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三十一 “谢姑娘,我很担心你哩。”……

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 蹒跚着走出主殿。

眼神四下逡巡着,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崭新的宫门上:

沉沉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被彻底困在了朝华宫里了。

除了每日三回, 准时准点放在门边的食盒——后来, 察觉到她不曾食用过食盒中的饭菜,又变成了盛放新鲜蔬果的“菜篮”。这里再没有了“外来者”的痕迹。

若是心大一点来看, 如今的朝华宫,或许还勉强称得上安宁静谧。

但她的病始终不见好,一天中,清醒的时候远远少于不省人事的时候。

是以,朝华宫从安静,又慢慢变成了死寂。

再加上夜里那偶尔几声、婴儿啼哭般凄凉的叫声——这当然要“归功”于寂寞无聊的谢肥肥。于是, 朝华宫终于还是回到了她记忆中“冷宫”的模样。

陈旧,冷落,且无声无息到近乎渗人。

无人胆敢踏进朝华宫的日子,过了整整半个多月。

这期间门, 唯独三十一来过几回。

每一次都是大白天。

且每一次,都是她难得清醒, 强打精神下厨的时候。

沉沉答应他的三碗馄饨, 因为身体缘故,并没能很快兑现, 他也没有催促。

相反, 很是受用地蹭了两回素面过后。作为“报酬”,他还会告诉她一些“外头”的消息。

譬如朝堂上因为九皇子的婚事吵成一锅粥啦。

“不过, 除了一个叫陈缙的,好像没人提起你……他们吵的原因,是觉得联姻的对象不太妥当, ”三十一直言不讳,“想让大皇子娶赵明月的,有五个人,想让三皇子娶的……有……”

三十一掰了掰手指,“有十个以上。”

很明显,过了十个手指头能数清的范围,他就数不明白了。

沉沉却蓦地一怔,抬头问:“陈缙?”

“他是新科状元,听说挺厉害的,”三十一说,“连丞相大人也对他的考卷赞不绝口。”

只可惜,他既不愿意做丞相门生,也与天子“政见”不合。

这个状元,当得实在过于另类。用三十二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与大魏官场格格不入、压根就不可能戴稳头上那顶乌纱的人。

“啊……!”

沉沉却当即一笑,眼底久违地亮堂起来:“我就知道他能当大官的。”

看样子,像是认识?

听她这么一说,三十一终归还是把那陈缙马上要被外放到一个叫“四平县”的地方做县官的事咽了下去。

毕竟,一个小小的县官……离“大官”还是差得很远的吧?

他挠了挠头发,觉得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继续下去,于是,下回来,便索性对陈缙的事绝口不提了。

倒是沉沉向他打听的关于陆德生的事,他隐隐听得了一些风声。

“他父亲犯了很重的罪,他入太医院,想找机会给家人翻案,”三十一说,“不过,似乎失败了。所以他也被关了进去。”

“翻案?”

沉沉从没听陆德生提起过家人的事,也实在没法想象他背后竟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迟疑片刻,小声问:“什么案子?他……陆医士不是在北疆立了功么,为什么突然就……”

“不知道。”

“陆医士被关在哪里?”

“不知道。”

三十一说:“不过还活着。”

说完,他便闷头吃面了。

三十一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暗卫。沉沉想。

准确来说,是个不像暗卫的暗卫。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细节又太少,有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是“扮猪吃老虎”,或者另有所图才接近她。可很快,她又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她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让别人想尽办法、费力接近的价值。

沉沉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天,末了,轻声问:“醒了么?”

她没有说是谁,但是,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三十一摇了摇头。

小厨房里很安静,静到只剩下三十一大口大口吸面的窸窣声。

一碗面,很快便见了底。

他把空碗轻放在灶台上,却没有急着走,反而冷不丁开口问她:“还有什么要我带过去的吗?”

