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个像今日这般冷冽的寒冬，狂风呼啸不止，不曾有一日停歇。饿死冻死在街上的百姓数不胜数，苍梧国也在这个冬日正式的开始了它的覆灭。
郗荣从苍岩山的洞中出来，将最后一个逃窜的士兵的尸体像块破布一般丢在了洞口边上，衣摆上不可避免的沾了一些血。
与平日里杀妖的感觉相同又不同。
相同的是，她知道自己该动手。
不同的是，凡人的血滚烫，灼不伤她的仙体，却将这份炽热烙进了她的心里。
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再晃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鲜红的血黏腻的沾在手上，她从前，从来不会任由这些厌恶的东西沾在自己身上，今日她却没刻意避开，像是毫不在意，又或者是她根本失了理智。
一个神官——天界第一武神，杀了凡人。
从里到外，阻拦她的，参与到这场屠杀的中的士兵，她一个都没留，像是杀红了眼。
整整……八十个人。
被圈禁的难民早已逃离了这个如地狱一般恐怖的地方。
她站在这山上的洞口处，凛冽的寒风将她的衣摆疯狂撕扯，似是也想将她吞没到身后那个巨大的，鲜血淋漓的万人巨坑里去。
郗荣在这里站了不知多久，即使是下界游玩，她穿的仍是那一身极简的青衣，再加上她身形清瘦，在这样的寒风下，竟也不免显得有些单薄。
“姐姐。”
后面有人喊了她一声，他声音稚嫩，微微的还有些发颤，身高还够不到郗荣的腰上。
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这个孩子看不出年纪，瞪着那双又大又漂亮的双眼，勉强能分辨的出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六七岁的男孩。
男孩衣衫单薄，残破的衣服连他这样瘦小的身体都遮不住，下面露出半截小腿，冻得嘴唇都在发紫，却依然坚定的站在那里，见她不答，他上前一步继续问道：“姐姐还不下山吗？”
他握住了她沾满鲜血的右手，不嫌弃她，也并不怕她，“很冷。”
郗荣的神志被他冰凉的小手拉回来一些，她低头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然后将手从他冰凉的小手中抽出来。
“不要碰，很脏。”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能听的出来，她在克制着某些情绪。
身后的小鬼未答。
半晌，她叹了口气，化出了一件干净的棉衣，蹲下身子将他裹住。
郗荣看了一眼自己蜷着的手指，似有千金重量压在上面，使她每动一下都要费一点力气。
她不自觉的抿了抿手指，不动声色的将那些痕迹抹去，然后将眼前这个弱小的孩子抱了起来。
“我带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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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醒来，宿醉的感觉清晰可辨，郗荣揉了揉痛的发胀的脑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她盯着床顶上的架子反应了大概有五秒的时间，不管怎么想，她都记得思绪断开的上一秒，她明明就坐在客厅里……
那，什么时候躺下的？
受昨日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的影响，她忽然猛地坐起来，等到确认旁边现在没有人，自己的衣着也尚且完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揉着太阳穴，起身打算去厅上喝口水，下地走了几步竟还有些踉跄。
这样的感觉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但，自己昨日也就喝了子势那一瓶，醉春红是个什么酒她曾经也只尝过一口，可是昨晚清醒的时候，距离她喝那酒分明都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这酒的后劲还能大到这个程度？
还没等她喝上几口，便听外面有人叩门。
郗荣抬眼，手里还端着茶杯，“进。”
小荷推开门，又端起放在地下的水盆，见她已经清醒过来松了口气，忙上前委身施了个礼。
“姑娘，外面有贵客到访，姑娘得抓紧洗漱一番出去见人了。”
“哦？”，郗荣问道，“哪位贵客？”
小荷将那盆子放好，又将毛巾打湿递予她，道：“是安临王来了。”
安临王？他来做什么。
郗荣接过她手中的毛巾，心里这么想，面上却问她：“灵……李宿让你来叫我去吗？”
小荷摇了摇头，道：“没有，庄主说您昨夜……”她顿了顿，眼中的暧昧藏不住，“昨夜太辛苦了，让您再多睡一会。”
郗荣：“……”
小荷继续道：“小荷自然知道姑娘辛苦，但咱们从万花楼里出来，处事还是得周到大方一点，免得再招人闲话。”
郗荣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灵宿才来庄里没几天，身份地位全靠曾经老庄主的一道遗嘱撑着，万事小心自然是应当的，所以小荷的顾虑她自然是能理解的。
小荷给她梳了个十分端庄朝云髻，她左看右看都觉得有些不对，大概是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将头发全盘在头顶上的发型，不过钗环首饰皆是棕玉的，与她这一身明蓝色的新衣很是搭调。
