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第222章 宵冷雨寒飞花乱

再睁开眼睛,周遭已经不再是黑如浓墨的暗夜,可我的头仍是昏沉沉的,耳边还仍旧都是隆隆炸雷的声音。

就是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我把惨死的夜儿埋进土里,让黑黢黢的泥土一点点覆盖住它僵硬的身子,就和当年埋葬的红豆鸟一样……于是,我就也和当年一样,在心口的疼痛之中之中昏了过去。

此后一连两日,我一直也没有开口说话,连长生也懒得搭理,尤其不耐烦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回她发现自己脑袋后面鼓起一个大包,也不知是不是那天夜里被天雷劈的。我在纸上写了许多字,写了就随手丢掉,可不管我写多少字,我的心口里却还是又闷又堵。

黄昏时候,我耐不住长生的再三劝说恳求,勉强吃了半碗粥,之后就撇下她,独自坐到窗边打愣。长生偏又立即跟过来,不住唠叨说这几日天气越来越寒冷,窗口又多风,披了长衣也容易着凉,劝我去床榻上躺一躺。我给她鼓噪得委实心烦,就干脆叫她去笼个火盆来,随即又支使她赶紧去收拾了桌上碗筷,送回小厨房之后就直接去桐儿那里继续绣那些什么经文枕头,二更后再回来。

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是心里难受,我只想清净清净。

定更鼓响之后,窗外渐渐下起了潇潇秋雨,即使身旁笼着火盆,地面上还是一阵阵地泛起透骨的阴寒来。我愣愣坐在窗前支着下颌,对着孤灯听雨,也不知听了多久,却是怎么也听不到二更鼓响,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戏词中有一句“无寐寒宵漏永”,原来就是眼前这般空落落的滋味。西瓜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正思绪飘忽,却忽然听得有人轻轻叩门,我以为是长生提早回来,起身打开门,却见小白一身雨水地站在门口。

“是你?又跳墙进来的?”我随口问了一句,就转身又坐回桌旁。

小白自然还是全不客气,随手抖抖身上的雨水就进得屋来,将手中青箫往桌上一放,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吃了一口就又放下,笑道:“我今日和云家兄弟去‘归林居’吃酒,不想回来的路上就下了雨,且这雨竟然还越下越大,果然是那话说得狠:‘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雨灌;在家不慈悲,出门大风吹’。”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旧看着灯火打愣。

小白自己搬过凳子坐在火盆旁,显见得兴致很是不错:“我明日约了几个朋友去宣平山赏菊,那地方乃是秋深冬前最后的一个赏菊之处,愈到天寒,愈见出菊花之凌霜高洁,由你笑我附庸风雅,这个风雅我是年年都要去附的。只可惜你又不能出府去,等我回来,给你带上一盆那里最出名的‘夜深沉’来,让你鉴赏鉴赏,你就明白为何我要赶上四五天的路程跑一趟宣平山了。”说着话,他将身子又朝火盆旁更靠近了些,“我原盘算着今晚回来歇息一下,顺带着取些个盘缠用度,哪知道才回到我那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芷芬、芷清在屋里跟碧落说话,我也懒得进去跟她们照面——也不知那卢妃是抽了什么风,竟也不知会我一声,突然间就把她的两个丫头塞进我房里,说是伺候我,其实明摆着就是来监视……”他那些对卢妃的不满还没发作完,自己已经一个喷嚏打下来。

我回头瞧了瞧他那副浑身精湿的德行,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罢。”也不知是触动了自己什么心绪,我竟然又顺口说道,“我八岁那年,就是跑出去玩的时候,给冰冷的秋雨浇了个透,受了风寒,发热头痛一直病了七八日,一直都是大师哥不离身地照顾我。”

“还算你有点良心。”小白大咧咧脱下湿透的外衣,顺手搭在桌边,瘦削的身子又接连打了几个寒噤,“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好歹先借我大哥的衣裳给我换换罢,我这会子连骨头里都是冷的。欸风儿,你这屋里怎么连口热茶都没有?”

