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家书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

北疆。

魏人行军, 昼夜不息。

不过月余,即自上京赶至定风城,修整五日, 补充粮草。随即赴雪谷, 直扑雪域。

途中,以军师兆闻、副将范曜为首大军却忽遭伏兵夹击。

燕人于雪山突围奇袭,领兵之人,正是北燕名将,雪狐王燕翎。

两国交战数年, 新仇旧恨,见之难消。

血战由暮至夜, 死伤惨重。

雪狐王自忖机不可失, 下令四面围杀,决意逼退魏军于雪谷之外, 生擒其主将。

怎料魏人已然兵分两路,趁战场混乱,天色昏暗,竟有魏将悍不惧死, 领十余名轻骑绕后,掳走雪狐王爱子燕权。

燕权年十三,擅长枪, 厮杀正酣、忽遭拦截,破口大骂不止。

魏将斩其右臂, 掠人上马。燕权改口嚎哭, 痛骂魏贼,战场为之侧目。

雪狐王大怒,与魏将轻骑战于野。

领头之人身披银甲, 以白巾遮面,手执双剑,背负玄铁长弓。

雪狐王忧心爱子,心急意乱,竟轻敌不察,遭其一箭穿胸,当场口吐鲜血不止,颓然败退。

魏军士气大振,一路直追。

时有燕将认出执弓之人,轰然变色,高呼“战鬼亡我”。燕军哗然,匆忙退守茫城。

大魏屯军城下,围城十日。

雪狐王闭而不战。茫城城楼,高挂免战牌。

......

“殿下英明!”

魏军帐中,炭火熊熊,一室暖意。

众将皆是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杀意凛然。

独魏弃一身素衣,身披狐氅,端坐案前。

无论帐中众人如何喜气洋洋、一时痛骂燕人卑鄙无常,一时嘲其窝囊无用,他自浑然度外,只专注于提笔挥墨,行文洋洋洒洒——许是为了向上头传书、汇报军务?

一众将士对了个眼神,见他竟接连写了有四五页纸,还不见有停笔的意思,心道这九皇子果真是个有墨水的,不像他们这群只会打仗的武夫,大字不识几个。

为首的范曜看在眼里,更是羞赧不已,忍不住挠头直笑:他自当年定风城一战负伤后,便卧床养了大半年的病,直至月前才稍有好转。

听说殿下亲临,领兵作战、收归雪域,当即抄起家伙事儿便跟了上来。一路上,和人吹捧九皇子最多的就是他。

魏弃本不是个爱与人说道的个性,倒也多亏他这大喇叭四处宣扬。

如今的魏军之中,谁不晓得,他们这位九皇子看着个性冷淡、孤高不群,实则,却是个能与他们小兵小卒打交道,没什么贵人架子的亲厚人。

按范曜的说法,和从前行军路上冻死饿死的兵士们相比,咱这一路既没有缺衣少粮,也不曾受过冻,炭火分到各个营中还有剩——可不就是九皇子变着法儿从上京那些贵人手头上榨出来的么?

他从前在军中养病,可是亲眼见过九殿下陪着谢姑娘给那些伤兵营中的老兵们烧火送饭,甚至,听到过九殿下给他们“承诺”的。

【我答应你。】

素来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少年,彼时,却不错眼地盯着那双紧攥住自己衣袖的、满是伤痕的手。

迟疑片刻,他的目光又望向身旁红了眼圈的小姑娘,神情微有动摇。

范曜认识拽着他的那人,名叫老高,当了十几年兵,始终没什么建树,却回回能舍得出命去,这才留下了一身的伤,直至在定风城守城的战事中,被敌军一刀捅了个对穿。

老高鼓起勇气、拽住魏弃说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听说老高之所以从军,是因为家里的媳妇儿、肚子里还怀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便被燕人掳走。

找到的时候,连件衣裳都没剩下,早已冻成了冰柱,身体亦被狼群啃掉了大半。

惨呐。

老高一喝醉酒,便为媳妇孩子高哭不止。这事儿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稍微了解他的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这年头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谁没有点提不得、一提就掉眼泪的凄惨往事?

