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天高地远,今日别离

傍晚的时候,山里亮起了很多火把。在火焰的温度下,树梢上的很多积雪慢慢融化。

镇子上的村民好奇打量着无数星火的大青山,这时候潮水已经从石板路上退下去,湿漉漉的地面泛着一股水腥味。

镇子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新出炉的肉包子在店铺门口散发着柔软的热气。拿着竹扫帚的孩子们清扫被潮水卷上来的落叶,偶尔会捡起一两条蹦跳的小鱼。

没有人猜到,仅仅一湖之隔的大青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卷发绿眼的姑娘小心翼翼在悬崖老林里前行。由于后背的长弓太过巨大,碰到树叶的时候,不时晃落树上的一些积雪。

她很努力地在山沟里找人,一路上叽叽咕咕道:“安多长大了,安多是姐姐了,安多要去救哥哥……”

笼罩在无边苍木下的山崖,显得凄清而幽深,她走着走着,脸上就沾满了温热的泪水。

似乎是被脚底的大石头绊倒,她一下子摔在腐败的落叶里,沾了半脸的泥。安多扑腾了一下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泥灰,抬头一看,不远处的暗溪边,泛着腥气的血水在落叶下缓缓流淌。

她愣了愣,眨了眨眼睛,碧绿眼睛里的震惊渐渐消失,只剩下了悲伤和坚决。

“安多带哥哥回血瀚海。”她平静地擦掉脸上泪水,然后背着长弓,朝溪水边冲了过去。guhu.org 完美小说网

大青山很亮堂,也很热闹。

大师兄从窗户里看了眼外面来往的人群,摊开一张宣纸准备开始写字。撑着火把的修士们经过他的屋子,大多数会停下来朝大门行一礼,于是一直以来门可罗雀的院子,倒显得宾客盈门一般。

一直到太阳将要彻底落下山,苏蕴才拨开人群走到山顶,他沉默地推开大师兄的木门,脸色阴沉地看着桌台,道:“师兄,今天这件事,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大师兄点起烛灯,用银针挑了挑油捻子,示意苏蕴关上门,“什么交代?”

青城山的大师兄,一向是个温和而话少的男人,苏蕴很久没有见到过他睁眼说瞎话的样子了。他关上门,找了个凳子坐在桌边,桌上还放着一壶敞口小酒,酒液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秦无念射出的那一箭,是师兄拦下的。我去密道的出口看过,地上有脚印和血。我并不相信一个摔下悬崖的人可以活下来,也并不信他们两个可以找到水边的密道。”

大师兄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伸手将窗帘拉上,道:“所以呢?”

苏蕴皱起眉头,寒声道:“师兄为何死死不肯松口放人搜山?师父的禁令纵然严明,然而这并不是不可违逆的东西。我知道大师兄心软,可他杀教谕的时候有没有半点心软?”

大师兄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外面太过喧闹,他觉得有些累,“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然而师父的禁令如果不是为了他,又能是为了谁?”

苏蕴沉默片刻,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他拿着酒杯在手中晃了晃,道:“我青城山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个魔宗大掌教的身上。师兄可以赌,但是凭什么用青城山的名誉,用边关的和平去赌?日后他回到血瀚海,师兄焉知他不会再掀一场血雨腥风?”

他紧紧握着酒杯,声音一片寒冽,“当年他杀了李长空,如今他杀了教谕,师兄对他心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两条人命?”

大师兄叹了口气,缓声道:“千百年前,我青城山在道宗魔宗的战争中乘势而起。最后一场血战里,诸位先辈力斩魔宗左右祭祀,重伤当年的魔宗掌教,剑下更是杀人无数,才有了后来青城山数百年名声不堕。”

“如今,魔宗掌教沦陷于我青城山,却因为师父一纸禁令而逃出生天……我一直很疑惑,天底下究竟有没有所谓命数。可如今来看,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我们踩着他们的鲜血,获得了足够的名望和地位,时至今日还魔宗一线生机,倒是因果循环,天机难测。”

苏蕴闻言摇头,道:“我所理解的冥冥注定,是当年青城山无数先辈于草原上力克魔宗,如今魔宗大掌教死在青城山,先辈斩魔,我辈灭魔,魔宗最后的血脉断绝于我青城山,这场纷争才能彻底结束。”

房内陷入一片安静。大师兄站起身来,看着苏蕴说道:“等一年。”

“给他一年的时间,也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仔细想想。”

苏蕴说道:“一年后,如果大师兄仍然没有看明白呢?”

“那就请师弟自便,清理门户也好,除魔卫道也好,我只救他一年。”

……

人影幢幢,碎乱的脚步从荒山里急急走过,不时踢翻一两块草皮和碎雪。

撑着火把的修士们,不像士兵与民夫常年劳作征战,在搜寻了几个时辰后,人人疲惫不堪,衣服沾满泥点和水渍,头发也被风吹得散乱,灯光一照,全然不复道观里的清高模样。

未开发的荒山并没有多余的山路,秦无念撑着火把,一个人站在山沟里。他望着不远处的悬崖山谷,缓缓伸出了手。

宽大的衣袖在寒风里怒扬,微弱的光线自手掌心溢出,旋即照亮了周围方圆数米的地方。

整个清虚宗里,能够用得上这道传讯阵法,且灵力支撑得起这道阵法的人,至少要达到几位山主的境界。

秦无念看着眼前的水光,恭敬开口道:“师尊。”

清虚宗山门里,这时候漆黑一片。藏经阁里的白发老人站在案边,他看了看自己新写下的字,摇头道:“无事勿扰。”

笼罩在夜色里的藏经阁,显得空荡荡,桌上的烛灯被风吹过,猛地摇晃起来。

微黄的宣纸上,写着一个力透纸背的“道”字。

老人看着字,捻须沉吟道:“罢了,这字今日是写不成了。先回来吧,这么多人在别人家搜山,成什么体统。”