我也懒得动弹,就随手一指:“那箱子里有几件我大师哥日常的衣裳,你自己去拿罢。”

小白也不客气,自己上前开箱拣了一套,进到里屋换了。

他将换下来的湿衣裳也放在桌旁,边系腰带边道:“我大哥的衣裳,我穿着大小倒也还将就,只是这颜色……也罢,总好过我回去给卢妃知道又要给她唠叨许多,没的让人听着烦心。”

我看着他,见他身形比大师哥瘦削,其实还是更像宇哥一些。

我忽然很想向他说起夜儿的事情,可话到口边,又忽然觉得他终归不是宇哥,也未必能懂得我心里的难受,最后也还是只化作了一声轻叹。

小白擦干头发,只简单梳了梳,便斜身坐在火盆旁取暖。他此时穿着一身石青镶银藻叶边长衣,手中仍旧把玩着青箫,已经又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于是又不免口舌轻薄:“深秋夜雨,孤灯独坐,果然是人易伤秋,这才几日不见,风儿姑娘就愈发清减了,也不知可是对我大哥思念太甚的缘故?”

我一肚子心事,却是半个字也不知该如何出口,沉默好半晌,才道:“给我瞧瞧你的箫可好?”

小白略略一愣,随即便将青箫往我眼前一送,笑道:“怎么?见宝物难免技痒?你这是要在我面前指教啊还是献丑啊?”

我心事重重地接过青箫,拿在手上比了比,不由得又是一声轻轻叹息:“我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曾跟着我六师哥学过一支《舞双飞》,只是过了这些年,也不知如今还能记得多少。”我没来由地又是一阵心灰,“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得珍惜。”

其实我只能记得个大概,技艺已经是生疏得很了。我边忆边吹,还要小白在旁时不时地提点上两句,或是示范一下,直到再吹第二遍,方才勉强吹奏了个大略。只是曲音未终,我已然是力不从心,气息愈发短促,青箫渐渐也吹不出声来,不得已,也只得残终。倒还把自己累得闭目喘息了好一会子,才算渐渐缓了过来。

小白在一旁却早已皱了眉。连连摇头:“还《舞双飞》呢,你这哪里是花丛间嬉戏飞舞的蝴蝶?分明就是半天里离群失护的孤雁。好曲子讲究的是个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哪个教的你?真真可惜了你的天分。”

吹弄了一阵青箫,我虽是气短神疲,却好歹是将胸中的郁闷疏散了些许,就叹息道:“其实我六师哥当年教得很好,他那时候也曾夸我有些天分。只可惜,我那时候只是一味贪玩,什么都没有长性,如今,就是想学,也……”

我正感慨,不提防小白却是抚掌一笑:“如今又如何?风儿你如今也是闲来无事,倒不如寻些消遣,也好过你这一副整日里半死不活的模样。我这柄箫也算得个灵慧之物,不妨就先借给你,等过几日,我替你另寻一支瞧得过眼的,再来跟你把我这箫换回去。”

我不料他竟然如此大方,手里拿着他的青箫发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小白似乎是瞧着好笑,伸出三根手指,轻巧巧在我眼前打了个榧子:“记住,可不许给我弄坏了,否则你可别怪我告诉我大哥去。还有,我那‘寒箖馆’里的书架子上还有几本箫谱,你先拿来解闷消遣罢。”说着已然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我大哥的这身衣裳,先借我穿穿,就当是我那箫的质押了。”

我轻轻说了句:“你先穿罢,反正……反正大师哥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小白拱手说了句“告辞”,就自顾自朝门口走去。

我手握青箫,不知该如何感激,忽然想到他方才说起“盘缠”,就追上两步,傻傻问了句:“你是不是还没有银子?”