这回,换沉沉摇了摇头。

“没有。”

她说:“但是……如果,他醒来了,你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三十一说:“好。”

沉沉向他笑了笑。

两人没有分别,不过,她知道三十一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倒是病得久了,难得有些精神,她索性抱着肥肥回了主殿,陪它玩了一会儿滚纸团。

谁知,人刚一在床榻边坐下,困意却瞬间门袭来。

脑袋一沾枕头,她便又睡了过去。

且这一次,她梦见的再不是那个漆黑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也并非过去做过的任何一个“美梦”。

相反,她梦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这个人的头发是白的。

但又和她曾见过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不同,不是光泽尽失、枯萎的苍白,他的长发披背,如缎子一般垂顺地落下,头发上有玉色莹润的流光,那是一头很美的长发。

如果不是它的颜色实在不太吉利的话……就更美了。沉沉想。

她走近了些,抬眼打量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切。

唯有眼前的男人是清晰的。

且,他不是坐在一片白茫的雾气中,而是坐在一座恢宏的大殿里,穿着一身繁复而华丽、看起来并不适合他的袍子,孤零零地,坐在通往“高座”、汉白玉砌的长阶上。

两眼甚至还蒙着一块白布。

沉沉做梦做得多了,胆子也变大,难得有个不让人伤心也没那么“寂寞”的梦,她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在那人面前蹲下身。

而后,尝试性地伸出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

没反应。

又挥了挥。

还是没反应。

……难道他看不见吗?

明明她已经走得这么近了呢。

她心口涌出一种莫名的感觉,盯着眼前人的脸打量了好半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无论她怎么想,仍然还是想不起来。

最后,索性坐到他身边去了。

没发出任何动静,她抱着膝盖,安安静静地坐下,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比起总是在黑漆漆的噩梦里打转,她倒是更喜欢呆在这么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

旁边的人虽然奇怪,可是并不让人害怕。

而且,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能睡个好觉,这一次,她几乎要在“梦”里安逸得睡着了。

渐渐地,脑袋向旁侧歪着,竟不知觉靠在了身边人的肩上。

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气息。

然而,那个人便突然说话了。

“我把他们都杀光了。”

他说:“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

那声音异常的沙哑,并不好听,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尝试着发声,甚至于有些刺耳。

“不要再生气了,”可他还是喃喃说着,“我们会有很多的孩子,他们会很健康,每一个都很健康,我们的孩子……”

“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们的孩子……”

沉沉忽地毛骨悚然。

大惊之下,猛然坐直了身体。

而后,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扯下了遮住他双眼的白绫。

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就这样倒映在了她眼底。

只是,那双眼并不看向她,仍旧空落地平视前方。

她终于反应过来:

那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

他看不见她,似乎也听不见她低声而不可置信的呼唤,依然喃喃自语着:“你不要再生气,我把他们都杀光了,再没有人能害你……”

话落瞬间门,一把陈旧的刻刀不知何时攥于他手心。

刀尖对准咽喉,透出后颈。

可他的手甚至没有丝毫地颤抖。

鲜血几乎顷刻间门浸润了他的白发,他脸上却露出一抹几乎解脱的笑容,向后躺倒于血泊之中。

“……”

沉沉看着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角。

飞溅的血珠从她的裙角穿过,洒在了地上。

她的衣裙依然干净如新。

大殿之中,一片殷红却渐渐扩大——在他闭上眼的瞬间门,殿中的雾气终于渐渐散去。

她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看向以他为圆心,密密麻麻的,堆成山的,几乎无处落脚的尸体。

大殿中再没有一个活人。

而他,就是这场杀戮——最后的祭品。

“阿九……!”

这一夜。

沉沉从梦中惊醒,摸黑找出了朝华宫中尚未用完的安神香,闻着那轻缓柔和的香气,她在床边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

她就起身去小厨房揉面了。

她干活一向利索,纵然脑子放空,手里的活计仍然不停:揉面,擀皮,和馅,包馄饨……她整整包了三大屉,足够煮上个七八九十碗的分量。

自己却没有吃,倒是煮了一碗给围在灶边叫个不停的小狸奴。

她想好了,要用这些馄饨再交换一个“消息”。

可是,偏偏这一天,三十一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有来。

直到第四日的深夜,沉沉睡得迷瞪间门,忽听到一阵迟钝的轻敲声,“笃笃”、“笃笃”地响了几下。

她近来总是昏沉,不知何故,这一夜却睡得格外地浅。

睁开眼时,恰望见正对床榻的窗外,一个朦胧的人影。

夜深雾重,那剪影其实陡然一看,莫名阴森,但她却并不害怕。

因为她很快便从那有些倒歪的发髻中认出来了对方是谁。

所以,披了件外衣下床,沉沉干脆支开了窗户,冲外头喊道:“三——”

三十一。

后头的字眼卡在了喉咙口。

她忽的说不上来了。

借着昏暗夜色下朦胧的月光,她看到了三十一的头:但那也许已不能称之为一颗完整的“头”了。他的发髻歪倒,也不是因为一如既往糟糕的手艺,而是因为,他的脖子有半边都被割开。

他不得不侧歪着头,用手扶住自己的脑袋。可血依然如小河般汩汩涌出。

沉沉眼前一黑,几乎软倒在地,可她拼命地掐住了窗棂。就这样,还是勉强稳住了身体。

黑夜中,三十一定定看向她。

沉沉颤声问:“为什么不去找大夫?”

