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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时近正午,国公府前院摆下筵席,感谢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灵堂一侧搭起戏台,咿咿呀呀唱了几段之后,换了位身穿黑衣的西域幻术师登台助兴。

幻术师技法超群,先是表演了几个小幻术吸引大家注意,接着席地而坐,台上凭空升起一张巨大的幕布。

他要给大家看一段贵公子与渔家女的爱情故事。

台下宾客心中明了,说是故事,其实也就是赵长生借着机会做实自己国公亲孙的身份。

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又各怀心思望着台上,看这位号称国公府沧海遗珠的赵小公子能编出怎样的故事。

古琴铮铮,流水潺潺,随着故事展开,各桌宾客都放下了手中碗筷,眼睛齐齐盯着台上大幕,在幻术师的娓娓讲述中如痴如醉。

渔家女温婉勤劳,贵公子风流俊朗,两人天造地设一对佳偶,他们的儿子赵长生,就是老国公嫡亲的亲孙子!

宾客中有些女眷已经落了泪,哭这小公子生存不易,男子也大多眉头紧锁,为赵长生坎坷的命运暗自叹息。

好在苦尽甘来,老国公寻回了长生,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若是有人来找赵小公子的麻烦,他们第一个不答应,齐州百姓都不答应!

靥娘赶到前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满院宾客被台上幻术吸引,情绪起起伏伏,完全沉浸到故事里面去。

“喵呜……”

小黑猫在她颈边哀哀叫着,琥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台上,为这凄美的故事感动落泪。

“小九尾你醒醒,这是妖术!”

靥娘一巴掌把它抽醒,生出双瞳盯着台上,只见大幕中黑气翻涌,幻化出无数条黑线钻入宾客眼中耳中。

讲述声越来越大,琴声愈发激昂,陡然间一个高音直冲而上,幕布升空,方才只在院中徘徊的黑线冲出国公府,在齐州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

这些黑线钻入每一个听到声音的路人耳中,钻入每一个看到幕布的路人眼中,耳听眼见,虚虚实实,但只要说的人够多,知道的人够广,就算传说也会变成真的。

“赵长生就是老国公的亲孙子!”

“没错,他是赵家的血脉。”

“赵长生跟老国公是嫡嫡亲的祖孙俩,国公府不给他还能给谁?”

“依我看这国公之位也该他来继承,那些什么侄子的,名不正言不顺。”

大家群情激昂,照这样下去,莫说赵长生要继承国公爵位了,就是赵长生要当皇帝他们也敢跟着造反。

“大胆妖孽,敢用妖术惑我齐州百姓!”靥娘抬手一道天雷打出,直朝台上劈去。

大幕消失,琴声戛然而止,幻术师见凭空一道天雷劈下,狼狈滚到戏台角落才堪堪躲过,吓出一身冷汗,高声道。

“在下柳玄,不知何方高人在此做法?”

小黑猫兴奋坏了,两只前爪扒着她肩膀,仅剩的一只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喵喵喵!”

看见没?这是我新拜的老大!

“九尾猫?”柳玄抹了把脸,又变成之前的黑衣男子,对着一人一猫组合恍然道,“这是你找的帮手?”

他朝靥娘拱拱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九尾一族都是魅惑之辈,小娘子千万别着了这妖猫的道。”

靥娘面无表情,又一道天雷劈下:“我最讨厌别人说小猫的坏话!”

戏台轰然碎裂,一条黑色巨蟒从破碎的戏台底下窜出,瞪着鹅蛋大的眼睛,嘶嘶吐着信子。

“好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小娘子,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黑蟒腾空竖起,巨大尾巴拍打着地面,顷刻间院子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呸呸呸!”靥娘吐着嘴里沙子,双手掐诀召来一条水龙。

水龙清凌凌穿云而来,在黄沙里打个滚,瞬间变成了泥龙,它幽怨地瞪了靥娘一眼,朝风沙中那对黄灯笼一样的蛇眼袭去。

嘭的一声,泥龙被击碎,四散开的泥点子甩得到处都是,靥娘低头看看自己脏乎乎的裙子,气得召来一道天雷抓在手里,飞到半空与黑蟒打了起来。

“小娘子究竟何方神圣?为何要与我为敌?”

