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第279章 天涯更在天涯外

十地弥卢岛,孤悬于北海之溟,周遭是洋流奇诡的不冻海域,称为八功德游戏海,不深谙此地海况的船只往往突遭莫名海难,极难平安登岛。此岛四面皆是礁石峭壁,只有西南与西北各有一处十分狭小的海湾处可以进船。尤其在岛之西南,有一料峭入云的绝壁高崖,名唤倚天,此崖上又有一座不知何时修建的石筑高塔,远眺警戒极为有利,正因为凡此种种易守难攻的绝妙之势,使得这十地弥卢岛成为阿修罗道历代王女所居之处。

然而即便有如此天险,就是十八年前,在水盈率几乎是倾巢之众攻打九离山失败之后,却还是被中原百余门派联手不惜死伤无数攻上岛去,一把大火焚毁了阿修罗王女所居的“非天华鬘神宫”,并将当时留守此岛的两百余名阿修罗众屠戮殆尽,幸存下来的也随即四下逃散,只留下一个无人的荒岛。

其时恰巧水盈的三妹水灵被罚去天山采玉,反而因祸得福侥幸躲过一劫。那水灵颇有心计,见情势不好,便隐忍蛰伏了数年,待得风声过后,才暗地里重新聚集残部。

当年水盈的旧部、慕容晚之时便身为四大护法之一的鸾生劫生主晏玉珩重伤之后侥幸未死,伤好后便悄悄返回十地弥卢岛,此后一直暗中守在“神宫”遗址之后的倚天崖上。水灵得知之后,随即便与晏玉珩回合,重振“阿修罗道”。

因水灵早年已失处子之身,无缘王女之位,便号称水盈只是受伤闭关,日后必将重降人间,而她作为王女之妹,暂时掌管阿修罗道的所有事务,自封为王女座下“障月阿修罗”,位在泰、鸾、华、适四生主之上。

听闻王女并非遭遇不测、日后还有归来之日,且又有了这王女的亲胞妹领头,当年逃散流落的各处教众便又陆陆续续回到十地弥卢岛上。水灵才略虽不及水盈,也不知历代王女相传的秘密,但她心思灵动周密,苦心经营了七、八年之后,好歹还是将岛上的寥落破败收拾一番,渐渐又重建了许多房舍,重新聚集上岛的道众渐有数百人。只是终究远不及当年的声势,也未能重建披金缀玉奢靡至极的“非天华鬘神宫”。

今年入冬前后,就有埋伏在九离山附近暗中监视的阿修罗众急急回来禀报,说有当年曾经参与剿灭阿修罗众的各个门派,竟然不约而同都派人匆匆赶上九离山,其弟子中有不少人面上都现出惴惴惊疑之色,显见得是九离山上出了什么十分了得的大变故。另外,便是听闻九离山上早已隐居多年的庄可为凌驾于秦正杰之上,正派人四下里查探阿修罗众的各种动向,而掌门秦正杰反倒是一连多日闭门不出。

如此异动,连瞎子都能看出此中原委必定是与阿修罗道息息相关,可那位一向精明周密的“障月阿修罗”水灵,此时却似乎根本全不在意,反而只是一门心思地命人必定要追杀在江湖名不见经传的“泙山六怪”,委实是教人莫名其妙。

鸾生劫生主晏玉珩是个心细且稳重之人,早已发觉近来水灵面色甚是不好,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可这水家姐妹向来都是个三缄其口的性子,晏玉珩自己也是谨慎之人,于是表面上风轻云淡,而暗地之中,晏玉珩则是给自己掌管的鸾生劫座下所有亲信发下死命令,务必要打探出九离山上如此异动的实情来。

又过了月余,传来消息说是听闻了从九离山上下来的随形门掌门贺兰筹与其师弟在背地里埋怨,说都怪当年秦正杰,不该一念之仁留下水盈一条性命,若是当年杀伐决断斩草除根,哪里还不会出现如今这等养虎遗患的揪心事情?如今水盈逃脱,必定会卷土重来,血流漂杵。当年这随形门也曾经参与过剿灭阿修罗道,自然是日夜担忧水盈会出手报复。负责打探的人又说,果然近日九离山上乱作一团,几乎天天有人往一向冷清的后山跑,连夜里都有人挑灯进山。

