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当晚。索尔维马街区西南角的巴洛托夫酒馆前。

短暂停歇的暴雪卷土重来,以铺天盖地之势填满街道,将张悬在沿街两侧的红灯笼切成细碎的光影,最后在角落堆聚成灰暗的团块。

少年着一袭黑衣盘坐在酒馆屋檐之上,头顶的斗笠盛满风雪。他一动不动地俯瞰进出酒馆的人群,直至一道白色身影慢悠悠地晃进视线。

“你这回竟然只迟到了半个钟,还真是意外之喜。”

说完,他从屋檐疾跃而下,长而宽大的衣摆惊起雪幕,与他的身体一同落在女人眼前。

莉莉丝早已习惯了对方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于是用更加不着边界的调调回应过去:

“抱歉,纵火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也困在里面了,逃出来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

少年显然不愿对这一说辞买账。

“某人怕是在帝国天堂乐不思蜀了吧。”

被戳穿了,莉莉丝只是一哂。

由于身高差的缘故,她无法透过少年宽大的斗笠看清他的脸,索性自作主张把那碍事的斗笠摘了,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阿崩,你刚刚的出场方式还真像稻妻传说故事里的猫妖。”

被风雪拂得凌乱的靛色发丝掩住一张浮上薄怒的少年面庞,他冷哼一声:“别用这种惹人生厌的称呼叫我。”

“嗯?我怎么记得,当年我从枫丹边境捡回你时,你可说过名字是身外之物,随便我怎么叫都可以。”

这位被莉莉丝称作“阿崩”的少年,虽看起来不过只有十四五岁,实际却在愚人众执行官中位列第六席,代号「散兵」,本名国崩。

有人说,愚人众执行官都是群神通广大不老不死的妖怪,年龄得按百年为单位计算。

国崩也不例外。

早在三百年前,在那艘开往枫丹的轮渡上,与莉莉丝同行的「丑角」皮耶罗便告诉她,他们此行要去找寻一具人偶之身,那是雷神在坎瑞亚技术上再精进的造物。

莉莉丝懒得去思考这具人偶对组织乃至国家的意义,冰之女皇让她去做什么,她便去做,仅此而已。

随着对话的一来一回,二人并肩走入酒馆。

正经人不会出现在深夜的索尔维马街区,这间巴洛托夫酒馆里的则多半是些即将要去或是刚刚离开附近风俗店的客人,当然也不乏在此招揽生意的、或带着一身疲惫来此小憩的行业从业者。

二人拨开魂灵似的人群,在吧台附近找了处空位坐下。

莉莉丝点完酒水,开门见山牵起话头: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见我?莫不是因为我这回在蒙德待得太久,害得你想我了?”

国崩眉心一蹙,唇角也跟着抽动了两下。

他毫不留情地回敬道:“我看皮耶罗倒是想你想得紧,他为了让你参加明天的执行官会议,找人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执行官会议是什么?”

“少来这套。”少年有些不耐地乜她一眼,继续道,“女皇觐见式不来,执行官会议也次次缺席,若不是议事厅圆桌还给你留了个空位,我差点以为愚人众已经查无此人了。”

“有人负责搞后勤,有人负责坐镇政局。至于我呢,就在外面跑跑任务出出外勤,大家分工明确合作愉快,这不挺好么。”

不待国崩回应,莉莉丝托起下巴,又语气冷淡地补充一句:“更何况,那些所谓的执行官大人们都与彼此对付不来,又何必硬凑在一张桌上演什么情同手足的戏码。”

这时候,侍应端来托盘,在莉莉丝面前放下一杯火水,在国崩面前放下一杯黑茶。

国崩始终无法理解至冬人钟情于甜口茶汤的癖好,只端起轻嗅一下,便随手将茶杯推到了一旁去。

他盯着漾起波纹的茶水,耳畔冷不丁响起莉莉丝冷淡的话音:“说起来,你最近还在配合多托雷的实验么?”

国崩一抬眼皮,便见莉莉丝正用手指不安分地拨弄着右耳耳坠,面上的神情懒散而恹恹,像是真的在与他唠家常一般。

然而这并不是国崩乐意触及的话题。

他的沉默换来莉莉丝的一声叹息:“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跟多托雷走得太近。”

“我自己会把握分寸。”

莉莉丝定定地看着他,忽而笑了一声。

“你所谓的分寸,就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从头到脚拆个遍?”

