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道之

学宫深处,一间不大的屋舍中,朱红的木窗半开着,五月的阳光顺着支开的大片草空隙倾泻而入,照亮了堆满稿的桌面,隐约可见纸张上大量潦草而凌乱的墨迹。

桌前奋笔疾书的青年发丝凌乱,袖口和领口都染上了墨迹,他犹自未觉,只顶着一对厚厚的黑眼圈神情专注地书写着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将笔一扔。

“四元之术,原是如此!”

青年欢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三更才睡五更便起,只睡了两个时辰就投入演算整整一个上午,连早饭都忘了吃的疲倦感众人皆席卷全身,连带着大脑高速运转后发出的能量缺乏警告,此时一并朝他袭来。

他晕乎乎地晃了一下身体,扶着桌子站稳,心神却依旧沉浸在掌握了新知识的满足中,忍不住继续发出忘我的欢呼。

“我悟了!哈哈哈哈,我悟了!”

“……你悟了什么?”

一道声音突然从屋外传来。

朝过半开的窗户朝外看,一道人影正跨过院门朝他走来,月白的襕衫随风轻摆,对方笑盈盈看来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知归!”

见状,顶着黑眼圈的青年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随后迫不及待地主动迎出了门去。

“道之!今日一上午都没见着你,听同舍生说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难题。”谢拾把顺手从饭堂带来的糕点搁下,上下将人打量一阵,“你该不会到现在还饿着肚子罢?”

“这不重要。”被他唤作“道之”的青年一把抓住谢拾的手,将他往桌旁引,边走边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好消息:“昨天你传授的四元之术,我已经彻底掌握了!”

“谈不上是我传授的,我也是从前人书中看来,顶多只是转告你而已……”

谢拾随口回应一句,目光落到桌上那叠厚厚的稿纸上,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睁大了。

[好家伙,这不会是熬了个通宵吧?]胖狸猫脱口而出,替谢拾道出了他的心声,[而且这才多久他就掌握了?话说宿主你自己也只是才学会而已,更何况教学水平还十分堪忧……这种情况下都能学明白,这小子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

所谓四元之术,大概可以类比成所谓的四元方程式,不过又与后世的四元方程式不同,至少表达符号和计算过程并不一致。

严格来讲,四元之术属于天元术的其中一种运用。所谓“天元术”,最早出现在元代数学家李冶的著作《测圆海镜》中,属于一种表达与求解数学方程式的方法。

如一元N次方程,便是以“天元一”为未知数(相当于后世的未知数x),常数项则称为“太”。列方程时“太在元下”,也就是说,从下到上,第一层是常数“太”,第二层是天元一(x),之后每上一层,便多一次幂(从x的二次方依次到x的n次方)。若说后式的方程式从左到右横向排列,那么用天元术表达的方程式就是从下到上或从

上到下,对精通此道之人而言,看着便一目了然。

至于术算不精之辈,便是将《测圆海镜》翻上十遍,只怕也是看得稀里糊涂,学得一知半解,甚至于茫然不得其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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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昔年便有人看过之后试图为此古籍做注,结果写出来的内容却是“不堪入目”,足以将后世学习者通通带进沟里。

由此可见术算之道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深入研究的,在以科举为正统的大齐,大部分读书人只怕就连最表层的理解都难做到。

谢拾眼前的青年明显是个例外。

就连系统都数次肯定他的天赋。用系统的话来讲,这等数学天才生错时代,可惜了!

此人姓李,名道,字道之,年方十九,是与谢拾院试同榜的生员,只不过谢拾名列榜首,而他却近乎是吊车尾,之所以能进府学,还是因为他家就在府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本地生员的优待罢?

有一说一,能与李道之结识,还得感谢张宥,否则谢拾都不知府学中有如此天才。

李道之与张宥昔日在私塾时曾是同窗,都拜在同一位夫子门下求学。只不过,相较于认真读书谨守规矩的张宥,前者却总将更多的精力都耗费在不受重视的算学上。

偏偏他们所拜的老夫子性子甚是古板,为李道之的分心他顾,老夫子数次当众疾言厉色呵斥于他,偏他面上应了私下依旧痴迷算学,气狠了的老夫子直骂他不堪教化。

于是某一天起,张宥再没在私塾中见到这位同窗,当时谣言纷纷,有人说是老夫子受不了如此朽木,直接将人劝退了,有人说是他受不了老夫子管教自己离开了……总而言之,当张宥在院试录取榜单上看到这个名字时,险些以为只是同名同姓者,直到后来在府学中相遇才知竟是本尊。