晏玉珩相信水灵应该也得知了这等消息,却不知水灵为何迟迟只是按兵不动,反倒加紧继续追杀“泙山六怪”。晏玉珩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得静观其变。

随后一连数月风平浪静,突然间又传来了西岳派掌门令狐养正一家几乎被彻底灭门的消息。

这令狐养正出身武学世家,在江湖上成名颇早,为人也十分端方,江湖人称“一剑三峰鼎”。他执掌西岳派也有二十余载,一向少有仇家,谁料想就遭此横祸,不仅自己被割喉剜眼丢了性命,他一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一夕之间也被人悉数屠戮杀尽,连他家世代所居的“三达草堂”,都被一把大火烧做了白地。

而更叫人胆寒的,是那行凶之人竟然还故意留下了令狐养正十一岁的小女儿做个传话的活口,只是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小女孩却是落得个更加生不如死的悲惨下场:被生生斩去了四肢、又特意上药止血包扎了伤处教她不死,只为借她之口向众人讲出:只因十八年前西岳派曾参与剿灭阿修罗道,且当年正是令狐养正出手偷袭了阿修罗道王女水盈。今日,水盈前来寻仇,自然第一个就前来西岳登门送礼。其余曾经参与剿灭阿修罗道的各派不必心急,且自稳坐家中静候,水盈自会一一拜访。

如此惨无人道的毒辣手段,顿时教整个江湖上人心惶惶。

那个传说中失踪了十六年的阿修罗王女水盈骤然重现江湖大开杀戒,已经就够教人心惊胆战了,更教人惶惶不安的,则是这等杀人不眨眼的狠毒之事,还竟然根本不是水盈亲自出手,出手的只是一个跟在水盈身边形影不离的鬼面女子。据令狐养正的小女儿说,那女子一身红衣,脸上戴着一张极为狰狞的黑色鬼面,根本瞧不出面容和年纪,只能看出她身形瘦小,说话声音也犹带童声,似乎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

如此一个神秘鬼面女子,似乎全无半点人性,只唯水盈之命是从,出手恶毒至极,只想一想便教人觉得极为可怖。

既然听闻水盈已经现身,晏玉珩正要与水灵商议如何尽快接回王女,不想水灵却在此时突然间不知所踪。

晏玉珩心中猜测,水灵深知其姐水盈极为善妒多疑,这些年来水灵暂代行使王女之权,行事难免有僭越之处,此时听闻水盈重现,水灵自然十分惧怕水盈向她算账。好在晏玉珩自己一向行事万分谨慎,否则,此时也不免要像水灵一样避祸而去。只是,纵然眼下躲得了一时,一旦水盈归来,又如何能够躲得一世?如此看来,那位“障月阿修罗”也是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日后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晏玉珩还是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传令自己制下的鸾生劫各众,只许暗中打探,不许轻举妄动。

除夕这日,忽然有人来报,海面上有一艘小艇乘风破浪而来,眼见得此船对八功德游戏海上多变的洋流及诡异的暗礁都十分熟悉,一路直奔倚天崖下的一念浮波湾而来,分明就是对十地弥卢岛极其熟悉,可船头却并未悬挂阿修罗道的小旗,实在教人难以判断是敌是友。

晏玉珩赶忙请来华生劫生主莲润和适生劫生主姚吉贞,三人略作商议,决定不要贸然行动,且放此船登岛,只派人暗中严密查看。

小船在一念浮波湾平稳登岸,而登岛之人,竟然就是失踪了十八年的阿修罗王女水盈!一众阿修罗众个个喜极而泣,竟比失散多年的子女见到亲生爹娘还要百感交集。

虽然早已得知“神宫”被毁,但亲眼见到当年繁华不再,水盈还是气得咬牙切齿。打开倚天崖上历代王女才知晓的秘库,取出百余箱黄金,水盈命晏玉珩召回天下所有阿修罗众,务必要在一年之内,重新建起一座更为美轮美奂的“非天华鬘神宫”来。

阿修罗王女归来、大兴土木重修“神宫”的消息一经发出,各地的道众纷纷前来,不出半个月,这十地弥卢岛上的阿修罗众就已经超过千人,且途中还有人正自各地源源赶来。这当中,自然就有旧日的泰生劫生主罗崇恩。

这日一早,水盈一边坐在廊下饮茶,一边瞧着一身红衣的水无昔演练昨日教下的剑法。www.)

