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2019年8月1日天气晴

凌晨三四点钟,爷爷又疼醒了。

虽然每天都在病床上躺着,但他真正睡着的时间却很少,每天晚上都会疼醒,两三个小时算是比较好的。

宋风叫来护士,打了一针镇定止痛剂,过了将尽一个小时,爷爷又迷迷糊糊的睡着。

看他睡了,奶奶拉着宋风走出病房。

昨晚奶奶也留在医院,宋风让陈辉回家好好睡一觉,怕他身体吃不消。

这个时间,医院安静的让人害怕,走廊里有很多病人家属,都在地上铺的褥子将就着休息。奶奶拉着宋风走到11楼的楼梯转角。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宋风疲惫地坐在台阶上。

“老头子他……”奶奶叹了声气,坐在宋风旁边,“张医生前天说得你也听见了,他除了这个病,还有肺气肿,冠心病……哪一个都能要了他的命……”

奶奶说话不知不觉就有了颤音,宋风连忙伸出手臂抱着她,现在说什么都很苍白,现实堵在面前,他们一步都迈不过去。

“不告诉他吗?”宋风声音沙哑。

“别告诉他,”奶奶抹了抹眼角,可能气息不稳咳嗽了两声,在楼道里显得空旷,“咱们能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陪着他,安安心心地把他送走……”

生离死别不是一直萦绕在心间的,有时候内心很平静,但某个瞬间,你清楚的意识到他马上就要不在了,那种锥心的痛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宋风哽咽地说不出话。

“他现在就是在受罪啊……等把罪受完,把身体熬干了,也就该走了……”奶奶抬头看着楼道里昏黄的灯,泪眼朦胧,她抓着宋风的手,“小风,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奶奶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怕把你再累倒了……”

“我没事,”宋风眼睛通红,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他收紧了抱着奶奶的手臂,“以后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等到这一步。”

“奶奶的身体好,你别担心。”奶奶瘦弱的身体靠在宋风怀里,墙上映着两个人依偎的身影,“你跟冬冬怎么了?”

宋风身体微微一顿,目光沉沉地看着地板:“她去江城了。”

“自己去的吗?”奶奶惊讶地看着宋风。

“嗯。”宋风声音低沉。

奶奶正准备质问怎么不去车站送送她,只是刚开口,却全噎在了嘴边,过了一会儿她沉沉的叹息道:“冬冬是个好女孩儿,咱们家没这个福分……”

手机这几天经常不知道在哪,宋风摸了摸口袋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后依旧停留在微信消息框的页面,但却没有消息……

“我前半夜睡了会儿现在不困了,你快去再睡会儿。”怕说多了他难过,奶奶起身,拽着宋风回病房了。

他们所在的病房还比较好,旁边的两个患者只白天在这里吊点滴,晚上的时候就回家了,宋风能躺着睡会儿。

天空泛起了白鱼肚,医院也渐渐地嘈杂起来。

可能是打了止痛剂缓解了点,爷爷醒了之后精神状态比昨天好了一些,他微微偏头,看见宋风在旁边病床睡,老伴儿趴在病床前……

爷爷忍着没动,也没发出声音,想让他们多睡会儿。

刚七点钟,陈辉就到医院了,以前都是不到十一点不起床的人,现在早上六点自然醒。

陈辉带着小米粥,轻轻推开病房门。

细微的声音宋风还是察觉到了,他皱着眉睁开眼了睛,朦朦胧胧中看到爷爷好像醒了,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时候醒的?”宋风看他眼睛有神,不像是刚睡醒。

“刚睡醒一会儿……”爷爷笑着说。

听到动静奶奶也醒了。

“昨晚睡得好不好?”陈辉来到病床前,看爷爷脚露在外面,给他盖上了。

“挺好的。”爷爷撑着身体,想自己往上坐,但却力不从心。

宋风连忙过去把他扶起来,昨天晚上应该睡了四五个小时,今天状态看着很好:“饿不饿?”

奶奶拉开了窗帘,把窗户稍微打开一条缝。

“一会儿再吃吧。”爷爷坐起来,目光看向窗外。

吃过饭后,陈辉看爷爷今天精神很好,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个轮椅,趁着上午天气不是太热,宋风推着他到楼下花园散散心。

已经二十天了,爷爷几乎没有下过病床,再次闻到新鲜的空气,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热不热?”奶奶问他。

“不热。”爷爷往四周望着,在病房里往外看只能看见对面的那栋楼,已经好久没看到外面的景色了。

“明天咱们还下来溜达,等哪天好了再缠着小风出去玩。”奶奶笑着拿毛巾帮他擦了擦脸。

宋风没敢在楼下停太久,怕爷爷身体吃不消再变得严重。

但他们刚回病房,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病床前,衣着得体,面容姣好,宋风停住了脚步,放在轮椅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泛起了一阵青白。

“琬竹来了……”爷爷看着面前的人笑着唤了声。

女人正举着手机打电话,听到声音后连忙转身,她笑着走过去:“爸,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呢。”

接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宋风身上。

而宋风视线始终低垂着,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推着爷爷到病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

