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坛绝唱

白色仙光空灵而浩瀚,迷你的青铜小鼎不知何时从云泛仙人手中消失,就好像溶解在这纯洁缥缈之中一样。

然而一尊青玉质地的大鼎,以日精峰为影,浩浩荡荡而落。万千天光云色,九成汇聚于其周,在分一成则朦胧了日精峰一片,好似山水泼墨绘倒影,高华之间见朴素。而金色神龙也熄灭了血红的佛光,如同一条铺在庙堂之上的毯子,被镇压着。

云泛仙人不再管无法动弹的朱元璋,只是站着垂眼检查李翠微的伤势。

一旁的李胤禛缓步上前,又咽了一口血水,艰难地说:“仙师,家姊怎样了?”

“丹田破碎,武功尽失,若无医治,性命不保。”泛云仙人表面淡漠地回答道。

实际上,他暗地里正在和一个伟大存在苦口婆心地费尽唇舌:“哎呀哎呀,我滴个祖宗内,救人是一定要救的,但是不能掉了我这个仙人的逼格呀。哎呀,别骂了别骂了。”

垂首感受那毫无波动的俯视,李胤禛幽幽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惹得在场众人侧目,他们都知道,不日之后,他们就要叫眼前的在世活佛为陛下了。然而,他似乎还不自知。cizi.org 永恒小说网

就在大部分人各自丈量人心、揣测局势的时候,一队黑甲女兵在一个乌纱帽的带领下,直愣愣地踏破了皇觉寺的门槛。看见这般场景,身披黑甲的巾帼军不由得怔了怔,然而带着乌纱帽的顾炎武就像双目失明一样,摇摆着缙绅,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就冲到了他的公主身边。

他颤抖着抓住了李翠微的手,微微抬起,木剑脱手,落地,又跳起,翻转中,去迎那万物的光,闪烁出一丝神性。然而这未来名满诸天的神器,并未引起男人的注意。

看着那玉手上纵横交错、模糊做一片的伤疤,他的手更大幅度地颤了一下,他撇了一下头,轻叹了口气,仿佛佳人未眠:“唉,女孩子家要爱护一点自己,跟你说多少遍......”说着他一把扯住自己的左袖,似是发现丝绸质地的官服难以撕碎,只能缓缓地松手,用尽所有力气般,只是颓唐地双膝跪地,温柔地坐在了小腿肚子上。

忽然,他猛地摘下了头顶的官帽,发泄似的把它丢到一旁,又庄重地拔掉了发簪,解开了头帻,包扎了李翠微的右手上。乌黑的头发潇洒地舞动在逐渐复苏的灵气之中。

泛云仙人还只是岿然不动,仿若石像,被凡人遵奉于尘间,连衣角都懒得动摇。然而其姿态又好像凭虚御风,傲视阎浮,虎鼓瑟,鸾回车,祥云中,金玉车架,天帝使节巡查众生。他只是这样看着,瞥视蚂蚁一般地看着脚边的一男一女,不做声,没有动作。

这时候,原本笃定仙人一定会出手救治皇觉寺众僧面面相觑,这才确信:这位仙师似乎并不用为皇室效劳,这次出手只不过是出于一些足以让人想入非非的立场。

不过就算这些立场再另慧定等皇觉寺高层想入非非,但是也不至于让这群和尚傻到认为废了一个翠微公主,大顺就岌岌可危了,从而忽略了表面工作的重要性。于是一群光头就像模像样地跑到大雄宝殿中要虔心祈祷,结果却发现金身碎的碎,消失的消失,他们也得出了让这群迷信专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结论:门口那个庞大的朱明伪龙,就是他们家佛祖金身所化。

就在和尚明面上准备为大顺公主祈福、暗地里准备丧事法场的同时,他们所期待的重头戏开幕了。

披头散发的顾炎武慢而有力地抬起了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仙人。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没有用手撑地,像军旗那样升了起来,在巾帼军前,在太阳前,无声地诉说着勇气与生命。他以沉默诠释钢铁,以钢铁将一双双带茧的玉手与武器紧紧相连。

一棵棵长筒形火铳在他身后林立,在他身后无声地鸣响,这个必将唱响英雄华章的男人,也在这时候鸣响:“还,请,仙,师,出,手,救,治,公,主!”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我为什么要救她,她已然不是凡人。武至天人,是与吾站在同一维度的棋手了。”淡漠之间似乎压着一丝莫名的笑意,若有若无的笑意。

