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1)

炮声直至黎明才消停,但也没有完全断绝。砚君彻夜未睡,天稍亮就起来梳洗,又下楼去寻早饭。曲安正指挥悦仙楼的厨师,准备了整桶的粥和整筐的馍馍,说是要去送给守城的官兵们。砚君不假思索说:“我也去。”曲安经过昨晚,知道这位大小姐是劝不住的,只得说:“城头上风大,小姐多穿一件披风。”

太阳尚未露脸,满天冻云一团团地聚结。风声不紧却颇为有力,三五下便将压城的硝烟扫荡一空,砚君顿觉周身冷如濯冰。珍荣提着一篮蒸馍跟在她身后,不住地问:“冷不冷?唉,太冷了吧?你先回去,我去送就好。”砚君只是连连摇头。珍荣叹息道:“躲起来的本地人多了去,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倒是你,像欠了这座城似的折腾自己。”

砚君没有说:她的确担了一份沉重的责任。是元宝京,她父亲营救、金舜英保护、她设法担保的元宝京,偷走了可以保护这座城的火铳。她没能拦住。这座城受到的伤害,她会算一部分在自己头上。她很清楚,苏砚君就是这种人。

在今天,人们不再设想长远的未来,怕活不到,只想要随随便便活下去,过了今天、过了明天,还能继续过后天,就够了。而她仍然想担起做人的责任,有时候别人撇下的责任,她也不由自主地捡起来。遇事说一句“跟我没关系”,今天、明天、后天就可以轻松很多。但她做不到。

责任并不回报她,只会在她头顶上压一块永恒的沉重空气,让她身心俱疲。但她还是会顶着那分量,用这些微小的行动,给自己交待。

一路遇到不少百姓,凛凛朔风中各自带着饭食要送给亲人。城里人也自愿备了饭菜助军,比如陈家那容量惊人的粥桶,以牛车驮着,还有炭盆在下面加热。

砚君等人经过盘查登上城墙,满目或坐或站的士兵守在垛口旁。再向远望,士兵的铁蓝色军服与民众的便装掺杂在一起。与昨夜的炮声相比,他们与垛口相依相偎的景象,让她更真切地感到恶战近在咫尺。

“先给谯楼里的大人们送去,趁热。”曲安说着领砚君往城楼走。

这城虽然不大,谯楼毕竟是个要紧设施,况且又在乱世,打仗时时用得着,因此整饬得像模像样。昭庆正在谯楼里与陈景初说话,两人都熬了一夜,眼窝深陷下去,颇有憔悴神色。见百姓们来送饭,昭庆暗哑地道谢,陈景初向砚君笑了笑。

砚君默默地放下一份早饭就不理人,与往常表现迥异。陈景初看出来她有情绪,可当着别人的面不方便问她,料想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急着问。昭庆忽然想起来,说:“七爷到城上巡查,你们记得留点东西给他——昨天晚上就嚷嚷肚子饿。”至于七爷在哪儿,他也不知道。

砚君与曲安出来,分头向城上的士兵分发早饭。一个守城的平民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冻得缩成一团。砚君二话不说,脱下披风给他。珍荣拦不住,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砚君。没走多远,又见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随父亲靠在垛口旁,冷得哆嗦。砚君又将披风送了他。珍荣不高兴地说:“别人都怕冷,就你不怕!”

“他们是为谁挨冻?”砚君说着继续向前走,眼见城上士兵众多,她向珍荣道:“我们分开散发,这样快些,能让他们趁热吃上饭。”珍荣无可奈何,提着一桶粥与她背向而走。

砚君一手提着粥桶,一手挽着装满蒸馍的藤篮,走得吃力,出了点汗,倒也不觉得冷了。走到一处垛口,她拿出蒸馍给一名向外张望的男子。那人道个谢,转身接。砚君愣住,想不到他如此平凡无奇地融在一群人中。

“七爷?”她吃惊时手里的蒸馍一不留神掉落,忙从盖着厚布的筐里取另一个,道:“这里还有。”

“好好的为什么不吃?”鹿知弯腰拾起蒸馍,吹了吹,大口咬下去。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令砚君略感意外,无言地抓着一个馍馍不知所措。鹿知边吃边问:“有咸菜吗?”“有的。”砚君从筐里找出一碟酱萝卜丁。鹿知大喜,招呼附近的人都来分几口。

一群男人挤过来,砚君本能地避开,退到了垛口旁,就势向外面望,顿时震惊:城外坑坑洼洼遍布炮坑,几乎找不出一块好地,而在那数不清的坑对面,是数不清的白色旗帜、白色士兵、白色帐篷。一夜之间,不计其数的妙高山人如从天而降,将这座小城困住。

“他们就喜欢办丧事的颜色。”鹿知嚼着咸菜站到砚君背后,将她的头扳向垛口后面,指着一个规整的孔洞说:“放着这玩意儿不用,偏要探出头给人当靶子!”

“那是多少人啊?”砚君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眼睛数都数不过来。“一千。”鹿知不晓得是怎么算的,说得相当自信。砚君向城墙上环顾,粗略地计算这里有多少铁蓝色的士兵。显然没有一千人。

鹿知作色道:“数什么数!你是敌方的探子吗?送完饭赶紧回去!”砚君担忧地说:“以少胜多终究是几千年来的稀罕事,这回……”鹿知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一个送饭的,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有我在,总归不会让那帮家伙对大新的子民为所欲为。”

砚君向前走了几步,又慢吞吞凑回来,提起地上的粥桶,悄悄地问:“七爷,有那么多华姓反对你们,这城今天死保,明天也许投奔大羲去,你还会拼命守城吗?”鹿知险些被馍馍噎住,冷冷地看着砚君,“这种话是随便说的?!扰乱军心!”砚君也为自己的冒失深感后悔,垂着头从他面前走开。

“站住。”鹿知低促地吼一声。砚君刚转过身,肩上一沉,厚重的外氅压得她的腰弯了弯。鹿知沉着脸说:“一天是我大新的子民,我就管他们一天的死活。”砚君腾不出手,抖动肩膀想要甩掉他的大氅,讷讷道:“我不是大新的子民。我只是碰巧在大新的地界。”鹿知以为她穿着不舒服,伸手将大氅领口处的系绳打结,说:“一刻在我大新的地界,我就管一刻。”

砚君为他的态度感到讶异,任由他抖平了大氅,悄悄地问:“七爷,你是大新的天王吗?”鹿知噗的笑出来:“天王比我强得多。”说罢收敛笑容,喝道:“蒸馍没了,你还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做什么?”砚君被他喜怒无常的态度吓到,提着空桶头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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