打仗的年头,谁家没有饿死过孩子,更有甚者,穷途末路之时,家家易子而食?

老高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可怜人。

青史不会留名,死后草席一裹、过几年便没人记得。魏弃大可以敷衍了事,或沉默以对。

可那一日,伤兵营中的所有人,却还是听见了这少年一字一顿,平静,却也笃定的回答。

他说,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

如今,他亦确实做到,没有食言。

——殿下和从前那些尸位素餐的、只会舞文弄墨的劳什子监军不同,是个干实事的人!

范曜心中豪情满怀。

只恨自己不识字,不然这会儿,估计也像从前那些爱写酸诗的“上官”一样,天天给自家殿下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贴在外头让人看。

而一众能入主帐议事的将领,亦早习惯魏弃这不爱接茬的性子。

和从前上边派下来那些唯爱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文官大元帅”比起来,反倒让他们自在得多,便也毫无顾忌地围着沙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那燕权乃雪狐王爱妾所生,甚得宠爱,如今每日被挂在外头示众,起初,还整天骂骂咧咧,看着颇有志气,如今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估计熬不过几天了。”

“熬不过好!狗/日的燕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要不是殿下说留他一命还有用处,我早就把这小儿片成片、丢进油锅里炸了!”

“谁说不是呢?说来燕翎那厮,年轻时也是个不可一世的,没成想,最后也在情爱上栽了跟头。听说他那美妾整日登城楼,和自己儿子遥遥相望、哭个不停,他被烦得都不回府,整日住在军营里头了。”

“老张,行啊你,这都知道?”

“听城里逃难出来那些人说的呗,我倒好奇燕翎憋着什么坏,总不至于打那么一场,就把志气打没了吧?”

“他又不止这一个儿子!”

“何况他都十年没有打过仗,去年咱们殿下带兵、都打到雪谷了,都没见那燕王把他派来,怕不是、呃,怕不是,早已今非昔比……不足为惧了……”

......

众将多是与燕人几番交手过的老将,对燕翎这“常胜将军”,更恨得咬牙切齿。

魏弃一心写信,偶尔听几声,也听得出来他们的语气里除了讽刺,还余下几分讪讪的畏惧。

倒像是刻意透给他听、给他提醒似的。

怕他败在燕翎手下?

魏弃淡淡一笑,不做言语。

只等他们聊尽兴了,四周声音渐弱下来。

他这才搁下手中墨笔,“抽空”问了句:“王虎的尸体,可有好生安葬?”

“有、有!”

闻言,负责此事的范曜连忙点头:“王副将……已入土为安。给他家人的抚恤,昨日,军需官也特地遣人给送去了。”

提及王虎,他的语气不由地有些低落。

毕竟,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没法想象,从前那个挥舞两柄巨斧、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黑面将军,最后会是这般下场:被挂在城楼暴晒示众,多日不进水米,直至活生生被饿死。

等他们前去为他收尸,他的尸体早被鸟雀啃食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尸体,倒更像条残缺不全的腊肉。

连范曜这般久经沙场之人,面对那尸体,也不由地胆战心惊,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魏弃却什么都没说。

既没有什么慷慨陈词,也没有露出半点悲痛之色。

只是,从那天过后,燕权便每天在城外那木头柱子上挂着了。

同样的暴晒,同样的水米不进。

这大抵就是人常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范曜是个大老粗,猜不透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心中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越是这样不爱表露的人,越是心细如发,对人的好不在面上,在心里。

而那抚恤中多出来的十锭金子,便是明证。

“……如此便好。”

魏弃却并没有再接着王虎的话题说下去,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嘴,得了答案,紧接着便入了正题,问及众人粮草军需,厉兵秣马之事。

只是,说归说,手中又不知何时重新提笔。

站得离他最近的范曜没忍住好奇、小心往书案上瞄了一眼:这才发现信早写完,正放在一旁等着墨迹晾干。

殿下这会儿竟还颇有闲情雅致,开始画起画来了?

