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10.

林鹤和流民们混在一起,在龙城门口排队领辟谷丹。这会儿功夫,城中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发放辟谷丹的弟子也不见了,撂下若干百姓在城中苦等。

寒风瑟瑟,有些人连一件御寒的冬衣都没有,还有一些光着脚,冻得皮肤青紫,眼神麻木。

眼下如此情形,他们也不敢多问,只能瑟缩在寒风里继续等待。

林鹤又看到了之前问她话的小孩,他头上裹着一块麻布,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唯独一双眼睛星亮,怯怯地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

他发现林鹤在看他,立刻报以灿烂的笑容,跌跌撞撞走过来,想跟林鹤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张不开嘴,只傻傻地立在林鹤旁边。

林鹤问他:“你一个人?”

小孩懵懂地点头。

林鹤道:“你叔叔呢?”林鹤记得他说过他有叔叔,这在离荒其实很少见。

听林鹤问起来,小孩咽了咽口水,谨慎地扫了一眼四周,然后凑到林鹤跟前,悄悄说道:“我叔叔砍死了我叔母,那之后,他就不见了。”

林鹤心中触动,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问他:“是因为辟谷丹的事?”

小孩眼睫毛很长,点头的同时也用力闭上眼,那一排睫毛覆下来,很是好看。

流民之中大部分都是成年人,男男女女三两作伴,很少有未成年的孩子。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生了小孩,第一选择是将孩子抚养至四五岁的年纪,然后送给星月派,以此换一些生存的物资,第二选择则是直接扔掉,毕竟在这样一个地方养大孩子实在太艰难了。

能有叔父抚养到这个岁数的孩子,他的家人们一定都是极好的人。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夫妻相残相杀?

对于沈碧云发放辟谷丹一事,林鹤心里大概有了猜想,只等拿到丹药之后再查证。

她给小孩分了半块馍,嘱咐说:“等拿到辟谷丹,你先别急着吃,恐怕那丹药里掺了损人阳寿的东西,你拿了丹药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小孩并不急着接过她的馍,他咽了咽口水,着急问道:“你要去哪?”

林鹤轻轻一笑,那小孩抓着林鹤的衣摆,有些急切地说:“其实我来龙城,不是为了领辟谷丹,我想找人。”

林鹤耐着性子道:“你想找你叔叔?”

“我叔叔应该已经死了,”小孩沉着脸,认真道,“他服用了三次辟谷丹,毒性太强,会暴毙的。”

看他冷冷静静地说出这番话,林鹤心中暗惊,意识到这小孩有些非同小可了,他刚才的胆怯难道都是装模作样?且见他拉着自己的袖子,字字清晰地说:“你如果去了宫殿里,见到了‘公主’,求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就说狸奴来找她了。”

林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念电转,脑海里一时间产生了很多想法,却只问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她问:“你叫狸奴?”

“你只管这样说,”狸奴抿了抿嘴,鼓起勇气,踮起脚、压低了声音跟林鹤说:“我能用十颗辟谷丹跟你交换。”

林鹤失笑,这些日子她已经从不同的地方听到各种流言了,其中广为传播的一个版本是说——

沈碧云和林鹤成了亲,并且在龙城养育了一位公主。

林鹤的的确确曾有过一个孩子,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孩儿,她心中一阵莫名的滋味。

这些年她去了八荒各地,但唯独没有和沈碧云扯上任何联系,如果早些时候知道沈碧云在离荒兴风作浪,她或许早就提着刀过来了。

林鹤迟疑地看着狸奴,猜想他可能知道关于‘公主’的更多事情,试探着道:“‘公主’真是林鹤的孩儿?”

“那要看谁是林鹤了,”狸奴嘴角露出一丝讽刺,“‘公主’的确是‘林鹤’的孩子,但林鹤究竟是不是林鹤,就有的商榷了。”

“你知道的很多,”林鹤说,“以后嘴巴还是要管严一些,有可能一两句话就会要了你的性命。”

狸奴冷笑,林鹤将馍递给他,他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林鹤循着沈盈盈的气息潜入龙城宫殿,夺了一身星月派弟子的衣裳换上,在宫里四处寻找,到一处大殿前时,林鹤听到了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那声音——

沈碧云穿一身玄黄色盘龙纹织锦长袍,里衣是一套深色中衣,她乌黑的长发全部挽起,高高的发髻上插满了珠钗和宝石,丹凤眼浓妆涂抹,眉心有一点朱砂,美艳动人,然而眼神里却竟是扭曲的怒火,她站在大殿上,怒目看着跪倒一片弟子,厉色道:“一群废物!我养你们这些年,怎么就养了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

沈盈盈也跪在阶前,和那群废物弟子们一样,低着头不敢说话。

林鹤远远地看着,因身上早就被废弃了修为,灵脉尽损,便不会被人轻易察觉出来。

她摸了摸腰间悬着的剑,过往的事情一一在脑海里浮现,便是胸中有惊涛骇浪,她此时也波澜不惊。她掂量着自己现在仅剩的实力,再看看沈碧云如今的修为,过了许久,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是转身走了。

如果她现在失手,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林鹤出了宫殿,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脑海里思绪万千,心情始终不得宁静。

她今日终于见到了沈碧云,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杀不了沈碧云,就无法为沈家除去这一孽障,无法让沈将军夫妇在地下安心,沈家历代忠心耿耿,沈家数百年的心血和名声,全都毁在了沈碧云一个人的手里。

林鹤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沈家遭难的那一年,她的无能为力一样。

沈碧云现在已经是大乘期了,即便晏浮生在这里,也很难与她分个高低。

林鹤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想着晏浮生天潢贵胄,此时应该在凤阳城里运筹帷幄,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传言说晏浮生病倒了,林鹤其实不以为意,她清楚晏浮生的计谋,放出病倒的消息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好将他们一网打尽罢了。

即便她真是病倒了,又与林鹤有何干系?