二人只不过勉强同窗两年,私交并不深厚,却不妨碍张宥对其印象深刻。得知致知社招募成员,谢拾不仅看重诗词文章,琴棋书画历史算等方方面面有所精通的人才都想招揽,他立刻便想到李道之此人。

事实证明,张宥没有推荐错人。

李道之入社不久,谢拾便在几次接触中初步认可他算学方面的天赋。

为进一步验证对方究竟能不能如玄真道人一般成为他的“同道中人”,与他共探“天书”之理,前两日兴致一来,谢拾便将才从学海中汲取消化的新知识,即来自古籍中的“天元术”教给了李道之。

由于谢拾自身进度有限,目前只掌握到四元之术,所以四元之术就是他所能传授的极限了。

——别问为何早在古籍中出现过的天元术李道之竟不曾掌握,问就是古籍流传不易,李道之此前都只学过九章算术呢!并非古代出现的知识都能在后世传播开来,许多古籍都被人珍藏或是在时间中散失。

时至今日,天元术已成绝学,遍数大齐,都不知能否找出一个精通此术的人。

李道之显然又成了新的例外。

尽管谢拾传授天元术便是认可对方的天赋,却没想到才两天李

道之就消化完毕。

要知道谢拾可是学了足足一个月啊!

谢拾险些当场自闭。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吗?这一刻,他算是体会到了府学诸生面对他时的感受。

察觉到宿主低落的心情,意识深处的胖狸猫急得团团转,它绞尽脑汁安慰起来:[人各有所长,宿主你只是理科苦手……不对,其实宿主的理科天赋已经胜过很多人,只是完全没必要和真正的天才比!]

“别担心,我没事。”谢拾调节情绪的能力极强,他转瞬便收拾好心情,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大道从来不是独行,我虽愚钝,却可借众之力。又有一位同道中人、良师益友,该高兴才对啊!”

偷师一念起,从此天地宽。

自己费力啃又厚又难懂的算学书籍自学成才,效率当然远不如直接求教身边的算学天才。李道之的出现岂不是经验包喜加一?

一无所知的李道之还处在掌握了全新算学工具的兴奋中,他语无伦次地发表了一通对谢拾的感谢,却不料还有新的惊喜。

谢拾自袖中掏出几本书册。

都是他亲手抄录的古籍,包括《测圆海镜》以及在其上更进一步的《四元玉鉴》,想来够李道之好好琢磨一阵子。

待得后者将书中的算学知识都掌握透彻,再反过来传授谢拾,岂不是事半功倍?

李道之当场高兴得傻掉了。

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犹自不敢相信:“这、这些都是我的了?”他忍不住重复道,捧书的手微微发颤,“……如此珍贵的古籍,你当真愿意借我一阅?”

“别说是借你一阅,其实送你未尝不可。”谢拾只是摆摆手,直言不讳,“只是如今我送给你,我怕日后再遇上想送的人,又得再抄一份,索性还是让我躲一躲懒罢!”

与其劳累自己一次又一次抄录送人,果然还是借给李道之让他抄一份更好——当初将抄录的天书送给玄真老道不久谢拾就后悔了,明明该让对方自己抄才对。如此一来,将来若想与人探讨化学岂不是还得再抄一份?

这回他可是充分汲取了教训。

谢拾说得理直气壮,李道之却深以为然:“很该如此,哪能劳烦知归替我抄录?”

倘若说区区抄书就是获得宝贵知识的“代价”,全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愿意付出这般代价,李道之只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

这份幸运,不仅在于有机会得见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珍贵古籍,更在于结交到谢拾这样一个朋友……他心中如此想着。

“知归,这回多谢你了!”

双手郑重接过那几册书籍,李道之当场行了一个大礼,反倒令谢拾险些慌得跳了起来。

“不必如此,只是抄本而已。”

李道之的神情依旧肃然。

“抄本又如何?可贵的是书中承载的知识。换作旁人,只怕片纸不肯外传。此恩我记下了!”

这般郑重其事,倒是让谢拾颇不习惯,他连连道:“都是朋友,何必如此。好了好了,你腹中应是空空,先填填肚子罢。”

说着便将带来的糕点推了出来。

才用过饭的他不知为何感觉腹中又有了空间,便索性坐下,与李道之分食起来。

屋内顿时溢满食物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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