难道是画布防图么?

他一不小心,便看得专注了些。

直至冷不丁被魏弃眼风一扫,方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吓得脑袋一歪,装作看天看地看脚尖去了——

当然。

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似的,一心只好奇魏弃在写什么画什么。

譬如军师兆闻,这位公孙渊的嫡传弟子,因魏弃不喜公孙氏而临危受命出征,此时此刻,他便一心只想知道,这位九殿下究竟还有什么后招,又不敢直说,只能旁敲侧击问着何日出兵、如何才能重挫燕军。

“如今,还不到北疆之地封冻时节,我军尚有一战之力,”兆闻道,“若等到十月后,滴水成冰,大雪连天,届时,恐怕雪域行兵,寸步难行啊。”

雪狐王高挂免战牌,避而不战,无非是为拖延时日。

可,他们燕人拖得,魏人如何拖得?

见魏弃默然不言,兆闻索性一番痛陈利弊、将帐中众人唬的一愣一愣,面面相觑。末了,概都头一偏,齐齐看向魏弃。

“这……”众将欲言又止。

虽说他们于雪谷遭伏,燕人利用地形迂回作战,一夕之间,令他们死伤数千将士。但雪狐王如今身负重伤,麾下同样损耗不轻,按理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想打?”

魏弃却蓦地抬起头来,泠然双眸扫视四周。

“吾不惧死,尔等却乃血肉之躯。茫城依山而建,四面雪山合围,易守难攻,是八城中最险要之关隘。六十年前,祖氏拒燕人于关外,正是利用此地地形,以火药诱发雪崩,致使燕人十万大军折戟于此。”

由古至今,行军打仗最怕的,从来都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哪怕是人造的天灾,亦能有顷刻之间横冲直撞、造成远超估计之损失的能力。

魏人和燕人打了这么些年,都不过“小打小闹”,从未跨过雪谷。如今,六十年前的惨剧,却眼见得要在面前重演。

“强取茫城,必有一场血战,届时在座诸位,兴许……十能存一三?”

魏弃道:“而我要的,是不战。”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大胜。

众将或面露不解,或视线惊疑,唯独兆闻神色黯然、一阵失神,最终,却都应声退去,照魏弃吩咐,自领其事。

独剩下魏弃一人,仍专注于目下画作。

不多时,有小兵入内奉茶。

斟茶间隙,那小兵用轻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片刻,末了,又道:“雪狐王果真毒入骨髓,暗中求医。我等已照殿下所言安排妥当,人、药皆入城。此外,粮草棉衣,行军所需,亦将源源不断送入北疆,顾家全副身家,皆可为殿下所用。”

顾华章多年经营,早已富可敌国,天下粮仓,亦无不与之往来贸易,如今,概都派上用场。

魏弃淡淡“嗯”了一声。

停笔,将那水墨画搁在一旁,低头兀自欣赏。

许久,又问:“朝华宫中近况如何?”

“李医官称,母子无恙。”

……你说无恙便无恙么?

魏弃唇边笑容微收,顿时蹙眉,“我问的话,听不懂?”

那“小兵”亦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想起临行前自家主人的叮嘱,顿时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双手将袖中一叠文书呈上。

从每日进膳,到脉案怎写,食谱到药方,他一一检查,目无遗漏。

“方子是李程开的?”

