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种事实

刘光头的雅马哈摩托车停在家属院楼下。

我轻轻地推开门,打算悄悄走进房间。我很讨厌看到刘光头。可是我在房门外却听到光头的声音,他竟然在我和杨雪的房间里!

刘光头呼呼地喘着气,说,小宝贝,你想死我了。

杨雪撒娇地说,不,你先答应我嘛!

刘光头说,答应什么啊?

杨雪说,别装糊涂!上次你不是说了吗,要带我走,去县城,离开这个家。

刘光头说,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难道不好吗?

杨雪说,反正我也考不上重点高中,你带我去县城,给我找个工作干,好不好?

刘光头不说话。杨雪恼怒了,我听到咣的一声,刘光头哎哟叫了起来,他说你个小婊子,来真的啊?

我忍不住笑,推开门,看到刘光头让杨雪一脚蹬在地上。杨雪抱着被子在床上笑成一团。

刘光头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跟你妈一个样,狐狸精变的。

杨雪龇了龇尖尖的小虎牙,说,再不滚蛋我咬死你。

我问杨雪,你真想离开这个家?

她说,当然了!难道你不想?我想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到很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到别的城市里去。

我说,你刚才说要让光头带你去县城,难道县城就是你所说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杨雪狡猾地笑了,她说,当然不是了。但是目前我不知道别的地方,也不认识别人,我最远只到过县城。光头是从县城那边来的,只有他能带我去。他只要带我去了,我就离开他,我才看不上他呢。

他能带你去吗?我说,光头之所以调到我们槐花洲,就是因为他在县城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他根本就回不去。他要是回去了,就是个无业游民。你别天真了杨雪。

杨雪又龇了龇牙,说,我不会让他好过的,这个臭流氓。

以后杨雪更频繁地在半夜拎着自己的枕头,到她母亲王小雅的房间里去。我惊讶地发现,杨雪现在非常性感。槐花洲的女人们在大街上也这样议论,说女孩子跟男人睡了觉就是不一样,你看杨雪,比小媳妇还诱人。

我很担心,劝说她放弃这个疯狂的举动,根本不奏效。杨雪浑身散发着一股特立独行的邪气,像个巫女。我只好提醒她吃避孕药。我的关心是发自肺腑的,我记得她母亲王小雅是如何为弄掉一个孩子而连续做两次手术的。她流了那么多血,至今还让我想起来胆寒。

由于杨雪的介入,王小雅变得憔悴了。她有时用情敌的仇恨目光看着她特立独行的女儿。她的女儿如花似玉,而她正在慢慢老去,这简直让她绝望。

有一次杨雪对她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恶狠狠的。

王小雅说,我看着你就来气,小小年纪,不学好。小妖精。

杨雪说,我怎么不学好了?

王小雅说,你学好,学好怎么没有考上重点班?

杨雪说,我不喜欢考。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就想让我早早考到外面去上学。我偏不,我就耗在你身边。

王小雅说,你要耗死我?

杨雪说,都死了都清净。

王小雅抬手就给了杨雪一巴掌。杨雪捂着脸笑着说,你干吗生气,我可没惹你。

王小雅把筷子扔了,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我无法劝解,只好看着窗外发呆。王小雅家的窗户上挂着淡黄色的窗帘,这种颜色时间久了就呈现出一种旧来,让人心口发堵。我只要看到那几条旧旧的淡黄色窗帘,就感受到一种慢慢的将死的气息。

我更多地在山上呆着,或者留在学校里办社报。我现在不能跑了,上山的速度明显慢下来,正好消磨时间。

有一天晚自习课间,我在体育教研室外溜达的时候,发现江老师在喝酒。

学校一共有两名体育老师,另外那名中年老师是民办老师,家就在镇上,所以体育教研室里晚上只有江老师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喝酒,手里拿着酒瓶子。

不久上课铃声响了,我回到教室。晚自习结束后,我在三班教室里等到杨雪,让她先回家,我说我要去王英宿舍里跟她讨论一道数学题。

镇上的学生都离开了,住校生也陆续进入宿舍,校园里很快就安静了。我走到体育教研室门外,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桌子旁边,说,江老师,我陪你喝酒吧,我很能喝的。其实我从没喝过酒,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

江老师笑了笑,说你能喝酒?真的?

我说,你不信我就喝给你看。

他说,那你喝给我看。

我拿过酒瓶子,闭着眼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原来那么辣,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很痛快,很过瘾。

他说,没想到你还真能喝酒。

我说,当然了,我说能喝就是能喝。

他说,你是林雪吧?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我说,我不喜欢回家。

他头发蓬乱,脸色发白,眼神颓废。

我为能陪着此刻这个颓废的男人喝酒,而感动得近乎要流泪。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总之在喝完酒后,我勇敢地爬了学校的铁门。

学校里没有传达室,由住校的一位老教师负责锁门,每晚晚自习后这位老教师都尽职尽责地按时锁门。如果宿舍没熄灯,我还可以去王英那里挤着睡,但宿舍里早就熄灯了。我不可能睡在体育教研室里,所以只好爬铁门回家。

好像没怎么费力我就爬上了铁门,然后又没怎么费力地爬了下去。杨雪还没睡,躺在床上等我。我犹豫着要不要把今晚的事说给她听,最后决定还是暂时瞒着她。我怕她不小心说出去。

杨雪耸耸鼻子,很兴奋地坐起来,问我,喝酒了?

我说,胡说什么。

她说,可你身上有酒味。

我说,你鼻子不好使了吧?

