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九章 往事随风(三)

(三)

当天傍晚:暮色沉降,符晨曦换上一身掌门仙袍,走进破破烂烂的青峰主殿,一转身,坐在已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掌门位上,扫视殿内众人。

“大伙儿各自找地方坐。”符晨曦说,“青峰看这样子,也没什么能招待的,只能把这事儿早点交代清楚,大家也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万里伏死后,青峰派主峰山头仿佛被几百轮台风刮过一般,到处都是断瓦残垣。符晨曦本想先缓个几日,把一应事件收拾停当再来解决青峰之事,奈何木甲、森罗、参天、伏明四派都是为了救自己而来的,总得先答谢,把正事儿办了再说。又有靳赤侯与鄢炅这俩家伙在,许多事,须得先给出交代,把外人先打发了,再来处理自己与青峰的一应恩怨。

“你知道你坐的位置是谁的么?”靳赤侯身上带伤,却依旧十分硬气,冷冷道,“符晨曦,你一个弃徒,居然敢坐在青峰的掌门位上?”

“哦?”符晨曦笑着说,“那你来坐?我不过是随便找个地方歇着,废墟里看见这椅子了,百感交集呐,谁有意见?上来试试?”

暮色洒遍主殿废墟,青峰弟子都默不作声,各自心情复杂,一时各有盘算。符晨曦又朝单符道:“单长老?不如你来坐?”

单符忙赔笑道:“无妨无妨,办事要紧。”

符晨曦点点头,也没有起来的意思,殿内近两千名青峰弟子都来了,又有其余门派带来的随行若干,这废墟平台上,一时甚是拥挤,却没有任何人开口,只等着符晨曦给个交代。

符晨曦知道这两千余人里,一定有不少人恨他,可是恨我做什么呢?我又不曾杀你们的师父,归根到底,这一切仍是万里伏自己作死。想来想去,他又从不少弟子眼中发现了畏惧之色——

——是了,人都是只顾自己的,什么样的师父有什么样的徒弟,万里伏的门人想必也都是自私自利之徒,师父一死,往事就都成了浮云,他们更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生存问题。

“我与青峰的恩怨,稍后咱们再内部解决吧。”符晨曦说道,“这次靖霏请各位前来,为的依旧是当年那桩旧案——我师父与追日派灭门一事的牵连。”

沧源、尉迟晰与虚渊等人前来,最主要的目的仍是为此,符晨曦若能解开,想必徐茂陵的冤屈得以洗清,参天、木甲、伏明、燎原、青峰五派牵扯其中的恩怨,也好有个了结。

符晨曦瞥向麟嘉,说:“麟嘉,你先将前因后果说一说吧。若有失实之处,请诸位前辈后辈补充,各位大可畅所欲言,我不搞一言堂的。”

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只是中途出了这许多变故,便耽搁了许久。麟嘉闻言从公司派弟子中走出,眼望众人,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说:“各位。”

“七年前,木甲行会铭符大师沙镆铘因门中之事,窃走天枢弓,离开木甲驻地所在的魭霄,一路南下。”

麟嘉注视沧源,说道:“这是贵派……”

沧源放下手边茶盏,缓缓道:“此事不足以为外人道。”

符晨曦答道:“知道的,不管贵派中发生何事,总之沙镆铘带着轩辕古器天枢弓,逃了出来,这是事实吧?”

沧源微微皱眉,点头道:“正是如此。”

“不管他有何原因,有何目的。”麟嘉说,“这一切我们都不关心,只知道沙镆铘大师离开魭霄后南渡望朔大江,进入苍霄,途经云梦泽,前往武陵山下的伏明派。”

曹靖霏闻言望向尉迟晰,想起自己与符晨曦相识之初,告诉过他的内情,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久以来一直记得,居然还零零碎碎,拼凑起了整个事件的详细经过。

“是。”尉迟晰说,“当夜沙镆铘大师在伏明派中稍作盘桓,不到三日后便即离开。”

麟嘉说:“木甲行会丢了古器,自然派人追寻,而尉迟掌门想必是……”

“麟嘉,这个就不必说了。”符晨曦阻止道。

“这话可得说清楚。”靳赤侯冷冷道,“否则谁知道天枢弓在谁的手里?”