“是。”

若是真按这方子用药,尽都是些大补之物,除了他先前改过的那两处外,倒瞧不出什么差错来。

魏弃心下稍安,将方才写的信折了两折,塞入信封中。

时间有限,那画来不及装裱,索性也另装一封。两只信封尽交予眼前人。

小兵将信封藏于袖中,端起茶盘躬身离开。

而这封家书送到朝华宫时,已是秋日时节。

却非经由宫人之手,而是在某个寻常如旧的早晨,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在了谢沉沉平日里专用的小书案上。

那是沉沉只要清醒、便每日都要呆上一会儿的地方,她自然第一个发现。

于是,待陆德生端着药碗走进殿中,便无意外地,正瞧见个一门心思读信的背影了。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

若让人来看,兴许以为她不日就要临盆。但事实上,这孩子亦不过六个多月而已。

肚大如球,令她无论弯腰或坐下,都极为吃力,可她此刻却似浑然不察,跪坐在书案前——脑袋一低一低,读得极为认真,几乎都要埋进信里去。

偶尔遇见那么一两个不是那么理解的字眼,又不自觉地咕哝出声。

仿佛读通了就揣摩透了似的,小姑娘自己都没发觉,脸上笑意盈然,是许多日都未曾有过的开怀。

一时小声感叹:“雪山啊……雪山里原来真的有小狐狸!”

一时又若有所思:“和肥肥比起来,谁比较白呢?”

结果越往后读,脸色越不对。

到最后才恍然回神:“嗯……呀,原来竟还有人吃狐狸啊!狐狸是拿来吃的?”

蜷在她腿边打盹的谢肥肥顿时打了个哆嗦,“喵呜”一声窜起来。

沉沉被它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端着药碗、静静站在门边的青衣医士。

“……”

四目相对,她忽然笑了笑。

“殿下来信了。”沉沉说。

说话间,又从旁边拿起另一只已拆开的信封,从里头拿出那张折了两折的画。

虽有些皱痕,亦不难看出,那是一幅工笔极好的山水。

山川自然,皆在笔下,她虽没有去过北疆,恍惚间,亦似能从他的画里得见山河壮阔,万物峥嵘。

“还有画。”

她眼眸弯弯,话音雀跃——仔细听,似乎还有种掩不住的骄傲语气:“画的是不是很好?我从前只知他的字写得很好,若是早知道画也这样好,便叫他也教教我了。”

陆德生于感情一事向来迟钝,却也能看出她那毫不掩饰的欣喜。

是以,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跟着扯动唇角,朝她露出个同样久违的笑容。

“是很……”好。

那个“好”字还含在唇齿之间。

他脸色却倏然大变,几步上前,将手中冷透的药碗随意搁在一旁,从袖中摸出两根金针。

“怎么了?”沉沉歪歪脑袋,不解地看着他。

却从他清透的眼底,看到一个顶着两行鼻血,模样滑稽不堪的自己。

她的肚子已经这样大,脸却瘦得凹陷下去,像许多天都没吃饱过的人似的……可她明明每天都吃五六顿呀?那些大补的药,她每一碗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原本的一双大眼睛,如今眼窝变得很深,显得深邃而褪去了几分稚气。

颧骨反倒因此显得莫名突出,嘴皮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暮气沉沉。

她忍不住一愣。

直到金针扎在两处大穴,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前者是因为她看见了血,后者则是因为感受到了痛。果不其然,摸到一手的血。

耳朵鼓涨着,嗡鸣不停。

脑袋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撑开,太阳穴一抖一抖地痛。

她看见陆医士满头是汗地凑在自己面前,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捏着信纸的手被扎了针,另一只手满是血,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既怕自己的血弄脏了信,又怕流更多的血——到时候,免不了又要被扎成一只刺猬。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肚子开始隐隐作痛,她的耳朵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只不过,还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努力凑近了听,才听到陆医士是在问她:“痛不痛?”