就在水无昔一个背转斜挑之际,突然,水盈手中的茶盏陡然如同流星,直直朝水无昔后心飞去。水无昔已然觉出背后有异,却并不敢闪躲,生生给这茶盏重重击在后背心之上,登时身子站立不稳,踉跄两步还是跪倒在地上。

无昔死死攥住手中的长剑,狠命忍住胸口里一阵剧痛,慢慢将陡然涌上来的一口鲜血又咽了下去,硬撑着站起身,面朝水盈跪下,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却不敢用手去捂心口。

听得水盈缓缓问道:“知道为什么打你?”

无昔不敢低头,更不敢擦一下嘴角不小心沁出的血迹,努力跪直身子,规规矩矩答道:“是无昔方才使出‘迦楼望月’的时候,又转身慢了一步。昨日因着我转身慢,娘已经罚过无昔,今日又再犯,请娘重重责罚。”

水盈只淡淡朝无昔瞥了一眼,心知她虽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熬过了“返骨洗髓”那一关,但四肢各个关节都被生生拉开脱臼、骨碎筋断之后再敷以“自在涅槃汤”之中让筋骨重生的过程中,可惜她右膝却未能完全长好,所以,虽然她如今已经习得了水盈的五成功力,但右膝力弱,团身右转之时往往会突然刺痛,致使每每都会稍有迟慢。水盈素来好胜,如何能够容得自己花心思、费精力、亲手雕琢出来的作品会有这样的“瑕疵”?

水盈脸色阴沉,缓缓立起身来,冷冷说了句:“你既然这样怕疼,那就以毒攻毒好了。”

-------------【镜头转换】------------------

我怎么会怕疼?

我什么都不怕。

我是水无昔,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吓到我。

不过是藤鞭而已。不过只有拇指粗细而已。

藤鞭比竹杖柔韧,比藤条厚重,又比戒尺细利,只怕今日是又要受些苦了。不过,娘既然用藤鞭罚我,说明娘并没有当真动怒。今日的运气还算不错。

我听见那带着尖啸的风声,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的皮肉上炸开一声脆响,随即大腿上如同被一把钝刀生生割开一道口子,紧接着那被抽开的皮肉上便生出火烧一般的疼痛。陡然的剧痛让我的身子一个激灵,浑身不可控地一阵抽搐。

我不敢用指甲抓伤自己的手心,更不敢咬住嘴唇忍痛,那都只会让娘更加恼怒,给我自己换来更凌厉更难熬的折磨。我只能死死咬住牙,总算忍住了几乎要冲出喉咙的一声呜咽,赶忙仍旧跪得笔直,努力一动不动,但我说出:“无昔知错……请娘责罚。”声音里还是带着颤抖。

好在娘今日心境还不错,并没有像前日那样见我身子一动就愈发着恼,接连发狠又一连抽了四五下,霎时便让我疼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还要死命忍着不敢出声,大张着口也全然不能呼吸。

身后的藤鞭似乎毫无章法,任意重重抽在我身上。疼痛幻化成千百张利口,疯狂地撕咬着我,而我能做的,也只有死死咬住牙:水无昔,你要熬下去,你能熬下去……熬下去……只是疼痛而已……疼不死人的……如果你熬不下去,你就会和风儿一个下场。如今,娘掌着你的生死,也掌着你的未来,和这些比起来,这二十藤鞭算得什么?

娘要用这疼痛惩罚我,可她并不知道,疼痛对我最大的惩罚,却是它会让我脑中升起某些模模糊糊的感觉。是的,没有任何影像,都只是些模糊不清无法言说的感觉,我想,那应该就是记忆。

我没有记忆,所以我也没有过去,我叫无昔。

娘说我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就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记忆是被夺走的,作为我用以交换未来的代价。仅此而已。

-------------【镜头转换】----------------

水盈不紧不慢地将二十记藤鞭打完,几乎是鞭鞭见血。无昔已经疼得面色雪白满头冷汗,身子摇摇晃晃勉力支撑,却是除了每受一下责打,便努力哑声颤抖着说出一句“无昔知错……请娘责罚”,此外,连□□都不曾发出过一声。

水盈对无昔的恭顺隐忍似乎也很是满意,将染血的藤鞭递在无昔眼前,略略一点头,吩咐道:“起来罢,自己收好,回去更衣。半个时辰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