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忍将心月照娑婆

骤然听到这等噩耗,我耳边一时只剩了嗡嗡作响,脑子里滚过一阵阵的炸雷,炸得脑子木木然全没了知觉。

也不知道那位师叔祖后面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张着嘴愣愣地瞧着师父,看着他仍旧是一脸阴沉,定定瞧着我身后的墙壁。过了好久好久,他总算是朝我瞧了一眼,可也只是眼光将我匆匆一扫而过,随即便飞快地转向窗外。我也顺着他的眼光瞧向窗外,却发现窗外不过只是一片浓荫,并无其他,时近中秋,有些叶子已然现出点点枯黄的颜色。

我茫茫然又朝四下打量,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中,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陌生:真的就这么都没有了么?

那个握着我的手、在雪白宣纸上教我写下第一笔身影,没有了。

那个将我抱在怀里、微笑着讲起我娘昔年旧事的身影,没有了。

没有了,都没有了……

那些,不是梦境,不是幻象,可怎么就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只剩下满屋冷冰冰的眼光,让我只想抱紧双臂找个墙角瑟缩起来。

我只是觉得周遭全是滚滚翻腾的赤红色洪水,只有我自己孤零零站在一个仅可容足的孤岛上,眼睁睁瞧着洪流一点点上涌,一点点吞噬我脚下的土地,一点点要将我也吞噬卷携而去。而我,两手空空,堪堪无助,只能眼巴巴地盼望,盼望这要毁灭我的洪水里,还能蓦地出现一根救命的稻草……

好半晌,我恍恍惚惚地说了句什么,却连自己也没有听清。

那位师叔祖猛然“啪”地一拍桌子,瞪着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厉声朝我喝问:“你有胆子就给我再说一遍!反了天了,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我只能再看向师父,不管他看不看我。我的嘴唇不住地抖索,让我还是说不清楚,于是我咬着牙又瑟瑟重复了一遍:“师……师父,我死……死也不去做尼姑。”

可师父终究没有朝我看上一眼,他始终都只是定定看向窗外。我只觉得心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疼,不是撕心裂肺,好像只是在一点点地碎裂,用手紧紧按住心口,才发觉根本无济于事,因为那疼,疼得极深极深,深得根本无法触及。

死到临头,为什么仍是会不甘心?总以为还有一线生机,到底这样的贱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贪生?

可我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乞求,有些嘶哑,发着抖:“师父,风儿知错了,风儿再不敢淘气惹事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求师父就可怜可怜我,留我在山上罢……就当我是个野猫野狗,求师父看在我娘的份上,就留下我……”

我想,这些言语不是我说的。

这等明知无望、无用的无赖乞求,听着好生耳熟,应该是那个早就该死的风儿说的,她太下贱。

师父的眼光终究是颤了颤,但仍旧不肯再看向我,只是从窗外缓缓转向那位威严肃穆的师叔祖,却始终也不开口。

“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我告诉你,此事已决,断无更改!”师叔祖目光锐利如刀地盯着我,眉心紧皱——或许那眼光真是一对长剑,能够直接刺穿我的胸口,让我再也不会心痛如绞,也许倒好了。可惜,他的目光并没能结果我的性命,他只是继续说道:“你师父也决心已定,任你再如何哭闹痴缠耍赖也没用,这山上都是留你不得,你最好是乖乖听从,大家也少些不痛快。”

我管不住那个不争气的风儿,她全不理会一旁怒斥的师叔祖,只是拼命扑到师父腿边,一把死死抱住,放声嚎啕大哭:“求师父别不要我……只求看在我娘生死未卜的份上救救我啊师父……我不要去做尼姑,就让我给你做个使唤丫头,让我挑水砍柴,让我做什么都成,能赏我一口薄粥吃就好……我不要去做尼姑……求求你啊师父,明日是中秋啊师父……”

师父的腿哆嗦了一下,好一阵,他方沉沉说了句:“风儿……别这样。”

一见师父终于开了口,我一时如同绝境里见了活路,不顾一切地死死抱着师父的腿摇晃着哭求:“师父!师父你留下我罢……可怜可怜风儿从不曾有半点爹亲娘爱,可怜可怜风儿从小就四处给人家嫌弃,只求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我日后做牛做马报答师父的大恩大德……”

原来,风儿和我都是这般没出息的德行而已。

师父的腿又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犹豫着似乎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得那位师叔祖一声断喝:“秦正杰!你可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此时再改了主意,我可没心思陪你如此反复儿戏!我告诉你,这娃子的事情我管定了!”