时隔一年半未见,国崩不想就这件老生常谈的事对莉莉丝发作。于是他深吸口气,尽可能维持住语气的冷静。

他说:“我早就说过了,我与多托雷有契约在先,对彼此各有所求。”

国崩与多托雷的所求之物各不相同,二人却注定殊途同归。

愚人众之中,同僚间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暂且不论,就连执行官与冰之女皇的羁绊,也并非全如史书中所歌颂的那般君仁臣直。

比如富人曾是因不得神明注视转而病态执着于财富的失意者,博士曾是因诸多有悖人伦亵渎神明的实验而被须弥教令院放逐的疯狂学者。

在他们落入尘埃郁郁不得志时,是冰之女皇慷慨接纳了他们,为他们铸就了一座通往理想尽头的巴别塔。

橄榄枝的一头是女皇慈悲怜悯的手,另一头则是他们一击必死的把柄。

欲望使人得以被控制,理想使人得以被驱使,作为执行官中最不稳定的因素,莉莉丝身上却不存在这两样特质。

被博士从龙脊雪山带回至冬的她空有一身武力,却没有半点过去的人生与记忆。甚至连莉莉丝这个名字,都是女皇在一副古典油画前灵光一现的作品。

或许在她看来,愚人众不过是个尚算安稳的落脚之处,执行任务则是一种机械式的重复劳动。

至于女皇与其他执行官们反叛天理挑衅权柄的宏大理想,她连理解都做不到,更谈何共情。

作为对国崩的往事知晓一二之人,莉莉丝自知多说无益,便托起下巴望向窗外那一场盛气凌人的暴雪。

国崩见她看得专心,便不忍出声打扰,直到听见她的唇边逸出一声呢喃:

“……所求之物么。”

一身纯白的她在阴影里自成一束光,最亮的则是她的眼。

透彻的冰蓝色,像是站在冰窟洞口透过悬垂的冰凌望见的天空颜色。

此刻,那双眼眸因茫然而更显空漠,眼神散漫且无焦点。

国崩曾猜想,或许正因不知人间欲望为何物,她才总喜欢将自己置身于那些充盈了欲与念的空间。

然而国崩与莉莉丝注定是被汹涌湍急的河流分隔两岸的人,他也不愿再为那些无法谈拢的命题耗费心神。

于是他松下了略显紧绷的背脊,将自己唤出莉莉丝的真实目的摆在了台面上。

“早在来酒馆前,我顺道去失乐园看了一眼。”

陡然转圜的话锋被莉莉丝巧妙地接起:“怎么,见潘塔罗涅老爷的地盘烧得火热,你也想去借把火?”

国崩并未对莉莉丝这些没营养的玩笑话过多回应,只实事求是地说出了自己在火灾现场亲历的真实见闻:

“贵宾包厢里的议员高官无一人幸免,一楼大厅却一名伤者也无。然而好巧不巧,死者都是在上周的议会上公然与潘塔罗涅叫板的维旧党成员,近年来一直拿他大肆投资娱乐经济的行为做文章。”

“政敌被烧死在了自家地盘里,潘塔罗涅老爷怕是要摊上大麻烦了。”莉莉丝漫不经心地应一声,不咸不淡地发表出自己的感想。

“对外伪装成一出毁灭性的火灾,实际却将火情严格控制在二楼区域,真是既善良又愚蠢的作派。”

末了,国崩冷哼一声,讥讽道:“看来潘塔罗涅还是不够了解你,只知道喊你去纵火,却没料到你那可笑的恻隐之心很可能坏了他的好事。”

这原是潘塔罗涅私下与莉莉丝做的交易。依潘塔罗涅所言,他个人的私事微不足道,无须占用组织的公共资源。

只不过对深谙愚人众价值观的执行官们而言,隐瞒与否并无区别,他们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这起“事故”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笔。

随后,国崩取出本剪报册摊开在莉莉丝眼前。

“这是原计划刊登在明日至冬晨报头版的文章,早在你还没放火前就已经成稿了。”

“昨夜,位于卡姆斯基大街的失乐园赌场突发火灾……于23时27分被扑灭……事故已致21人死亡40人受伤,经初步核实,死者包含以奥诺维夫为首的6名议员,3名经济贸易协会成员及普通民众12人……事故原因系人为纵火,嫌疑人身份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莉莉丝将文章通读了一遍,接着把剪报册推远开去。

“看来得辛苦这位记者加班改稿了。”

“确实,不过这篇文章已经被晨报报社换到城市新闻版块了。明天的头条将是颗更加吸引眼球的重磅炸弹。”

莉莉丝不以为意:“什么新闻能比在戒备森严的至冬城放火更吸引人?”

“——三字党首领大隐隐于市,系帝国天堂老板。”国崩欣赏着莉莉丝瞬间转为错愕的神情,一字一顿地问,“现在呢,够吸引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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