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没戏了”

米兰没看见当时周乐琪眼神的微妙, 即便看见了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可是当她把门打开的瞬间就明白了——原来周乐琪还请了严林。

米兰的前男友。

门外的人还跟7年前一个样,严肃、冷峻、沉默寡言, 高高的个子特别能撑得起衣服, 只是从原来的一中校服换成了现在的黑色西装而已。

两人看到对方都微微愣了一下, 米兰先把目光别开了, 心里崩出一句“卧槽”,连句招呼都不想跟对方打, 直接扭身就进了屋,身后的严林则无声地看了她两眼,随后才进屋关上了门。

米兰窜到厨房,这回再也不想躲活儿了, 主动开始洗杯子准备一会儿给大家倒饮料, 一边洗一边偷偷瞪着旁边的周乐琪,后者自己忙自己的, 直接装作没有看见。

这时余清已经出去招呼严林了,一直让他快坐, 尽管不情愿,但米兰还是听到了一门之隔严林的声音,正在厨房外对余清说:“不好意思阿姨,法院那边出了点事儿,我迟到了。”

还是和少年时一样,清清冷冷的声音。

她撇了撇嘴, 有点出神。

吃饭的时候最热闹。

一桌五个人, 对于这个不到一百平米的小家来说略有点多,但也正因此显得热闹。其实周乐琪本来也想请葛澳的,但是他前段时间去深圳工作了, 在大厂当程序猿,忙得要命也没空来北京,因此只能算了。

这顿饭虽然是火锅,可是其中的手打牛肉丸是很讲究的,余清为了做它之前做了好多调查,好不容易才做出了又筋斗又紧实的牛肉丸,在这道菜上桌之前她已经提前拍好了视频,明天在家再剪辑一下就能发出去了。

米兰特别捧场,一边吃一边疯狂赞美,说:“阿姨做东西也太好吃了,上回我刷视频的时候正好刷到阿姨做的那个八宝葫芦鸭,我直接好家伙,半夜十一点差点儿把我送走了,这给我馋的。”

小嘴甜蜜蜜,把余清哄得笑就没停过。

米兰乘胜追击,又继续吹捧:“阿姨现在是真火了,那播放量平均都得接近100w,估计比投行人赚

得还多吧。”

这是在挤兑周乐琪。

周乐琪微笑,说:“是比我这种底层金融民工挣得多,但比我们裴总还是差一些。”

这倒是实话,顶级投行vp的年薪本身就有600k左右,而裴启明由于业务能力特别突出,bonus自然也比别人拿得多,每年至少是1000k打底。

裴启明被调侃得也笑了,米兰的目光在他和周乐琪之间来回扫了两圈,又继续笑容暧昧地鼓捣:“害,裴总是得多赚钱啊,不然怎么投币打赏?我上次就发现了,阿姨好几个视频的榜一大哥都是裴总,这也太带劲了。”

摆明了是在调侃裴启明和周乐琪之间的关系。

他对她的照顾实在太明显了,这么多年一直持续着,而且渐渐都开始照顾余清了,这个意思还不明白吗?只是两个人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至今关系也还没有更进一步。

米兰的这句话把一些暧昧的小关系抬到了明面上,让处在关系双方的两人都有些尴尬,余清也感到了孩子们的局促,做长辈的这时候就要出来调和了,开始一个劲儿张罗大家往锅里下菜,可别耽误了吃饭。

饭后刷碗的工作由两位男士承包,周乐琪和米兰偷了个懒,跑到阳台上闲聊去了。

三月的北京说是春天,其实跟冬天差别也不大,依然冷得要穿大衣,最多也就是比冬天多出点沙尘暴和雾霾,好在周乐琪租的这个房子阳台是封上了的,她于是去家具城买了两把藤椅支上,余清还在这儿养了不少植物,把这里也变成了一个舒适的小空间。

周乐琪和米兰一人捧着一杯热牛奶,并肩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

米兰安静了一会儿,但还是憋不住话,问:“……你干嘛请严林?”

周乐琪捧着自己的牛奶杯暖手,偏头看了米兰一眼,没立刻接话。

米兰哼了一声,也静了一会儿,大概在想什么心事,过了好一阵才开了口,声音有点低,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我跟严林已经没戏了。”

米兰和严林之间的事儿真没有什么新鲜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be初恋故事而已。

7年前严林家出了事,严林的

父亲严海被坍塌的房屋砸断了腿,截肢术后有不良反应,差点儿又要丢命,最紧急的时候跟死亡就一线之隔。

严林他妈张春燕一向是个缺乏主见的性格,这个农村出来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看作是天,他倒了,她就认为自己的生活也彻底没指望了。她没有勇气去追讨这个家庭所蒙受的惨痛损失,也没有勇气去承担丈夫倒下后生活所赋予的更沉重的担子,甚至没有勇气面对严海的抢救结果,于是在6月8号自己的亲儿子高考那天趁身边没人喝了敌敌畏。