我给这一声大吼吓得浑身一阵颤栗,手不由得松了。

师父微微合了合眼,颊边动了动,似乎是咬了咬牙,最终,他慢慢瞧向我,那眼光平和得如同两潭死水。他伸手扶起我,轻轻咳了一声,方开了口,一字一顿说道:“明日中秋,那就后天再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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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已然过了,中秋前夜的明月虽是未到十分圆满,却也皎皎然如同玉盘冰轮,映着墨蓝墨蓝的深夜秋空,煞是好看。一阵阵飒飒西风掠过,便有悠远无尽的波涛之声从锁风轩外的竹丛之间传来。隐隐还传来远处清脆幽远的叮当之声,那是棋窗茶绿屋檐下的铁马发出的秋声。

留儿从屋中出来,轻轻关好房门,朝门外的李拒施礼轻声道:“李太师叔,我去再热热饭食。”

李拒瞟了一眼托盘上一动没动过的饭食,皱了眉头:“她还是不肯吃?”

留儿低着头,眼泪便落在托盘上,也不敢擦,只微微点点头。

在一旁倚墙而立的吴天宝已然没了耐烦,手里仍旧来回把弄着一柄绿鞘短刀,走上前来说道:“她爱吃不吃,少吃一两顿又饿不死,何必来来回回没完没了穷折腾?这一晚上你热饭就折腾了三回,你不烦我也烦了。”

留儿努力忍住眼泪,低声求道:“吴太师叔,就给她松开罢,绳子捆得那么紧,任是谁也吃不下东西。风儿年纪小不懂事,骤然听说要送她去尼姑庵一辈子做尼姑,哭哭闹闹在所难免,劝劝哄哄总能好些,就把她这么捆在床边两个多时辰,连手腕肩膀都勒紫了。”

吴天宝一脸不屑,故意高声道:“她不是能闹么?那就接着闹!我倒要瞧瞧,她一个小女娃子还能闹翻了天不成!”

留儿一想到风儿此时给反剪了双手捆在床尾边团身跪着、一声不吭只是流泪的模样,心下更是酸楚,看吴天宝心硬,又朝向李拒低声求道:“李太师叔,就饶了风儿罢,她已经不挣扎不哭闹了,好歹放她起身,她已经跪了几个时辰,两个膝盖都肿了,若是这么捆着跪一夜,明日她连路都走不成了。”说着又落下泪来。

李拒想了想,朝吴天宝点了点头:“师弟,就放了她起来罢,只捆着双手就是了,横竖她也逃不出咱手心去。”

吴天宝一甩短刀,翻手又在空中稳稳接住,笑道:“好,就听师兄的。不过,还是等曲留儿热了饭回来再放开的好,若只是捆住双手,就得有人寸步不离的好,免得这孽障又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

听闻逸阳仍然是不见醒转,秦正杰不放心,又亲自去看了一回。

叹着气从棋窗茶绿出来,正看见端着饭食走过的留儿,犹豫一下,还是问起风儿的情形。听留儿哭着说风儿自从给李拒吴天宝硬扯着回了锁风轩就哭闹个不住,吴天宝一怒之下便将风儿用绳子捆了强跪在床榻边,直到现在还没放开,风儿一直不吃不喝只是哭,秦正杰心里也觉得甚是难受,可一想到眼前的诸般凶险,也只好硬起心肠,只是摇摇头,嘱咐了留儿几句,便转身离去。

罗崇恩已然知道了藏兰谷!

罗崇恩已然在找寻藏兰谷的入口!

罗崇恩到底是不是已然知道了藏兰谷里的秘密?

风儿和暮宇明知外面凶险竟然还要逃走!

风儿和暮宇误打误撞地几乎就走进了藏兰谷!