她说不明白为什么。

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为什么弄成这副模样,眼中却先一步积蓄起沉甸甸的泪水:“宫里有太医,对了,还有那位陶、陶医士,他能救你吧?一定能救……”

她说:“我还欠你三碗馄饨呢。”

三十一笑了。

这样一张脸,配上扯动唇角的笑意,原本应该格外诡异。

可他的脸上反而带着解脱般的天真与掩不住的快乐。那是平时痴笨的他从未有过的神情,甚至,还有些小小的自得——“看,我果然做到了”的意思。

“我来、来告诉你。”

他说:“醒了。”

你看。

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

......

这一天晚上,三十一靠在墙沿下,看着天边那轮如旧温润的悬月,说了他十岁以后最多的话。

一时说:“啊呀九殿下醒来了,他的样子真可怕哩,他杀了好多人呀,把那些活下来的‘天’字号暗卫都杀光了,我其实不想和他打架呀,但是但是义父让我上,我怕他把义父杀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上呀,果然我就被打成这样了。不过不过,他看到是我,好像手下留情了呢……难道是因为我经常跟他讲话吗?他认得我的声音吗?哈哈,不过手下留情也没用,因为我身后有义父呀。我不能让义父死的。”

一时又说:“我听到九殿下说,他答应娶那位赵姑娘了,那谢姑娘你怎么办呢?我很担心你哩,你不要伤心呀,虽然你没有那位赵姑娘好看,可是我娘说,长得好看也会老的,到最后都会变成老婆婆。看人最重要的,是看她有没有一颗善良的心。谢姑娘你是我见过最善良——啊不对,是除了我娘以外最善良的姑娘哩。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不可以娶你做媳妇儿啊?不过、不过,如果你还是喜欢九殿下的话,就还是喜欢他吧,因为我打不过他呀。”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

这便是他从到大的“土话”了。

在他出生的地方,人人说话都这么轻巧可爱。

可惜,到了上京之后,这就是土包子的象征了。

弟弟告诉他,要改掉这些坏习惯,才能做一个体面的大人物,虽然他不懂大人物为什么说话都一个调调,但是弟弟这么说了,他也就真的改了。

可是,改了之后,他说话就变得越来越慢了。

因为每说一个字就要在脑子里面过一遍,还要在说完之后检查自己的语气呀!

天知道从前他可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呢。

但,那也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三十二……

对了,还有三十二。

还好,三十二提前逃出去啦。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三十二都是所有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我没有三十二聪明,”他说,“三十二,又不知道藏到哪去了……从小到大,玩捉迷藏,我都找不到他呀……”

“算了算了,三十二,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让人找到啦。哥哥先去找爹娘了——下辈子我们再做兄弟呀!而且而且,看来,我还是要做哥哥啦。因为我死得比你早嘛!”

......

“终于可以不用再杀人啦,我最讨厌的就是杀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老天爷,下辈子我还是想做人,不过,可不可以不做‘大人物’?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每天能吃饱饭的人就好了。”

只不过,这些话,他其实都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的喉咙早已在告知沉沉魏弃已然醒来的消息过后,便再也无法发声了,他的两眼渐渐失神,无法支撑沉重的头颅,身躯彻底歪倒下去。

于是。

等到那碗热乎乎的馄饨端到他面前时,他早已经没有呼吸了。

沉沉的手指颤抖着。

她一路小跑而来,热汤飞溅,在她的手上烫出不少的水泡。

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蹲下身来,把那碗馄饨递给闭着眼睛、脸上依稀还有笑容的三十一,说:“吃吧,我煮了很多,还可以再煮好几碗呢。明天、而且明天,我还可以接着包。想吃多少都行。”

可是,三十一再也没法飞快地吃完三大碗馄饨,然后有些羞赧地抬起头来,冲她笑了。

三十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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