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脚夫已经把大车上的家当都搬到了船上，郭守敬一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如就此别过，不耽误赵大人赶路了。”
郭守敬在这些人当中品级最高，他一说话，自然响应，各自返回自己车驾处，准备上车。赵孟頫等人站在岸边，拱手拜别。
正当风无悔等人上马，众官员上车之际，从大道上有两辆华丽的彩车，朝码头疾驰而来，引得大家又都驻足观看。
只见这两辆彩车一前一后，冲到岸边停下，没等挺稳，便都各下来一人，乃是两个美女，赵孟頫一看，前面一车下来的，正是那画像的张怡云，后面一车下来的，是那题字的周悦卿。
那般官员都认得，这两个是京城的花魁。加上赵孟頫在西山会馆的风流事迹，已然传的尽人皆知，眼见此景，这些官员都颇识趣，赶紧纷纷上车，扬长而去。
风无悔等人不明所以，但看得出这两人并无大碍，便在马上再施一礼，也绝尘而去。
方才热闹的月台，现在只剩下赵孟頫兄弟三人，与这两个女子对面而立。
赵孟頫上前几步，和两个姑娘六目相对，难免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想：谁会跟他们说了我今天要去杭州呢？想着便回头看高亮。
高亮见他回头，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满脸无辜的表情。qula.org 苹果小说网
赵孟頫一想，也是，二哥虽然顽皮，但其实最有分寸，绝对不会搞这种事情。
他这里七上八下，那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到了他的近前，手中都拿了一个香囊，显然都是各自手绣，特意做临别的赠物。
赵孟頫接了香囊，两个女子也一时无言，走回自己的车驾，转身回望，是打算看着赵孟頫登船的意思。
张怡云上前一步，似有话要说，正当她犹豫之际，又是一阵马蹄銮铃，来了一驾马车。
赵孟頫心想：不会是解语花吧？
那马车挺稳，轿帘一挑，正是解语花。
不同的是，这解语花一身青衣襟、短打扮，穿了身丫鬟的服饰，背了个包袱。她一下车，那马夫便赶着车走了。
高亮一看，悄声笑道：“这可就麻烦喽……”
关汉卿道：“如何麻烦？”
高亮道：“一会儿就知道了，你只管看戏吧。”
解语花走到赵孟頫面前，也不施礼，也无闲话，直接说道：“我已赎了身，变卖了所有家当，已然无处可去，你若不带我走，我从这码头跳下去便是。”
赵孟頫知道这女子的脾气，吓得他说不出话来。
解语花道：“你也不用担心，我就给你做个贴身丫头，不要名分。”
听了这一番话，解语花身后的张怡云、周悦卿，不禁互相递了个眼神，颇有同仇敌忾的意味。
赵孟頫进退维谷之际，高亮上前几步说道：“哎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解姑娘嘛……”
解语花毫不扭捏，施礼道：“正是小女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高亮心道：我还真是高姓。但他还是按照老套路说道：“我是赵公子的马夫。”
解语花何等玲珑心思，与那蔡氏大不一样，见高亮虽然穿了身极朴素的修行服，但看态度举止、眉宇气质，便断定万万不是凡夫，更何况马夫了。
她更不似蔡氏那般，一听说是马夫，就连礼数都省了，反而深施一礼，朗声说道：“小女子见过马夫大哥！”
“不敢不敢。”高亮应道，并侧身指向关汉卿，“这位才是大哥，大名鼎鼎，关汉卿关大哥。”
关汉卿谱曲无数，名满天下，解语花自然是久闻大名，连忙上前，拜倒在地，磕头道：“小女子见过关大哥！”但却不提“久闻大名”之类的话，反而更显只认大哥，不认大名。
关汉卿见状，连退两步，险些掉到水里，说道：“姑娘何必如此大礼，关某受不起，受不起。”
高亮心想，这解语花果然机灵，明明普通见礼就行，偏偏要跪下磕头。今日关大哥受她一拜，日后但凡受了委屈，再要去找关大哥帮忙，关大哥没法不替她说话的。
见解语花起身，高亮道：“关大哥刚好谱了些新曲，正愁没人试唱，姑娘过来，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解语花一听，这摆明了是帮自己，赶紧说道：“马夫大哥过奖，若有幸给关大哥试演新曲，那是小女子的福分。”
