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当晚他就收到择明的道歉。

“你做了什么要跟我赔罪?”贾亦宸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宝贝躺椅都坐不安稳了。

择明欠着身,理所当然回答。

“我让您失去了一个能打赢翻身仗的宝贵病例。这不是重大损失吗?”

话里有话,怎么琢磨都怪味,于是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贾亦宸直言道。

“别对我指桑骂槐或想引我上钩,我没有最优情结,非去ARK-1不可。况且我有自知之明,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吗?”

择明食指点着前额,甚是困惑。

这绝对是在蓄力憋坏招。

相信自己的判断,贾亦宸一拍扶手起身,趁早甩开那口蜜腹剑的伥鬼。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进屋三分钟,他不得不折回到伥鬼跟前。

“马上动身,跟我出外勤。”

事态紧急,他不再处处提防计较,就连苏罗硬要跟着一起去他不反对,心里满是矛盾的庆幸与担忧。

目的地还是ARK-8,虽然不知卓斌说的病人情况是好是坏,但那层层严防又有多重卡口,起码能甩掉幽灵一样的跟踪者。

正想着,贾亦宸衣袖被轻轻扯动,他抬头正对苏罗懵懂水灵的眼睛。

男孩倚在养父怀里,收回手看向择明,速度缓慢犹如一种暗示。

等意识到时,发愣的贾亦宸已与自己微笑的助理四目相会。

似是体恤他迟钝,择明无声做了两遍口型。

‘他们还在’

贾亦宸心下一凛,勉强镇住慌乱。这之中更糟糕的是,他无法验证对方所言真假。

忌惮于未知跟踪者,男人到了八区仍魂不守舍,可当他发现集合地的壮观人墙,立马三步并两步冲上前。

费力拨开人群,他最先看到的是面色铁青的区长官卓斌。

卓斌模样稍显狼狈,制服破了好几处,脸上亦有数条口子渗着血。

与他对峙的角色,完全出乎贾亦宸意料。

灰发老者穿着风衣头戴礼帽,俨然一副商务精英的打扮,可他手里的却不是公文包或提箱。

那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头,颈部断面参差不齐,血污模糊了面容,只能看清爆出眼眶的球体,撑出口腔的肉条。不久之前,它能被叫做舌头。

他尚未出声,卓斌就注意到他,眸中瞬间点燃了恨意烈火。

但恨意和接下来的质问并非针对他。

“我已经申请医院增援,现在医生准点到了,为什么你这混蛋刚刚还要动手!”愤怒的军官如火山爆发,声声拔高音量,“回答我,布里奇·霍克!不然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你是审查会一员,有权惩处别人没错,那你现在也做好被审判的准备。”

情绪强烈而炽热,渐渐煽动着包围他们的人群。

晶体柱投下巨大阴影,一张张灰暗枯槁的脸因怒意迸发亮光。光源是和卓斌同样充满杀意的双眸。

四面楚歌,围剿在即,铁钩霍克慢条斯理掀起衣摆。

“我原以为我声明得足够清楚。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各位的理解能力。”

少顷,他右手举起,两指夹着颗火色胶囊。但这不是拿来对付一众围观者的。他直视卓斌双目,眼里没有半分愧意与退却。

“作为总计十六万人口里最资质平庸的一部分,你们位于ARK基座,避难所的边鄙,为全部幸存人类看守‘动力矿场’。你们明白吗,这句话的意义?”

场上鸦雀无声,他皮笑肉不笑,左手拎起血淋淋的头展示一圈。

“意思就是,你们是最不允许出错、减少、变节的存在。”

他说着大幅转身,手腕翻转施力,把那头骨捏出凹陷。

血浆再度迸溅,霍克特殊材质的灰手套却没浸染一滴,那红点经表皮流下,如播种撒向地面。

“此人连续发烧两周,皮肤溃烂伤口大面积化脓,在我面前连续三次失控妄图咬人。公民H34109,你是否觉得……这症状很熟悉?”

卓斌愤然反驳:“他的病因自有专业人士判断,何况当初拒绝给我们检查仪器不正是你们?万一他可能——”

“现在你又想和我谈概率?”布里奇·霍克扬起嘴角,露出的却不是微笑,而是赤|裸|裸恫吓。

“如果只谈概率,你们在这的没有一个人该活。虽然说起来像个笑话,可我确实也是一位用自己双手治病的医生。若我要动真格,六个小时我就能清除掉你们。”

阐述事实的口吻,有着虚张声势无法企及杀伤力,他按压胶囊同时丢出头颅,在尸首爆发的焰光里一一瞪视每张脸孔。

或低头,或闪避,这些蠕虫无论对他多么憎恨却只能向他垂首,向至强之人认降,一如宵小鼠辈惧于万兽之王。

兽王的巡视中断在某处。

有一人没躲避他的目光,甚至还边往里走边与他对望。

择明不知何时钻出了最前排,只身一人迎上去。

“没想到啊,我们竟能在这见面。苏泽明先生。”

见霍克主动搭话,退回后方的贾亦宸脑海顿时警铃大作。

果然,那阴狠铁钩的下一句犹如尖锥,扎穿他发凉的心。

“据我所知,该名患者之前经你治疗过,那么你可否配合我调查呢?”

“请问是哪种调查呢?很不巧我与人有约在先,如果流程太复杂,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奉陪了。”择明像看不见残肢血迹,神色自在。

他是气定神闲了,有人却已心急如焚。

贾亦宸几次晃身,勉强压下冲过去的欲望。这节骨眼他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死棋,但绝对比不上那送死的蠢货。

不,要丢命的岂止那蠢货,他包括留在院区里的零和冯,在这一刻已经命悬一线。

男人咬紧牙,各种思绪激烈相斗。到最后他一度破罐破摔地想,或许苏泽明也体质超群,能和人形武器霍克过招。

“共和国遭难,亟需援军啦。”

一旁的男孩不知形势危急,还说着轻飘飘的游戏用语,贾亦宸如处冰窖,快要病急乱投医,赌上一切出面救场。

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请让开,我需要执行公务。”

冰冷声音入耳,贾亦宸愕然一愣,希望和些许惊悚一并冒出心底。

没等他有所行动,背后的人绕开他,穿过旁边间隙。

人影徐徐移动,身形如巨树拔地参天,他目标明确,径直站定对方身前。

既是挡住择明视线,也是把面露凶相的某审判员挡在自己背后。

而他面无表情抬起右手,掌心下陷。

槽口投映浅蓝光芒,映照他冷峻且专注的脸。

“公民A1010,请重新接收监督合约。”

他以过去一模一样的声调说道。

“鉴于你此前已有违规行为,请确认今后所有事项必须先经监督者——NEMO-02研判再处理,执行等级为最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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