黑蟒忌惮她手中天雷,更是惊惧于她能够手抓天雷的神力,左躲右闪间一个不查,被天雷狠狠抽到了脸上。

靥娘瞅准机会,天雷缠上黑蟒身体,狠狠往地上掼去,巨大蟒身落地,泥点子溅起更多,她心中恼怒,一脚踏上黑蟒七寸。

“说!为何要施妖法惑我城中百姓?”

“是,是他让我这么干的!”

黑蟒摆摆尾巴,又变回柳玄的样子,抬手指着藏在灵堂角落的赵长生。

“他说要我做法七日,让城中百姓都信了他是老国公亲孙子,才会把鲤珠给我!”

“什、什么鲤珠?你这妖怪不要胡说八道!”

赵长生瞪大眼睛辩白,年轻的脸上竭力装出无辜,“靥娘子,你莫要听一个妖怪胡说,快杀了他!”

“若是之前,我定会直接捏碎他的妖丹,但现在不行了,小道士不让我随便杀妖。”

靥娘惋惜地轻叹一声,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散着柳玄的修为,黑红色的妖炁源源不断自他体内被抽出来,化作一团团血雾散开。

随着修为抽出,城中乱飞的黑线也都散开去,太阳一照无影无踪。

酒席上方才被摄住的众宾客脱离了妖术控制,纷纷晕倒在地,一个个躺在泥巴汤里。

靥娘散尽了柳玄修为,将已经显出原形的它用灵力网罩住,忽的看见国公府花园上空桃花漫天,一个穿着捕头衣服的男子朝她猛冲过来,激动道:“呜呜呜靥娘,你终于来救我啦!”

君莫笑高高大大一个人,吭吭哧哧很委屈:“昨日我跟小白来了之后,便想去花园探查一番,谁知那里居然有妖法阵,我不小心着了道,被困在里面一个噩梦接一个噩梦,怎么也醒不来!”

他都要被那些噩梦吓死了,伏在靥娘肩膀抱怨:“你咋才来啊!”

靥娘干咳两声,没好意思说自己昨晚跟小道士逮蛐蛐逮到半夜,根本没在意他回没回家。

小黑猫很着急,伏在她另一边肩膀催促:“喵喵喵喵!”

“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咱们现在去救你兄弟。”

“喵呜!”救兄弟!.

赵长生被柳玄的惨状吓傻了,躲在角落抱着头瑟瑟发抖,眼见靥娘要去开棺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冲上去,拦在她面前。

“你要做什么!?”

靥娘这会儿重新打量他,只见年轻俊秀的皮囊下,腐朽的死炁阴森又黏腻,缠绕着他身体每一寸,与另一股青春旺盛的生炁互相争夺着主导权。

所以他才会时不时出现怪异的举动,动作时而灵活时而僵硬。

“一个行将就木的身体强行吸取精力是行不通的,赵辽,你寿元已尽,自当尘归尘土归土,不该逆天而为。”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赵长生拼死护住棺材,“这里面是我爷爷赵辽!是扈国公!我看谁敢开棺!”

黑猫猛地窜过去,尾巴一甩,将他重重扫到一边。

“喵呜!”里面是我兄弟,才不是你爷爷!

棺材盖掀开,只见里面躺了一个老人,满头银发,皱纹交错,呼吸全无,靥娘只觉这老人看起来有些面熟,落在他脸上的视线便仔细了些。

“小白?”她惊讶地瞪大眼睛,“是白公子!”

小黑猫跳进棺材,试图想把已经死去的白泽琰拱起来,这倒霉催的兄弟搞什么啊,拿走自己八条尾巴还能死了?

靥娘看着它,仿佛明白了什么,轻声问道:“小白天生早夭之相,是有人用妖炁替他改了命,如今看来,用来改命的是你的八条尾巴对不对?”

“喵……”

黑猫很委屈,早知他这么容易死,还不如不给呢,割尾巴可疼了,他养了好多年才养好。”

它喵喵喵地叫着,毛绒绒的前爪去扒拉白泽琰心口,一下下拍着:醒醒啊,醒醒啊!