后来她被人发现了送去医院抢救,可惜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最终还是没能被救回来,就那样在绝望中去世了,由于不认字,她最后连一封遗书都没有留下,走得无声无息。而严林是当天考完理综后收到的消息,后来就一直守在医院里,没来得及参加那天下午的英语考试。

他缺考了,于是理所当然高考失败,500多分的成绩什么学校也去不了,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复读。

他的复读生活比周乐琪还要艰难一百倍。

家里的房子被强拆了,妈妈去世了,爸爸截肢了,生活的千钧重担一下子压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须一边复读一边和其他被强拆的门户一起上诉、举报、走法律流程,同时还要照顾他那生活不能自理的爸爸,没有比他更难的。

而那时候的米兰已经被人大录取了。

她第一次得知严林家里的境况,那些严酷的境遇让当时仅仅只有十八岁的她感到茫然无措,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给予他安慰和帮助。

她是喜欢严林的,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想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而当她意识到当初他在经济条件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还请她吃巧克力冰和炸鸡的时候,这种喜欢就变得更加深厚起来,那个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这个人做任何事。

真的,任何事。

她甚至想放弃人大陪他一起复读,根本不管自己明年还能不能再考出这么好的成绩,最后却被严林很严厉地制止了,又被他盯着填了志愿;后来她想跟自己父母借钱,帮助

严林度过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岁月,他也还是拒绝,在她把钱拿来的时候彻底冷了脸,告诉她要么把钱收回去,要么就分手。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即便已经落到了谷底,也拒绝向任何人求救。

八月底的时候米兰被他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分开的时候她号啕大哭,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抱着他不肯撒手,心里总觉得是自己抛下了他,可明明事实不是这样的,她也不知道那种强烈的负罪感究竟来自于哪里。

她搞不清楚,只能转而恳求他,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诺言。

“严林,”十八岁的米兰满脸泪水,仰头看着比她高大很多的少年,“你告诉我,我们永远都不会分手的,对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毛病,尤其对于即将异地的情侣来说更加寻常,可是后来想想,这个问题好像变成了一句谶语,从那时起就昭示了某种不幸的结局。

而当时的严林给她的是一个好的回答。

“对,”他低下头看她,眼中并没有什么光亮,“不会分手的。”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她,还是在提醒自己。

然后他们就开始分隔两地。

大学生活是那么多姿多彩,也许全世界的美好和快乐都一股脑儿掉在大学校园里了,新奇的生活扑面而来,照理说本该吸引米兰这种玩儿兴大的孩子。

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她完全没有心思在学校里待,只要有空就会买车票跑回a市去找严林,一开始是只在节假日回,后来就更疯了,周五翘课,连着周六周日变成一周三天假,每周都要在北京和a市之间往返一次。

她不断地去找严林,想要一直陪着他,但实际上严林却根本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和她在一起,他周五要在学校上课,周六周日要在家里照顾他爸,同时还要经常跑政府部门举报上诉,闲下来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也被他用来去打零工挣生活费了。

米兰每次坐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他面前,最终只能见他十几分钟,有时甚至连面都见不上。

米兰对此没有任何抱怨,她本来就不是个计较的人,从不

会仔细计算自己的付出多不多少不少,她只想严林能过得好、只想他们的关系能够长长久久。

可是严林不这么想。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继续这样下去只能变成米兰的累赘,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照顾她了——他没有时间考虑她,没有时间考虑他们的未来,没有时间见她,甚至没有时间跟她通个电话,他所有的精力都被生活本身占据了,他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存下来,否则他甚至没办法给他爸买一个假肢。

他于是开始驱赶她,并在2015年的年初第一次对她提出了分手。

米兰当然不可能接受。

她哭、她闹、她死缠烂打、她不要尊严,总之就是用尽一切方法逼他撤销这个残忍的决定,同时也拼命对他隐瞒着她这学期因为频繁缺课而多门课挂科的事实。

他没有办法,最终还是选择了默认,那次的分手于是无疾而终。

他们都在不顺利的生活中小心翼翼地辗转腾挪,同时又都很努力地想让一切维持原样,可是其实他们双方都知道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而且一些裂痕已经在慢慢滋生。它们的根源也许并不在于他们本身,可是这又有什么差别呢?他们没法修补它,这就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现实。

米兰是个粗神经的人,而且也比较乐天派,她虽然也感觉到了自己和严林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可是却固执地相信等到严林高考之后一切就会变好。

她怀着这样的笃定始终等待着,又那么熬了半年,终于等到了2015年的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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