关汉卿常在勾栏，也听说过解语花的大名，只是身价太高，从未见过。如今，眼见对方愿意试唱自己的曲子，更是大悦，说道：“那自然最妙，这一路之上，定然是比隋炀帝还快活了[a1]。”
三人说说笑笑，便一同上了船，只把赵孟頫晾在岸上。
见解语花就这么上了船，张怡云顿时来了脾气，撩衣裙上车，对马夫喝道：“回去！”马夫一声呼哨，扬长而去。
周悦卿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头发愣。
赵孟頫一看，也没别的办法，对周悦卿一施礼，道声“保重”，也就转身上了船，立在船头，挥手道别。
周悦卿望着赵孟頫拔锚离岸，直到再也看不见帆影。
赵孟頫这趟下江南，按照高亮的安排，尽量铺张，将府中的管家、护院、丫鬟、婆子、厨娘、马夫……一干人等，全都带上，京城的宅子，只留了两个看家的仆役。
所带行李，也是大包小包，四季衣物，书籍字画，锅碗瓢盆，窖藏美酒，除了大件家具，基本也全都带走。
又包了三只大船，浩浩荡荡开往杭州。谁见了这阵势，都觉得是长期南归，很难说是不是还会回来京城。
这三只大船，每船配两名艄公，轮流操船。男丁乘坐的在最后面一艘，船上装载家当货物；女眷乘坐中间一艘，船上有做饭、洗衣的器具。
高亮三人乘坐最前面一艘，这是一条双层画舫，船宽一丈二尺，长八丈。上到二层，是宽阔的露台，露台尽头有一四角攒尖的凉亭。
此船的尺寸，自然无法与出海的战船相比，但行驶在大运河上，还是显得气派非凡。尤其是那彩绘的雕栏，临风的高台，正所谓“画舫烟中潜，青阳日际微[a2]”。
画舫内，楼下有条案桌椅，三张桌案上分别是笔墨书籍、琴瑟管笛和点心茶具，可谓一应俱全。舱内有烧水的铜炉，并配一名丫鬟，是家中厨娘的弟子，专事煮茶。
楼上凉亭内外，皆有方桌圆凳，无论是临风饮酒，还是听雨品茶，都是别有滋味。
如今解语花这解音律、善咏唱的头牌上了船，高亮三人，评论古今诗词曲赋时，她不仅能懂，还能依律唱和，一路之上更平添许多情趣。
最可喜人的是，解语花甚是懂事，白天在画舫陪着谈诗论曲，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就自己回到女眷的那艘船上，和丫鬟婆子们一起吃。直到第二天，吃过早饭，即将拔锚启程之前，才和煮茶的丫鬟一起再登画舫，真是张弛有度，恰到好处。
一路上，虽说是顺流而下，但水陆终究缓慢，况且又是运河，不比长江水流，日行不过百里。自（农历）八月十二出发，转眼到了中秋，才抵达沧州地界。
临近黄昏，兄弟三人及解语花，站在露台船头，欣赏夕阳美景。
眼见前方就是沧州码头，运河在此处恰有一个转弯，船头朝西，正对着夕阳，码头的笕桥探出岸边，轮廓鲜明。而笕桥端头，站立一人，夕阳剪影，金光笼罩，亭亭玉立，羽衣飘飘。
高亮道：“倘又有个想搭船的仙子，若能善舞则最妙，可与解姑娘歌舞相配了。”
几日来，解语花早知道高亮不是什么马夫，况且这般少年英俊，赵孟頫却还称他“二哥”，定然是个来历不凡的人物。但她却懂得十二分人心颜色，一直就管高亮叫“马夫大哥”，不仅显得愈发亲切，也正合了高亮的意。
听高亮此言，赵孟頫和关汉卿还没品出其中味道，解语花却料定高亮定有所指，便应道：“倘若真是个善舞的仙子姐姐，即使不要搭船，我们也将她请上船来吧。”
高亮道：“那可不容易，倘若人家不愿意呢？”
解语花道：“我们待之以诚，如何会不愿意？”
高亮道：“那这事情就得靠你了，我们几个大男人，就算以诚相待，人家也未必放心。”
解语花道：“好啊，就包在我身上。”
赵孟頫说道：“你们俩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谁会跟陌生人上船？别瞎胡闹，人家该以为我们是拐带人口的了。”
说话间，画舫已然泊入码头，行至近处，终于看清那女子的容貌，正是长袖善舞的周悦卿。
解语花道：“啊，原来是悦卿姐姐，这下任务好完成了。”说着便往楼梯跑，飞也似的下楼迎周悦卿去了。
赵孟頫方才明白，原来高亮早看出是谁，偏偏不说，为的是让解语花有个准备，心中又是五味杂陈，真不知是该谢谢这个二哥，还是该骂这个高亮。
不想，关汉卿还在那里添油加醋，望着月升日落的景象，说道：“这下真是大团圆咯……”
◇◆◇本章注释◇◆◇
[a1]隋炀帝杨广，开大运河。大运河开通以后，隋炀帝乘船南下，令后妃沿岸各造行宫，他见有行宫样式别致者，则靠岸宠幸。
[a2]见《乐府诗集·二六》【唐】劉希夷《江南曲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