他每次都问,其实答案都是一样的。

“……”

沉沉笑了,说:“不痛。”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手上的血早已干透,凝固成一块块斑驳的痕迹,无奈另一只手还插着针、不能挪动,她只好用力把血擦在了自己的外衣上。

觉得勉强干净了,这才将左手上紧捏着的画换到右手来,和桌案上那几页信纸一起、努力地挪远些,再挪远些。

她不想弄脏了信。

写了那么多字,她还没读完呢。

“你……”

陆德生看着她吃力的动作,又看向她因疼痛而不觉扭曲的脸庞,许久,终是垂下眼帘,低声道:“痴儿。”

沉沉给魏弃写了一封回信。

她有心想多写,无奈认得的字有限,每日清醒的时候也有限。

是以,纵然绞尽脑汁、最后把想得到的鸡毛蒜皮事都写上去,也不过凑够三页纸而已。

而随信而去的,还有她托陆德生在宫外买来的两包果干——她曾答应过魏弃要给他准备,如今却有心无力,只好祈祷他一定吃不出来,又在信里允诺,明年此时,她会再做给他解馋。

“……呼。”

她将自己的回信捻在手中,一字一句地检查。

唯恐哪里写漏了、又有哪里说得太多,看到最后,只觉两眼发花。回过神时,眼底竟已一片血红。顺手摸去才发现,眼下淌出两道血珠,泪水似的流个不停。

她匆忙拿衣袖拭了,结果没注意、有两页信纸仍是浸润了那血渍,边角处漫开一豆猩红。

正欲重写,却忽听外头有人敲窗——她知道那便是魏弃信中提到的“送信人”。说好了两日,便只给她留了两日回信的时间,来得格外准时。

她只好将那两页信纸沾到了血的边角撕去,又将信纸折了两折,收进信封里。

......

茫城外,大雪漫天。

燕权被绑在木柱上,两眼木然地看向远处轮廓依稀的城楼。

他先是被断一臂,血流不止,那之后,不过用麻布草草包扎、又被那些可恨的魏人绑在木柱上暴晒。数日下来,浑身上下都脱了一层皮,早已没有了当初厉声叫骂的力气。

唯有无解的恨意与愤怒不时涌上心头:他宁可自己死个痛快,也不愿再被继续绑在这里羞/辱。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是不会为了他放弃茫城的。

没有任何人值得他们放弃茫城!

可是……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吗?

燕权的目光渐渐变得失神而黯淡。

看着远方城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喉口挤出一声嘶哑难闻的:“阿娘……”

可他们离得这样远,阿娘又岂能听到他最后的这声呼唤呢?

热泪滚过脸庞,他闭上了眼。

最后听到的声音,却似乎,是城门轰然开启的巨响。

......

雪狐王燕翎有美妾,名萧蝉,祖籍江都。

翎甚爱之,出入左右,皆命其随。

雪谷伏击,翎遭人重挫,重伤昏迷,箭伤在要害之处、迟迟不愈。

蝉为其求医问药,衣不解带,照料在旁。

一日,忽手执雪狐王密令,似癫若狂,高呼“王薨逝、王薨逝”,举城皆乱。蝉以密令相胁,着令守城将士大开城门。

魏军乘机攻城,长驱直入,城中大溃,降之。

魏弃翻阅着手中那薄薄几页信纸。

读过一遍,又重新翻回第一页。

恰好看见上头几个明晃晃的错别字,唇角不觉微微勾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愉悦地轻叩桌案。

亦或许是看得太过专心。

他甚至不曾注意一身素服踏入营帐中的萧蝉。

在她身后不情不愿站着的,则是手捧降书,只剩一条左臂的燕权。

萧蝉双膝跪地。

燕权两眼沤红,不愿跪,终究还是被拉扯着跪下。

魏弃听见动静,懒懒抬起眼来。

眼神掠过满脸不甘的燕权,末了,却只停在萧蝉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脸上。

若非他早已知道——甚至是他一手推波助澜,昔日战无不胜的雪狐王燕翎,正是被眼前貌不惊人、以柔顺贤淑闻名的女子一刀刺死,看见她,他兴许还会有几分惊诧。

毕竟,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冷静了。

毫无丧夫的悲伤,或向胜者求饶图存的恐惧,她不卑不亢,眼神平和而坚定。

以至于,不知怎的,魏弃竟不想直面这道目光,因此眉头微蹙,别过脸去。

“你一人的性命,我无意取之。”