小白回头“扑哧”一笑,大咧咧道:“这些子小事还劳动你操心啊?这偌大的王府里就小爷我一个家贼,到哪里不能弄出几个银子来?倒也省得去听那卢妃的唠叨。”说罢推门就自去了。

我望着他纵身上墙的背影,只觉五分像大师哥,又有五分像宇哥……蓦然间,心口里忽然一阵刺痛,我隐隐然生出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似乎是再不能见到大师哥了,就像我再也见不到宇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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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过二更之后,长生才挑着灯笼,由黄姨娘的小丫头阿蘅陪着回到西院附近,阿蘅不愿被把守西院的婆子看见,就闪在一旁,却发觉婆子们竟然都不在门口守着,就跟着长生一道儿进了院子。

长生今日又得了黄姨娘送的两条湘绣绸帕并一对甚是精致的青玉耳环,兴头头地想回来拿给风儿看。一进屋却见风儿披着一件逸阳素日穿的碧海蓝长衣,手中握着素日戴在腕上的羊脂玉二龙戏珠镯子,伏在书桌上,已经睡去了。

阿蘅的一双大眼睛在屋中一扫,就提醒长生道:“你还不赶紧伺候你主子上床去?看天冷冻病了她,你可怎么和世子爷交待。”

长生一拍脑袋,赶忙道了声谢,也顾不上去送阿蘅,就赶忙上前叫醒风儿,扶着她上床安置,又小心翼翼地接下她手里的白玉镯子,仍旧还给她戴在腕上。那镯子原本就大些,风儿近来又愈发瘦弱,摘戴那镯子都极为容易。

从卧房出来,瞧见椅背上搭着逸阳的那件碧海蓝长衣,长生不禁有些纳闷:夫人今日怎么会翻出大公子的衣裳来披着?难不成是想念大公子了?一想到此处,长生从心里替大公子高兴:这几个月跟在身边,都只见大公子对夫人一往情深,而夫人对大公子一直都不冷不热,今日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想来大公子回来的时候,他二人必定能好得你侬我侬……

长生乐颠颠地想着,将长衣叠好正要收了,又发现桌边还顺手扔着几件湿漉漉的素白衣裳,拿起来一瞧,却都是男子的,挠着头想了想,好像这府里也只有五公子最是喜欢着白衣,可五公子的衣裳又怎么会在这里,长生却是想不明白。

正不知怎么收拾这几件衣裳,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杂沓匆忙的脚步声响,长生正要过去瞧,屋门已经突然被推开,卢妃的两个大丫头彩霰和彩雯一左一右躬身一让,就见面色阴沉的侧妃卢妃带着两个婆子并四五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昂头径直走到主位坐下。

长生此时还算机灵,一把将逸阳的碧海蓝长衣,盖住了那套桌上白色衣裳,上前赶忙跪地道:“奴……奴婢长生,问卢妃娘娘安。”

卢妃沉着脸,眼风凌厉,将屋中扫视了一圈,突然一拍桌子:“这屋里就只有你一个?”

“夫人……已经歇下了。”长生想不明白这位从未登门的侧妃怎么突然来此发难,吓得头也不敢抬,声音都有些发颤。

卢妃一听“夫人”二字,登时远山翠黛般的双眉都竖起来,又是重重一拍桌子,朝彩霰道:“去把这没规矩的丫头给我狠狠掌嘴!”一想到自己也是妾室,心中愈发恨恨,“用力打!你没吃饭么?不见血不许停!”

长生这才发现那几个小丫头手里各自拿着藤条鞭子竹尺,登时吓得慌了神,只是连连磕头,却早给两个婆子揪住双臂,动弹不得。彩霰举了竹尺过去,重重就抽在了长生的脸颊上。

卧房中的风儿已经给这拍桌怒喝之声惊醒,顾不得整理衣衫,只披了一件长衣就赶出来,迎面正看见彩霰正挥动竹尺左右开弓,将长生的两颊抽得红肿起来。长生的头脸给竹尺打得一左一右地来回甩动,又死命忍着不敢哭出声,只有大颗的泪珠来回四下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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