它拍得急,一爪下去不知拍碎了什么东西,只听一声木头碎裂的咔嚓声,倏忽间好像有绿光一闪而过,被它小爪子拍击的心口下隐隐有声音传来:砰砰,砰砰……

那声音微弱却执着,缓慢又锲而不舍,靥娘凝神看去,发现白泽琰早已沉寂的身体中竟还有一丝生炁尚存。

就像野火烧尽的荒原上最后一粒种子,微小却坚韧,只待春风拂过,便可重新焕发出无限生机与活力。

这是生的力量,是人类虽弱小却坚强的力量。

“我就说九尾灵猫断尾改命是大造化,哪有那么容易死!”

靥娘激动地拉过君莫笑,“来,你把小白守住了,我把他的精气还给他!”

君莫笑噩梦初醒,还有些迷糊,打了道草木生炁护住白泽琰心口,茫然道:“小白怎么老成这样了?谁把精气还给他?”

“自然是谁拿了谁还,怎么吃下去,就怎么吐出来!”

靥娘目光沉沉,抓起瘫在地上的赵长生,朝他胸口猛击一掌,本就不服帖的生炁尽数被打出,在空中凝成一团团白色光团。

“不——!”

赵长生目眦欲裂,痛苦地嘶吼着,身体飞速老去,转眼间又成了那个佝偻枯槁的扈国公赵辽。

“那是我的生炁,我要长生,我是……”

“你是剩不到三天寿命的坏老头!”

靥娘没好气地回答,若不是不想给小道士惹麻烦,她还真想一把捏死这个臭老头。

白色光团在空中四散,被靥娘一网捞住,细细捋成线,再缓缓送进白泽琰身体,鹤发鸡皮的老者大口喘息,吸取着失而复得的生炁。

从老年到中年,从花甲到不惑,随着最后一丝白光没入,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年轻俊朗,公子无双。

网里还剩了几个光团,四下冲撞着想要出去,靥娘想了想,依样全都捋成线,手一扬撤了灵网,那些纯白色的光线便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那些被赵辽吸了精气而变成白发老妪的侍女,她们也在顽强地活着。

纵使韶华被偷,一夜老去,也依然挣扎着想再次看到明天的太阳。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纯白色的生炁亮起世间最温暖的光,各自飞回主人体内,靥娘抖抖自己被泥巴弄脏的衣裙,朝刚刚赶来的神官大人抱怨。

“你看,你送我的纱裙被弄脏了!”

第42章

赵辽跳湖那日,齐州府衙的人来送信,说他的小孙子赵阳被人失手捅死了,尸体就躺在府衙殓房。

他匆匆赶去,赵阳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说着不甘心。

但又能怪谁呢?卷宗上写的明明白白,打架斗殴,失手致死,凶手已经押在大牢,就算是重判,也不过是一命抵一命,他机灵又聪明的阳儿却是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赵辽年少时追随先帝征战沙场,几番出生入死才换来国公之位,却不想命运坎坷,中年丧子丧妻,晚年又没了孙子,操劳一生,最终还是孑孓一人。

他想不通,从府衙出来便投了大明湖。

本来都要死了的,可就在灵魂快要出窍的时候有个人游过来,朝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他莫名其妙就顺过气来了,接着国公府的人便寻了来,哭天抢地把他救上岸。

回到府里,他才看到那人塞进自己嘴里的是颗圆溜溜的珠子,看着平平无奇,甚至比一般珍珠的成色还要差些,他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自称叫柳玄的黑蟒精就找上门来。

柳玄开门见山,说这珠子是千年鲤鱼炼化的鲤珠,有了它便可获得一次飞升化龙的机会,柳玄想要这颗鲤珠,提出用返老还童的秘术作为交换,帮助赵辽重活一回。

“我这辈子有很多遗憾,儿子死了,孙子死了,夫人也早早离我而去……一个人孤孤单单活了半辈子,真是不甘心。”

又变回老人的赵辽虚弱地靠着棺材,怅然道,“世人谁不爱长生呢?”

“既然世人都爱长生,你便更不该窃取别人寿命来满足自己。”

靥娘鄙夷地看看他,觉得这人一把年纪简直白活了。

“生老病死,天道自然,你活了八十还没活明白,就算再给你八十年也还是老糊涂一个。”

“黑蟒吞鲤珠化龙,那是欺瞒天道,若是被发现的话,不止是他,你,还有救你的玉渊仙君都要一起受牵连,是要形神俱灭的,你想过后果没有?”