他只冷声道:“雪狐王父子一人,杀我将士岂止千百,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毕则另论,夫人既是魏人,亦与我魏人有功,自领了金银返乡去罢。”

按理说,燕权的命,是不应留的。

但……看在她姓萧的份上。

魏弃忽的想起江都城中那位老祖母。

她一人眉眼之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如今茫城战事已毕,若萧蝉能回到江都城去,想必,萧家人也会为此开心吧?

他看向桌案上那盘果干。

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罢了。

一个燕权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放了他,再找个别的借口向魏峥交代便是。

“殿下,”萧蝉将他淡然忖度的神色收入眼底,却忽的定定道,“您会有报应的。”

“……”

魏弃一怔。

怔愣过后,是无可掩饰的寒意翻涌于眼底。

萧蝉却似浑然不觉,依旧一字一顿,低声道:

“利用我与权儿的母子之情,您纵然胜了,亦是胜之不武。难道,您没有母亲,您没有妻子……您的妻子,日后不会为您诞下子嗣,成为您孩子的母亲么?若然有——但凡您有,那么,您迟早会明白,今日您做了多么肮脏下作之事,迟早有一日,您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闭嘴。”

魏弃目光森然,双手猛地紧攥成拳。

营帐之中,空气如凝,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杀意。

饶是燕权这般少年意气不知事的,也一时吓得失了声音,只怔怔跪在母亲身后,满面悚然:他生来至今,似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另一面,不可置信,又不知所措。反倒收敛了几分戾气。

许久,复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阿娘……”

萧蝉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看着眼前同样冷脸的少年。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她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言毕。

女人埋头叩首,向主座上沉默良久的少年,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而魏弃手中紧攥着那薄薄数页信纸,垂眸观她良久。

末了,忽的冲帐外扬声厉喝道:“范曜!把人带出去!”

......

萧蝉摇头笑起。

敛去怒容,那笑终于有了昔日“乖顺温柔”之意。

她没有理睬走进帐中的范曜,却回过头去,伸手轻抚燕权的面庞。

“乖孩子,”她说,“阿娘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生下你。所以,娘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你那样屈辱地死去。你父亲心中,先是家国,再是你,可在娘的心里,山河万里,功在千秋,都不及你。”

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她闭上眼,无声叹息。

带着乡音的口吻,却仍温和而爱怜:“记住,你的命,是阿娘给的……要对得起阿娘。若你还愿意活……便好好地活下去,活出一口气来。”

这一口气,是娘为你挣来的一线生机。

只是,原谅阿娘无用,此一生,只能送你……到这里。

范曜不知帐中发生何事,伸手拖拽母子一人起身。

众人眼底,却忽有寒芒闪过。

魏弃心头一沉。

当即捻果为石,向她执匕的右手投掷而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

鲜血飞溅,顷刻间染红他手中信纸。

“滴答”间。

血珠顺着那女子手中匕首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汇成小溪,汩汩不绝。

而燕权怔怔看着女人轰然倒地的身影,手中降书同样滚落在地。

“阿娘……!”

整个营帐中,一时间,只剩下少年凄声的怒吼。

“阿娘!!……不!”

“为什么、为什么!!”

可躺在他怀中、死未瞑目的萧蝉,已永远再无法回答他。

“……”

魏弃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却不知为何,忽觉身上的血一寸寸冻结。

连呼出的空气似也沾染刺骨的寒意,他的心在冰冷的呼吸中坠入重重深渊。

“扑通”一声。

水花与血花一同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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