秦无念蹙眉道:“师尊,我想进山搜人。”

老人俯身看了看大字,叹了口气,道:“放他一马,我留着有用。”

秦无念低头,看着脚下碎乱的积雪,沉默片刻后道:“谨遵掌门示令。”

喊老人掌门,意味着他并不认同这个决定。秦无念沉默看着山上起伏的林海,夜晚的雪花飘落在他的黑发上,很快化成了水。

老人的脸在灯光下越发显得瘦削,可一双眼睛却凝定深沉,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他看着宣纸上的字,那个字刚写下没多久,还泛着水光。

一旁的烛火慢慢抖动起来,细小火焰中,光明大盛。老人静静地看着宣纸,直到墨字缓缓消失在白色的纸张上。

一边的侍从跪倒在冰凉底板上,叩首道:“掌门大人……”

老人缓缓推开木桌,从桌后走了出来。随着他行走的脚步,周围灯火被依次点亮,越发照得他双眼深沉如海,威严不可逼视。

看着行走如常的老人,中年的侍从几乎流下两行热泪。自掌门大人枯守藏经阁开始,他侍奉了老人整整二十五年,这么多年里,他看着老人在空荡荡藏经阁里修炼、收徒、教育弟子又或者是写墨字。

谁能想到,声名显赫的清虚宗掌门,在二十五年前被教谕夺权之后,一直枯坐在藏经阁内写墨字?

老人不紧不慢地行走在藏经阁内,巨大的拱形天花板下,许多灰白的画像挂在石墙两边。

他慢慢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依次从画像上划过,最终落在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上。

“师兄啊……”老人微笑看着画像中的人,温和道:“当年将我看押在藏经阁,却没有想过,你会死得比我更早吗?”

“师兄除魔、卫道,可除魔之后呢?”老人枯瘦的眼窝里,威严之意更盛,“任何一条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师兄,你看得太浅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藏经阁内的灰尘幽幽起舞,木桌上的洁白宣纸猛地震荡起来,几乎被撕扯成碎片。

他困守在这座藏经阁,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写一个字。

现在,那些失去的权力他慢慢拿回来了,而他的“道”字,也快写完了。

……

所有人都很平静,痛苦的只有叶三。

他坐在山脚下,冬天的夜晚很冷,湖边枯黄的芦苇结着一层冰霜。惨弱的月光下,他的脸色被照得发白。

叶三回过一趟屋子,屋子里有叠好的被子,灶台下还有两颗萝卜。他走进屋子的时候,独孤和痛苦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他,一时之间,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于是他提着刀往山下走,路过山腰的时候,他看见了云清的屋子,屋檐下还有一盏红色的灯笼。

在很多个夜晚,他们将屋檐下的灯笼点亮,两两相望。

叶三脑子嗡的一声,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沉默地走下山道,然后坐在了湖边的角落里。

他发现教谕被杀的真相时,以为被欺骗是最痛苦的;他劈下那一刀的时候,以为做决断是最痛苦的,然而他一个人经过屋子,坐在湖边的时候,才发现,寂寞是一种可以把人耗干的痛苦。

曾经,叶三以为,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么就可以毫无挂碍地走下去。

然而今天,谁都不会说他做错了。那些清虚宗的修士们,那些除魔卫道的道士们,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对魔宗大掌教砍下一刀是错的。

他做对了,但是痛苦并没有丝毫减少。

石桥村的人死了,教谕也死了,可是那个和自己走出黑森林,走出石桥村,走出上京的云清,也死了。

大师兄说他应该还活着,可是叶三真真切切知道,雪崖上的魔宗掌教出来了,那个煮很难吃的咸菜汤的云清,没有了。

他抱着腿,在湖边坐了很久。寒夜里的风很大,雪气也重。簌簌的雪粒落在他的鬓发上,像是年少华发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来,无声地朝大青山朝揖一礼。

大师兄站在悬崖边,遥遥看着山底林海,微笑说道:“去吧,叶小师弟。”

他看着黑沉天际,感慨道:“去好好看一看这人间,好好地……修行。”

黑夜如潮水,负刀的年轻人行走在夜色里,几乎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这件事对于少数几个知情人来说,是一场险而又险的博弈,可对这世上大部分修士来说,是魔宗掌教身份败露,于是青城山叶小先生提刀除魔。

对于山下镇子上的百姓来说,每天早晨一起买早饭的两位先生,忽然出山了。而他们消失的那一天,镇子上的南货铺子也悄然关门。

青城山的雪下完了,一个月以后,悬崖下的那道禁令也彻底解封。茫茫青山里没有任何痕迹,当年的魔宗大掌教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人间。

虽然魔宗掌教对任何修士来说,都是一个要斩杀的存在,但是当年力斩李长空与清虚宗四位山主的魔宗大掌教,神秘地在青城山里潜逃出去,似乎也并不是一个令人特别意外的结果。

清虚宗的人马在边关搜寻一圈,唯独放过了黑森林,黑森林外的结界会截杀任何一个魅灵,他不会跑回去送死。

当云清彻底消失在大翊国境内后,整个修行界都有些阴郁。

一个杀了李长空和教谕的魔宗掌教,一定会回来。

遥远的草原上,一点星光倏忽隐没。

而此时的黄土官道上,一匹黑马正载着带斗笠的年轻人,无比悠闲地向北而去。

李见青骑着灰马,加快速度跟上他。叶三的目光越过绵延山脊,向朝日初升的北面投去一瞥。

那是他要去的北方。

也是他要去的边关。

他来践行与张庆的约定,那片黄沙与绿草覆盖的土地,终将变成他下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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