这山庄住的人多，面积自然也就要大上许多，郗荣感觉从这里到她所说的湖心亭起码得用了一盏茶的功夫，路上有许多杂役丫鬟见到她，皆都是微微一愣，随后恭敬的施了个礼，再不敢多言，直至目送她离去。
快及中午，日头很好，正午的暖阳驱散了冬日寒风带来的阵阵凉意。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湖中，有一处蓝顶红柱的小亭。这亭子四周皆挡了一层屏风，只有入口的一处是开着的，里面坐着三位公子，模样气质皆是人中翘楚，从气氛看来他们聊得似乎很是融洽。
郗荣踱着步子走过长长的水上过道，走到亭口，朝他们微微屈身施了个礼。
她今日的装扮很是显眼，这样的颜色更是衬得她肤若凝脂，气质出尘。她从未尝试过这样的装扮，以至于白南见到了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看完之后默默的点了个头，觉得自己昨日总算也是没白费口舌。
安临王穿着一身白衣长袍，的目光也在她的身上稍作了停留，随后客气的起身相迎，倒是一点王爷该有的架势都没有。
他手上摇着扇子，对着郗荣笑道：“荣姑娘进了这柳邺山庄，倒是又给这地方添了一道景，李庄主可真有眼光，如此佳人，世间怕是再难寻第二个。”
“多谢王爷夸赞了。”李宿在一侧招呼她过来，笑道：“我夫人她昨夜睡得晚，今日起晚了，还望两位不要介意。”
这话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暧昧，郗荣觉得自己耳根热了热，抿了抿唇没说话。
安临王道：“不打紧，本来就是闲来无事过来拜访，李庄主不必客气。”
郗荣往灵宿那边走了几步，站到他的身边，后知后觉的感觉自己该搭句话，于是将唇角控了控弧度，回道：“那日万花楼相见，也算是与二位打了照面，如今二位贵人亲自到访，若不出来相迎，倒显得是我不知礼数了。”
安临王的目光看着她，脸上笑意未散，“客气客气，同在此地归根，理应互相理解谦让，以后的日子还得请李庄主多多照拂呢！”
灵宿笑了笑，“照拂算不上，王爷若是有何吩咐，尽管知会一声便可。”
“哈哈哈哈，好！”听完这话，安临王很是高兴，当即端起桌上的酒杯要敬他一杯，灵宿也没推脱，顺着他的意思与他共引饮了一杯。
酒……郗荣短时间内是不敢再碰了。
她这一会儿也想明白了，当时在太虚山的时候还能借着子势的光当一个正常的神仙，喝正常神仙能喝的酒，可打里面出来后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肉|体凡胎，酒在肚子里没消化完，待出来的时候，没了仙力庇护，酒量自然是小上了不少，属实是大意了。
不过好在，这次她的睡相看上去还算正常，梦里也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出现，仅仅，是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一点事情而已。
他们在这里闲聊了一会儿，郗荣在一侧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话语间的意思，白南应该是已经把边境不安宁的事情透露给安临王了。
安临王却没把这事放心上，还说两座城池挨得不远，有什么问题会有人及时禀报，叫他们不必太过担忧。
或者在故事原本的轨道里，事情便是这么发展的，安临王并不知情，就算是有人提醒，他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远处忽的传来一阵吵闹，一群下人围在岸边，满脸惊慌，似是出了什么事。
灵宿差人去问，这才得知，原来是湖上飘着一具尸体，正是林家小姐得贴身随从敏连。
郗荣眉头皱了皱，看了看灵宿。
难不成……是前夜刺杀她的那个？
灵宿微微朝她点了点头，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安抚。
直觉告诉她，这肯定不是灵宿干的，就算是她怎么样，灵宿应该不会跟幻境里的人真的计较，就算是计较，罚罚也就够了，断不会真的取了她性命。
所以，下手的必定另有其人。
郗荣淡淡的看了安临王一眼，发现他眼角含笑，神情泰然自若，仿佛是见惯了这些，并没有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敏连是安临王的人，灵宿没动，那会不会是……
他？
“一个奴仆，死了也就死了，还偏偏的落到这湖里，真是晦气，”安临王啧道，“赶紧叫人去处理了，别影响了你们山庄的大好风水。”
灵宿笑了笑，道：“让王爷见笑了，这个奴仆之前做错了事，我不过训了她几句，大概是觉得连累了她家主子，无颜见人，所以寻了短见，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灵宿的演技十分精湛，似乎是习惯了这样假意的客套和应酬，话里话外都做的滴水不漏，刚让郗荣心里有点佩服，转念一想，他以前也是对着自己演戏的。
初见的时候。
还有，在良景镇的时候。
一次骗自己是个寄情山水的人间公子，另一次骗自己是他投到人间历劫的分|身。
骗人骗的挺熟练的，想必进这么个地方扮演个什么角色，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信手捏来毫无压力。
她不自觉的看了他一眼，剑眉星眸，唇红齿白，皮肤看上去比天上的的那些女仙还要好，怎么看都是一副纯良无害的长相。
怎么好好的妖王不当，就爱当个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