逸阳和暮宇舍命互斗两败俱伤,若非天聋地哑及时送信,这两个小祖宗如今哪里还有命在!

秦正杰刚刚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留儿“咕咚”一声跪倒哭道:“师父!求师父救救风儿!她年少懵懂难免有糊涂的时候,纵然是犯了什么大错,也求师父就饶过她这一回,不要将她赶去尼姑庵。我看她哭得眼泪都干了,当真是太可怜了。她自己的手腕肩膀都给绳子勒紫了,还惦记着大师哥和暮宇的伤势,她不是个不懂事的混账孩子,她前几日还和我说,说中秋那日要给师父敬杯酒,日后都乖乖听话,她说她就当师父是她爹爹……”

秦正杰不自主还是停下了脚步,喉头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背向留儿,方才沉着声说了句:“明日中秋,她愿意来,就还来吃杯酒——你劝劝她,别哭坏了身子。”说罢匆匆拔脚就走,再无半点犹豫踟蹰。

又是一年中秋,明月如镜,清辉如雪,直照得人间一如天上。

庄可为辈分颇高,一把年纪仍然是个半点不肯让人的性子,又素来板着一张冷面孔,极难亲近,他那两个徒弟也素来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不苟言笑,是故这杯中秋的团圆酒让众人吃得甚是压抑。况且,那边逸阳和暮宇仍旧是未脱凶险,笛轩澜生赵飞郎铭还要在旁照顾不得脱身,也未能前来。人少了也罢了,众人还又听说是就为了风儿的缘故,才搅扰了这位隐居多年的前辈现身出来,将那个往年最是能闹腾的风儿关在锁风轩里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众人哪里还敢多言多问,都只能闷着头,将今年的中秋过得愈发无趣。

冷清清吃了三杯两盏淡酒,却见李拒和吴天宝双双离席出去,再回来之时,二人一左一右,将风儿各拧了一条手臂押了进来。

秦正杰只看了一眼,心下便暗暗一声长叹。不过一夜未见,风儿的眼窝和两颊都深陷了下去,此时虽然并没有哭泣,一双眼睛却红肿得甚是厉害。看风儿只是苍白着一张小脸,两只瞳仁却是乌沉沉的,不悲也不喜,甚至有几分木讷。风儿仍旧是穿着素日的墨色衣裤,头发也仍旧是梳做两个抓髻,越发显出她近来身形单薄了许多。

李拒吴天宝放开风儿,李拒在旁一推风儿:“你不是一定要来磕个头么?赶紧的,磕完赶紧回去。”

风儿一个趔趄,却并不理会李拒,揉了揉酸疼的胳膊,缓缓走到秦正杰近前,缓缓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又缓缓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师父,风儿最后问一句,风儿能不出家么?”

秦正杰还不及开口,庄可为已经冷冷答道:“你还是死了心罢。你师父已然许你今日在山上过了中秋,你就不要再得寸进尺不知好歹,明日乖乖地去无相庵也罢了,若是再闹出什么事端,那可就是你自讨苦吃了。”

风儿也并不理睬庄可为,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只是死死盯着秦正杰,似乎还有不甘心,声音干干的:“师父,真的不能留风儿在山上?”

秦正杰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庄可为不耐烦瞪眼道:“你还啰嗦什么!我与你师父已然决定的事情,由不得你再三聒噪!你若是不愿出家,那你就回青州跟着杨朝客好了,从此你死你活都与我九离门半点无关!”

风儿缓缓低下头,垂了眼皮似要合眼,忽然还是又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哑声唤了声:“师父——”

秦正杰的衣袖微微抖了抖,喉头动了动,却死死抿着嘴,只好合上眼点了点头。

风儿低了头,再抬起头的时候,眸子里已然全没了半点光彩,深得如同无底深渊。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又朝众人一一瞧了一眼,缓缓站起身,嘴角慢慢现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让她苍白憔悴的小脸上带出些与年龄全不相称的怨毒。李拒吴天宝离得近,听她低低地喃喃自语:“风儿哪里也不去,我去地府等你们。”语音未落,只见她猛地腾身而起,将头直直地朝最近的墙上狠狠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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