“稍后自有结论。”符晨曦毫不留情道,“不管在谁手里都不会给你,你这么关心个毛啊。”

曹靖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殿内众人听得十分尴尬。

符晨曦又示意麟嘉继续,麟嘉便道:“于是沙镆铘过潼关,伏明派则发出密信,要求先师带弟子前去,截下沙镆铘。”

“没有。”尉迟晰说,“那是徐茂陵的事,自己不知从何处打听到的消息。”

“木甲丢了镇派之宝,神兵谱中排行第四的古器天枢弓,相传一箭可定万里河山,再一箭可搦众神之威,你说木甲会不会保守秘密?”麟嘉说,“这消息,除了你们两派,谁还会往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尉迟晰不爽了,冷冷道,“今日一定要就此争出个分晓来?”

符晨曦马上说道:“今日相救,当真太感谢尉迟掌门帮忙啦。”

“我是看在赤将会长与曹家的面子上。”尉迟晰微笑道,“符掌门不必领我的情。”

“从谁那儿得到消息,现在也不重要了。”符晨曦打了个岔,说,“继续往下说吧。”

“等等。”虚渊开口道,“符掌门,你一会儿说这个不重要,一会儿又说那个不重要,这些话,当年在洛邑会盟中早已讨论过一次,真相不曾水落石出,今日所言,又有何意义?”

“放心吧。”符晨曦说,“虚渊,最后一定给你交代,麟嘉,接着往下说。”

“而后师父带步光师姐、定国师兄、龙雀、墨阳、我与一众师兄弟妹,前往截下沙镆铘大师去路,协助取回木甲镇派古器,雨夜间我们在汨罗西江,也即阳霄、炎霄分界线上交手,沙镆铘还手。对岸追日派掌门岳昆带门下弟子前来,仓促间混战,沙镆铘

铭符傀儡被师父一剑毁去,又中岳昆流剑身亡,所乘小船,沉入汨西江底。”

麟嘉说到此处,乃是至为关键的信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坐直了身躯。同样的叙述,早在四年前的洛邑会武上就已听过一次,这一次,又将有什么新的解释?

然而,麟嘉只是到此处,便说:“我所知就是这些,没了。”

众人眉头深锁,符晨曦朝众人问:“以上内容,各位可有疑问?”

“当年的话又说一次……”靳赤侯嗤之以鼻。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符晨曦不打算再给他面子了,当年在青峰主殿上这家伙就嚣张得很,那时自己无权无势,被他欺压,如今多了一帮小弟,各门派还是冲着他的面子来的,还怕了你?

“有疑问吗?”符晨曦问。

众派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疑问,符晨曦便道:“那好,请下一位过来。”

岳霆脸色略显苍白,脚步虚浮,进了殿内,麟嘉便搬了张缺脚椅子让他坐,靠在一块石头上。

“这位大伙儿也许不认识。”符晨曦说,“我先介绍一下,他就是追日派掌门岳昆的独生子……”

这话一出,满殿震撼,青峰弟子们马上议论起来,虚渊则注视着岳霆,眉头深深拧起。议论一起,符晨曦后半句话便被盖了过去,符晨曦只是看着岳霆,岳霆则与他静静对视。

待得议论声渐小后,符晨曦大大咧咧坐在掌门位上,闭着眼,一手揉太阳穴,缓缓道:“他的身份,参天派可以作个证明,两位参天派的,你们怎么看?”

虚渊点头,说:“师兄曾救过他一命,但此事本派中人所知甚少,唯胭脂大师,奢比文大师与在下知晓。”

符晨曦本想问的是曹靖霏,却没想到虚渊居然主动开口为他佐证,便睁开双眼,这倒是简单了,不必再绕来绕去,虚渊开口也比曹靖霏有说服力得多。

“我也知道。”曹靖霏仍然解释道,“师父那夜前往追日,为的就是相救岳昆前辈。”

“各位有疑问吗?”符晨曦说。

尉迟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岳霆。”岳霆淡淡答道。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沧源皱眉道。

“这话稍后再问。”符晨曦一摆手,说,“各位且先弄清楚他的身份有没有造假,若没有,我们就继续往下说了。”

岳霆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到得这时候,符晨曦心中仍在打鼓,期待岳霆配合点,别再当场翻供了,虽然翻供对他自己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但架不住有些神经病演戏演上瘾了,一时一样。

“那夜我爹率人前去汨罗西。”岳霆说,“回来时身上带伤,带了一个长匣,进房后便收好,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看,甚至连我娘在内。”

殿中鸦雀无声,符晨曦屏息以对,事实上就算是他,也只是从岳霆处听得一个大概,从未得知如此详细的内情。

岳霆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又说道:“我从未见他对一件东西如此珍而重之,便起了好奇,那时少年心性,他越不让我看,我就越想探个究竟。三天后的夜里,我前往后院,隔着窗户望去,见他开了那匣子,匣中是一把弓。”

这下殿内彻底沸腾了,沧源说:“长什么样?”