为了防止她再追问,我爬上床就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很快我就体味到了酒的美妙,它使我的身体张开无数的小嘴,那些小嘴叽叽喳喳地欢笑和唱歌。

我不知道江老师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觉,总之他喝了酒后也会渐渐地高兴起来。我们都暂时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我的脚还有些疼,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爬铁门。它逐渐变得像一个游戏。

游戏总是会令人忘乎所以。我不知道我留在江老师的教研室里喝酒有多少个夜晚了,有一天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的来临,它像是在预料之外,又像是在预料之中,让我脸热心跳。

我大胆地告诉他,我在山洞里曾经梦见过他,梦见他的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江老师用一种迷蒙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确定他是在看我,还是在想他的女朋友。我站起来走到墙边,拽住灯绳看着他。他跟他的女朋友曾经玩过拽灯绳的游戏,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他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我拽住灯绳是在渴求他的鼓励,还是在等待他的抵抗。但是他什么也没做。没有鼓励也没有抵抗,只是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看着我。于是我就拉下了那根灯绳。灯忽地灭了,房间里陷入了黑暗。我感到一种地狱般的邪恶从房间各个角落冒出来,却那么让人向往和亲近。

他的胳膊碰到我的脸,停了一下。然而他又离开了,摸索到了灯绳。房间里唰地亮了。

现在他离我很近,我听得到他的呼吸,不,是喘息。我又拉住灯绳,我们的游戏开始了。人物置换了,场景没有变。窗外的人走到屋子里,屋子里的人现在在遥远的县城。

在灯又一次灭掉之后,江老师终于没力气跟我继续玩这个游戏了。我们在黑暗里抱在一起。事后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谁先抱了谁。他对调查组的人说是他主动抱了我。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晚上是谁发现了我们的游戏。

他们在体育课上带走了江老师。当时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音乐老师带着大约一百名同学在操场上进行运动会开幕式的最后一次彩排,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杨雪拿着指挥棒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浩大的仪仗队。两年一届的秋季运动会几乎是槐花洲的一场盛事,镇政府等机构也要组队参与,所以开幕式场面浩大,镇上的人都跑进来围观

那一天,包括彩排的同学和老师,上体育课的同学,围观的群众,约有几百个人目睹了他们带走江老师的整个过程。

他们是开着车来的。其实他们离学校很近,完全可以步行,但是他们却开了车。仿佛不开车就不足以证明事件的严肃性。他们带走江老师的时候甚至拉响了警笛,仪仗队的锣鼓全都停了下来。整个操场上安静得像黑夜,只剩下怪叫的警笛声。

江老师犯了作风错误。他被人发现在体育教研室里诱骗女学生,他把灯拉灭,女学生拉亮进行反抗,他就再拉灭。

其实他完全不必承认,他可以一口咬定没有那回事,或者一口咬定是女学生诱惑了他,或者他们是两厢情愿,或者他喝了酒,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他很痛快地承认自己诱骗了女学生。起先,消息在学校里快速地扩散着,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名被诱骗的女学生是谁。史老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你知道江老师为什么那么痛快地承认自己诱骗女学生吗?因为他提出一个条件,让派出所和学校为那名女生保密。

学校也不希望这名女生因此声名狼藉。

史老师是在西山墙下跟我谈话的。天忽然冷了,我的血几乎要冻在血管里了。我说,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么说是不对的,不符合事实。我要去澄清事实。

史老师说,林雪,江老师的事情已经定性了,没有第二种事实!要不是碰上这次严打,他也不至于这样,毕竟并不是受害者告发了他。

我说,没有受害者!我是自愿的!

史老师厉声说,林雪!不许乱说!从现在开始这件事情就过去了,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再提这件事情!你有你的理想,现在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实现自己的理想!江老师让校长回来务必把这话传给被他伤害的女生,我不希望江老师的愿望被辜负。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去,在地面上砸出坑来。

我一个人上山,乌鸦朝我身后张望。它们奇怪为什么江老师不来了。自从我们成为朋友,星期天早晨就经常一起跑步上山,我扭了脚脖子以后,江老师就一个人跑步去山洞,带肉和剩饭给乌鸦。

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乌鸦听,乌鸦陪着我一起流泪。我说,江老师刚刚教会了我要用生活打败压迫掠夺和孤独,生活就把他从我身边掠夺走了,让我重新变得孤独。

乌鸦说,你不孤独,你还有我们呢。

我摸摸乌鸦,说,你们越来越老了,我特别害怕你们有一天也会离开我。

乌鸦说,你还会有别的朋友。

我说,江老师牺牲自己,希望换来我的清白,但这些天无论我在学校里还是大街上,所有人看我的眼光都那么古怪。斜眼妇女刚才甚至假惺惺地对我说,林雪,千万别想不开啊,女人反正迟早要过那一关。

乌鸦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秘密的。

我说,那江老师的牺牲不是白牺牲吗?听说他被转到监狱里了。

乌鸦说,但江老师尽到了他的心意。其实他选择去监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继续留在学校里,你们的境况都只会更糟糕。

我说,那些女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就像她们以前议论张惠王小雅和杨雪一样。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供她们嚼舌根子用的吗?

乌鸦说,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很仁慈,而有时候很残酷。江老师不是让你读《百年孤独》吗?你应该继续读下去。生活越残酷,你就越要掌握它,让它心甘情愿让你掌握。

事实上,多年以后,我承认这样的一些时刻我是在自说自话。乌鸦没有说话,尽管我知道如果它说话,肯定也是这个意思。乌鸦是一种很通灵的鸟,懂得反哺,并且具备一定的智力,会算数,甚至会在训练下说一些简单的话。

我在山洞里跟乌鸦面对面坐着,我坐在藤椅里,两只老乌鸦并排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一句,再替乌鸦说一句。这样说上一阵子,我就能信心饱满地下山,穿过斜眼妇女真假难辨的同情眼光,回到生活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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