“刚刚下去了一趟,手机也忘了带。”奶奶说。

“我也刚来不久。”女人穿着过膝长裙,三厘米的高跟鞋,头发盘在后面,温婉中透露着干练。

陈辉站在一旁,看了宋老板一眼,有点担心。

“今天感觉好点了吗?”许琬竹坐在病床前,贴心地把靠枕放到爷爷背后。

“好多了,大老远的别来了……”爷爷笑了笑说。

“听说您生病了,我怎么能放心。”许琬竹眼睛里的担忧很真。

“过几天就好了,你家里也离不开人……”看到她,爷爷明显是高兴的。

“昨天把杯子摔碎了,我下去买一个,琬竹你先坐着我一会儿就上来了。”奶奶说。

“妈我去吧,医院超市就有吗?”许琬竹把奶奶扶到椅子上。

“超市没有的话医院对面的商店应该有,小风陪你妈去吧。”奶奶望着宋风。

许琬竹缓缓转身,落在宋风身上的目光有些复杂,期待,自责,以及害怕……

宋风始终靠墙站着,停了很久也没看她,最终自己一个人走出了病房。

许琬竹连忙跟上了。

走出住院部,两个人没有直接去超市,在长廊的一个阴凉处坐下了。

宋风点了一根烟。

“别抽了,对身体不好。”许琬竹坐在宋风身边,准备去拿掉他手里的烟。

宋风手躲开,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许琬竹的手瞬间僵住了,他的眼睛里……很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厌,来的时候不是已经预料到了吗?为什么还是很难过。

之后,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宋风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包括有时候晚上会想到她,但没有太大的感觉,然而这一刻看到,他很清楚是恨她的。

在爷爷的病床前,在所有事情都无能为力的这一刻。

他恨她,这个把他带到世界上的女人。

老爸是在他八岁那年没的,第二年,她就改嫁了。

那一年宋风九岁,对很多事情都记得,人情世故也都懂。从那以后宋风变得暴躁,易怒,叛逆的不回家,每天都是奶奶去找他……

但也只持续了两三个月而已,因为他发现,她并不会回来,她已经有了别的家,成为了别人家的人。

这之后宋风就不闹了,好好学习,变得沉默寡言又阴鸷。

宋风有她的联系方式和住址,但一次也没跟她打过电话,也没去过她家……宋风挺狠的,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是不是又长高了,过年的时候感觉还没这么高呢。”许琬竹眼角有泪,她知道有些事情无法弥补,但亲生母子之间生疏到这个地步,她有些不知所措。

宋风没说话,这几天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她每年会来家里一次,年初三的时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挺好的,心里有爷爷奶奶,逢年过节都会打电话,就算现在的家庭不愿意,清明的时候还会去老爸墓前看看……

只是她更爱自己而已。

如果当年她留在这个家,抚养孩子和赡养老人的重担全都会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她走了,把这些通通留给了宋风……

一个九岁大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到了,宋风眼睛胀得睁不开……

如果当年她没走,他是可以好好读书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为了自己,她做得并没错,所以宋风也没有那么愤愤不平,只要最初就不把她看得太重要,谁来谁走,他不在乎。

宋风缓缓站起来,把烟掐灭:“晚上住酒店吧。”

那个家,她没资格进去了。

医院走廊里,宋风独自坐在电梯对面的椅子上,有她在,他不想进去。

从晚上八点开始,他就忍不住一直看手机,到现在已经十点了。

“刚刚跟冬哥打电话,说到了。”

不知道是陈辉的脚步声太轻,还是宋风看手机太过专注,宋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坐在了旁边。

“嗯。”宋风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们联系了吗?”陈辉扭头。

“没有。”宋风说。

“打个电话过去吧。”陈辉知道他比谁都担心。

失神地望着手机里的照片,是她打游戏的时候宋风偷偷拍的,看了很久,仿佛要沉浸在里面了,宋风正准备把手机收起来,电话响了……

舒冬。

意外,惊喜,犹豫,挣扎……宋风愣住了。

“接啊!”陈辉在旁边看得着急。

预感快到了最后的呼叫时间,宋风轻轻往滑动,接通了。

“……”电话另一端,舒冬原本暗淡的目光忽然亮了,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自动挂断,但没想到接通了。

以至于太突然,她都没想好要说什么。

电话两端,两个人都沉默着,隔着三千里地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陈辉悄悄走开了。

“到了吗?”宋风知道她到了。

“到了,在招待所里。”舒冬下车有人来接她,是江城的警方,然后把她安排在了这里。

她以为来到这里会很忐忑,面对未知的家人和结果,然而她发现,所有的心思都留在了鹤城。

“明天会去做鉴定,还有一些其他的程序。”舒冬努力找些话题,想听他的声音,想听他说话。

“嗯,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给……”宋风顿住,喉咙好像被卡了刺,“有事及时找警方帮忙。”

一些习惯性的话,以后都要慢慢改掉,江城太远,他不在她身边,再也没有办法一低头就看到楼下的她,再也没有办法看到她不高兴就为她打架……

“爷爷身体好点了吗?”不想听他又把她推开,舒冬抿紧双唇,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好多了。”

一问一答,气氛不算融洽,又陷入了沉默,但听着彼此的呼吸谁也没有挂断电话。

“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正事要做。”终于,还是宋风先说了。

电话那头,舒冬红了眼,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变得这么决绝?

“宋风。”舒冬带着温柔又酸楚的鼻音。

“嗯?”

“我想你了。”

徐徐的晚风从三千里地之外呼啸而来,宋风握着手机的力气越来越大,喉结忍不住地上下滚动,然而电话里只剩下一片挂断的寂静,他抬起酸涩的眼眶……

原来我想你,也是一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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