“都安静!”符晨曦说。

议论声再次静了下来,岳霆说:“与神兵谱上所绘制的不一样,灰白如骨制,弓上有黑白小孔。”

“几个?”沧源追问道。

“四黑四白。”岳霆正色答道。

符晨曦不禁坐直了身体,知道精彩的地方来了,沧源一定是见过这把弓的,而且多半它与神兵谱上的记载不一样。毕竟见过它的人一定不多,木甲更不会将这把弓到处给人看,只怕编纂神兵谱之人,也只知其名,外形则是驰想。

“是天枢弓么?”符晨曦问道。

沧源默不作声,符晨曦知道一定是了,便示意岳霆继续往下说。岳霆眉头深锁,话音中带着些许迟疑。

“……我见那弓……散发出黑气,笼罩我爹身躯……”岳霆答道,“便觉得诧异,没有再看下去,也不曾朝任何人说……当天四更时分,山庄中倏然敲钟,有外敌进犯。”

“……却是黑潮,妖怪前赴后继,欲攻破追日禁制,我爹手持那把弓出来……御敌,突然却被黑气笼罩,对本派弟子连下杀手……”

殿内响起惊呼声,就连符晨曦也为之色变!他从未听岳霆说过这一段,这么说来,灭了追日满门的,居然是岳昆自己?众人已彻底懵了,只听岳霆又说:“他杀了大师兄,师弟妹们,我娘让我快点跑,那时到处都是被黑潮感染的妖怪,我爹一定是被那股黑气所侵……”

岳霆静了,精神稍带着些恍惚,眼神涣散,抬头再看符晨曦,缓缓道:“我时常觉得,那只是我的一个梦。”

殿内久久安静。

“后来呢?”曹靖霏打破了沉默。

岳霆闭上眼,长叹一声,说:“后来,我爹拿着弓走近我,眼里喷出黑气,就在我以为我也将死在我爹手下时,弘大师来了。”

曹靖霏拧起眉头,眼中满是不忍与悲伤,想起了同样因这场灾难而死的师父。

“他施放法术。”岳霆说,“将我、我爹与他送进了一个走马灯般的幻境里……”

虚渊接口道:“本派禁法,九曲黄河阵。”

岳霆缓缓点头,说:“在那法阵之中,我爹十分痛苦,身上喷发出滚滚黑气,他的身躯开始飞速变老,头发苍白,直到全身枯槁,睁着双眼,说不出话,最终化作尘埃消失,消失之后,他身上的黑气聚集为人形,手持那把弓,射穿了弘大师的法阵。”

符晨曦顿时想起了控制黑潮的那群家伙,他瞬间预感到,真相马上就要大白了!他们

到底是什么?

“法阵崩碎后,黑色人影带着天枢弓飞走。”岳霆说,“但周遭黑潮仍未散去,妖怪众多,弘大师予我一枚护符,让我带着它逃下山去,在海边坐船,什么人也不要见,什么话也不要说。直到抵达望海角参天塔处。”

“于是我开始逃亡,弘大师也不知去向。”岳霆说,“小船带我出海,直到抵达旻霄的世界尽头,我将护符交予胭脂大师,奢比文与她商量如何安置我时,传来了弘大师身亡的消息。”

曹靖霏泪水滚落,滴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符晨曦起身,走到曹靖霏面前,伸出手去,曹靖霏轻轻握着他的手,倚在他的身前,沉默垂泪。

“后来,奢比文大师引荐我拜入方相派。”岳霆说,“余下之事,便不再重要了,七年后学成出师,我遍历九霄,寻找黑潮的动静,直到遇见符晨曦。那天,赤将子暝会长找到我……”

“到此为止。”符晨曦说,“多的不必再提了。”

赤将子暝与岳霆、自己的诸多牵扯,符晨曦并不想让其余人知道。

“别哭了。”符晨曦安慰曹靖霏说。

曹靖霏点了点头,叹道:“那天师父……”

“我来说吧。”符晨曦见曹靖霏难过,便不愿再让她想起往事,又朝白泽使了个眼色,说,“你陪靖霏去后山走走。”