“弱者拔刀向更强,不过只是为民谋一条坦途,这样的人,不是众生都应该致敬的吗?”黑发像闪电一样迸溅,文官像五指山下的大妖,血气与怒气齐飞,他向天上的权贵发出质问,向着那些还在卖弄谋略心机的人质问着。

仙人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地在背后互相握住。观看的,无论,是看戏的,还是组成背景的,他们的心,也被这一下握住,无论他们刚才是如雷轰顶,还是热血沸腾,都在这一刻凝滞。

仙人好像调整了一下视角,因为他的眼神多出了几分只有平视时,才有的惊讶和欣赏。然后那抹似喜似讥的笑意越发明显地张扬着,在沉默与压抑中同紧张的气氛一起酝酿。

“可。”轻飘飘一个字,如混沌初辟后第一次惊蛰的雷声,撬开了横亘万古的绝望,泻露出一丝仙境之外,那,真正的光......

一丝丝不温不火的光,不急不缓地在青瓦上留下了两排一对歪歪斜斜的脚印。然后便一起消失,好像一起失足,一起坠落,一起沉沦。

沉沦在萧飒的青枫网罗中,沉沦在跳跃的百鸟啼鸣中,沉沦在细腻的四合院拢抱中,就在沉沦中漫游,在沉沦中交织,在沉沦中共舞。

一个苍白女子双手杵着拐杖,一步步地,去感受砖石的凹凸,去感受凡间的磕绊,去感受渡世的艰难,去感受个体的摇摇欲坠。

这时候一个男子自然而然地走进了画中,走到了那个女子身旁。

他软软地伸手,虚虚地扶着,却稳稳地抱住。

女子略略低头,青云般的刘海垂下,散开做仙女降临的雾,遮不住,动情相望的眼。

她似是在与这大地对视,又像是爱抚那只黑而粗糙的手。最终只是探寻前路,两个人一同的前路。

“奏折都预览过去了吗?有必要的都做好了标记吗?”软软糯糯如米糕的语气,流淌着寒食节一般的清凉。

“该做的我都做好了,不该做的我都没做。”男子散漫疏懒的话语,像被哈欠吞吐的晨曦,黏糊如雨中湖波,便不咸不淡了,“还有,不要老实一副上司的态度,虽然我只是内阁次辅,但我可是你曾经的老师,现在的丈夫。”

“难道你忘记了你是为什么才舍命救我的吗?”虽是质问的话语,但是在铜鉴的无波中,光,搅出了一丝蜂蜜的甜,晶莹的甜。

男子陷入了回忆中,那是一个平淡却动摇了时空的回忆......

“顾大人可真乃我大顺铁骨铮铮之臣,为官必廉,行政必刚。于未来之朝,可比张居正之于万历也。”可怜的慧定方丈,刚应付完刁蛮的公主,再搭讪仙人碰了一鼻子灰,又要讨好未来的权臣。当个出世的僧人还真不容易啊。

“你可知我为何要救公主?”第一句便把剧本撕得粉碎。

“我救她,刚才说了第一点。”毫无官场上的善舞长袖去遮遮掩掩锋芒。

“先是公主在我在任祭酒间治学三年,她是我之弟子。”淡然地把那些没人信的虚情假意说得坚定。

“再有,公主位至一品,操持国家大事,乃吾之上司。”极其的敷衍,敷衍到对自己的敷衍不加掩饰。

“于公于私,我都会救她。”男人背着手,转过身来,分明没有练过武功,然而好像就是凭借精壮的体型与坚毅的肤色,身为一流高手的慧定竟然被压制得后退。

“不过,就算我主修并非政治哲学,”他又向原来的方向回转了半圈,用眼神斜视无欲无求的和尚,“我也不会用一个出于本心的举动......”

他再一次眺望向西边的月华峰,背负煌煌的大日,拥抱柔柔的明月,他仿佛听到了古往今来众生所有的祈愿,“而谋夺那些我之德行所不配之位!”

他说出了这句话,又像是没有说出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只在浩瀚时空中陷落于孤独深处。

然而,他确实说出了这句话,与轩辕一起说出这句话,把众生的祈愿送予苍天,然后回首望穿万古。

这一望就是万古,从凡间百年,到天宫万载。

像他这样的人,天帝之位配得上祂们,然而祂们却配不上这首相之位。

望了望天,又一次与那个亦有亦无的“自我”对视,再就摸着鼻子,把自己的头埋了下来。

这儿在后世也算是天坛花园的一部分,而那只在天坛山回荡的绝唱,是否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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