这么多年过去,林鹤心里只剩下一件事,一件未了的心愿——那便是亲手杀了沈碧云。如今林鹤翻山越岭而来,看着离沈碧云近在咫尺,可她眼下的修为和沈碧云相比,中间隔了万丈深渊。

她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

龙城一事未平,又起一事,恐慌的情绪从沈碧云的宫殿里蔓延出去,消息很快传到了那些前来领辟谷丹的难民耳中——

说是星月派的弟子们传出的消息,朝廷筑仙门的人带着千军万马杀过来了!就在龙城南面的五子崖,那里此刻正杀得火光冲天,呐喊声都快传到了龙城?!

五子崖是龙城距离长离山矿洞最近的一条道,这些年沈碧云精心经营,在那里设下重重机关陷阱,又有天险地势可以倚仗,进可攻退可守,这样一块地方,竟然被朝廷筑仙门打进来了?!

这里可是八荒之一的离荒啊?!朝廷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应该管到这里来吧?!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消息传开,一时间龙城人人自危,除了星月派的弟子和一些杂役奴隶,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辟谷丹而来的,谁都不想掺和进这场战乱中。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这时候想要抽开身,已经办不到了。

午时三刻,沈碧云下令关闭城门,即刻起,城里任何一只人、任何一只苍蝇都不准离开龙城。

她已经将舞台搭建好了,接下来就是要拉着所有人共沉沦。

星月宫殿前,四方来的难民们惶恐不安,吵嚷着要打开城门,放他们回去,星月派的弟子们则极力安抚,劝说他们安静下来。

直到沈碧云出现,人群才逐渐安静,他们彼此推搡着、眼巴巴地仰着脸看向城楼上那位衣着华丽的仙尊。

沈碧云换了一身红衣,凤披霞冠,竟然是作新婚婚服打扮,只这一身行头,就让所有人大为费解。

她睥睨众生,朱唇轻启,柔声说道:“诸位来客,今日其实是本尊大喜的日子。”

一众哗然,兵临城下了你还大喜?!快放我们各回各家好吧!

可随着沈碧云话音落下,城楼上方落下了大红绸缎结的牵红,四方角落里挂起了红灯笼,眨眼间星月派的弟子们便将龙城彻头彻尾换了一副模样,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众生嗔怒笑骂,在沈碧云眼里只是一副滑稽的景象。沈碧云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目光里闪过一丝嘲讽,唇角勾起,稍稍摆手,吩咐道:“给诸位来客们准备体面的衣裳。”

于是星月派的弟子们拿出一车车的冬衣分发给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们。

沈碧云又道:“给来客们准备见面礼。”

于是一车车的辟谷丹被推出来,引起难民们一阵抢夺。

沈碧云举起酒杯,与众人说:“本尊与林仙长伉俪多年,未曾宴请四方,今于龙城设宴款待四方来宾,是以宣告天下,望诸位日后替本尊将此消息传达四海八荒,日后不论是凤阳城中,还是这龙城里,人们谈论起林仙长,都会想起来她与本尊夫妻情深,不容有第三人插入。”

话毕,满城欢呼。人们得了新制的冬衣,拿了足量的辟谷丹,一时间都把筑仙门攻打到了五子崖的消息抛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他们都被这满城的喜庆感染了,欢呼着拥戴着沈仙尊,同时也欢呼着林仙长的尊号。

林鹤费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幕荒诞的景象,再看那城楼上早已迷失本心沈碧云,那个她幼时最在意的人,她最熟悉的人,有一瞬间林鹤怀疑自己活在梦里。

伉俪多年?!

夫妻情深?!

这中间隔了多少血海深仇?!沈碧云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林鹤早就已经恨她恨之入骨了,恨她不成器,恨她自甘堕落,恨她背叛沈家,恨她害死了沈将军夫妇二人!

沈碧云喜欢过自己吗?

没有。

沈碧云自始至终只爱她自己,极度地自私自利,根本不配为沈家的后人。

林鹤忍不了了,她十分清楚沈碧云这一场作秀的目的——想要让凤阳城里那个人气急败坏,是吗?

她……会生气吗?

羞辱林鹤,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摘下兜帽,露出戴着面具的脸,微微眯着眼,逆着光往城楼上去看,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城楼上方,有人扶着另一位新人款款出来,盖着红盖头,看身形的确和林鹤差不多。

看这架势,接下来应该是要拜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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