白泽起身,曹靖霏一瞥符晨曦,符晨曦便道:“待会儿就来找你。”曹靖霏点头,跟着白泽离开。

“汨西江一战后,弘大师以前往追日凝青山做客之名,带曹靖霏前往追日,希望旁敲侧击地打听天枢弓下落。”符晨曦待曹靖霏走后,又朝众人解释道,“半途弘大师接获令堂的紧急传讯,得知当夜追日出了重大变故,弘大师怕有危险,便将靖霏留在潼关,赶往支援。”

“嗯。”岳霆答道,“我娘生前乃是参天出身。弘大师才常来。”

符晨曦长出了一口气,又说:“追日沦陷后,弘大师便追踪黑气而起,但那已是另一件事了。至于接下来的,就轮到你说了,靳赤侯。”

符晨曦望向靳赤侯,毕竟当年他也是前来讨伐黑潮,营救追日派的一员。

“没什么可说的。”靳赤侯答道,“我抵达凝青山时,见徐茂陵正在独自清缴妖怪,从山上下来。”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符晨曦淡淡道,“在弘大师离开以后?“

“或许吧。”靳赤侯不满道,“我怎么知道?”

“你别给我或许!这关乎我师父一生清白!”符晨曦怒喝一声,声音中带着威严,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一凛。

靳赤侯眼中带着闪烁逃避之色,最终无奈道:“是。”

“是的。”尉迟晰答道,“我可以佐证,徐茂陵是与我一同去的,我们抵达追日时,我在外抵御黑潮,徐茂陵掌门入内救人,那时既不见岳霆,也不见弘大师,想必都已离开”

“沧源大师可有疑问?”符晨曦又问。

沧源沉默不语,说:“事关重大,须得回本派告知各位大师,召开会议才能确定。”

“但今天所言,俱是事实。”符晨曦说。

沧源:“天枢弓下落……”

符晨曦:“天枢弓下落,我们改日再议,今日所言,只想确定,天枢弓不在我死去的师父手上,我也从未私藏先师遗物。”

“那是自然。”沧源说,“以符掌门如此人品,道义为重,哪有做这等事的道理?”

符晨曦要的只是这句话,又朝众人说:“这下你们可听清楚了?”

单符马上接口道:“我早就跟万里伏说了,符掌门你是不可能窃走天枢弓的,那天大家也有见证……”

符晨曦打断道:“不过是让我背锅而已,懂的。”

符晨曦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就是千手观音,到处接锅,大家什么黑锅统统往自己头上扣,还不许他抗议,如今不仅帮师父洗清冤屈,自己也撇去了一桩罪名,当真是扬眉吐气。

“那么,各位现在一致同意,我师父没有偷走天枢弓了,对吧。”符晨曦说,“那……那个谁,都记下来了?”

蜈蚣精一堆手正在奋笔疾书,制作一式三十六份,将与会众人所言全部写下。符晨曦看后给出了结论,要求蜈蚣精再写下一句“证实徐茂陵未盗天枢弓”作为总结论点。

符晨曦:“各位,请全部按上印信,没带印信的就签字画押,木甲、参天、伏明、青峰、燎原、森罗、天煌与公司八派各留四份备存,最后四份立刻送至洛邑会盟,以作存证。

众人:“……”

最终符晨曦将给洛邑的存证收起,预备待此间事了,遣麟嘉往洛邑走一趟,就此彻底翻篇儿,末了看看众人,又看看四周,说道:“辛苦了,各位请回吧,这里应该也招待不了什么了。”

众人各自走出后,只余下符晨曦与麟嘉沉默不语。

静默之间,符晨曦仿佛感觉到一个渐渐虚无的人影走进殿来,拾级而上,来到掌门位前,微笑着注视他。

“师父?”符晨曦自言自语道。

徐茂陵一袭道袍飘扬,化作光点尘埃,渐渐消散,殿中麟嘉忍不住哽咽起来,强忍着哭声,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好了。”符晨曦长吁一声道,“我的事也完了,总算对得起你了,麟嘉。”

麟嘉泪水涌出,在殿上骤然扑向符晨曦,与他紧紧相拥。

符晨曦亲自将各门派中人送出青峰,单符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仿佛已将符晨曦当作青峰掌门一般。各派自行离去,符晨曦只觉疲惫得无以复加,长吁一口气。

“符掌门……”单符欲言又止。

符晨曦摆摆手,答道:“空了再说。”说毕转身离开,在夕阳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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