“那又如何?”赵辽瞪着她,“总好过孤单等死!”

靥娘还想骂他几句,但看这老头满眼的偏执怨恨,突然一个字也不想再多说,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前一点。

赵辽瞬间昏迷倒地。

“诶?”已经清醒的白泽琰指着倒地不起的赵辽,“这是?”

“我消除了他的记忆,这样偏执的老头,还是不要知晓太多的好。”

靥娘没好气地上前在赵辽胸前摸索一阵,找到了一个小方盒,玉螺珠瞬间就有了反应,连带着小方盒都发烫,突突突地冒了阵子白烟,终于砰一声炸开来,滚出个黯淡无光又不太圆的丑珠子。

这就是鲤珠?靥娘好奇地捡起来,下一秒就被烫的嗷嗷叫。

“小道士救命啊,我要被烫死啦!”

正在院子里率领东重明司收拾残局的神官大人听到她的呼救,急急忙忙跑进来,先把鲤珠丢到一边,又抽出一张冰符贴到她腕上。

“烫还拿着不放,你是不是傻?”

“君莫笑,快把鲤珠捡起来,离我远点远点,再远点!”

靥娘边指挥边拿冰符降温,还不忘瞪小道士一眼,“你才傻!”

丹景懒得跟她吵,低头慢慢把冰符里的寒冰化成清凉的水炁给她缓解,这串玉螺珠戴上便取不下来,偏她又大大咧咧地不注意,白嫩的手腕被烫红了一大片。

“疼不疼?”

“方才是疼的,这会儿又不疼了。”

靥娘伤还没好就忘了疼,高高兴兴抱起小黑猫给他看:“你看小九尾可不可爱?”

丹景抬眼:公猫,二十多岁了,妖族。

黑猫:“喵呜!”

老大,我有名字的,我叫苗望月!

“原来你叫望月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你跟着我好不好?”

靥娘用没烫伤的右手撸它,毛茸茸的好舒服。

“喵呜!”黑猫露出肚皮给她撸,我喜欢老大做我主人!主人!

“挺矫健的一只成年猫,但它受伤了,还是该先疗伤为主。”

丹景垂眸专注引导着清凉水炁,随口道,“你不是在桃林有片灵气化成的荷塘?”

靥娘撸着猫,另一只手悠哉悠哉享受着神官大人特殊照料,点头。

“对呀,是有一片荷塘,还养了许多鱼呢。”

“不若把它送去看守荷塘,五峰山灵气充沛,对修炼跟疗伤都有帮助,闲来再捕几条荷塘里的鱼吃,更是益处良多。”

“对对对,我那鱼儿可是在满是灵气的荷塘里长大的,对小猫来说尤其是好东西,小望月你白日就抓抓鱼,晚上呢吸收月华修炼,还能帮我看荷塘,一举好几得!”

靥娘觉得这提议很不错,挠挠黑猫下巴,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黑猫就地滚了一阵也不管用,靥娘铁了心要把它送去五峰山养伤。

“还是小道长细心,你现在的状况的确需要多修炼,争取早点把断掉的八尾长出来啊。”

猫猫流泪,琥珀色的眼睛瞪着丹景:哪里来的臭道士?为什么要把我跟老大分开?

臭道士神官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是猫妖不是猫,猫妖就该去修炼,不要抱着靥娘喵喵叫。

***

两日后,国公府传出消息,扈国公赵辽久病卧床,药石罔效,于昨晚驾鹤西去。

由于扈国公后继无人,国公府一切财物与宅子,将在国公下葬后充公。

“费尽心机,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靥娘站在大明湖面一叶小舟上幽幽感慨,湖面微风吹动她的新纱裙,飘飘如仙。

小黑猫苗望月被送去了五峰山疗伤,白泽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命中的生死劫也消解了,如今的面相是真正的顺遂无忧,长命百岁。

重明司布下施法大阵,修改了当天葬礼上宾客的记忆,只当是老国公心血来潮请他们吃了顿饭,看了场戏。

一切尘埃落定,她便拉着丹景来找玉渊仙君还鲤珠。

水渚上流萤飞舞,夜越深,越显得璀璨,玉渊仙君拿回鲤珠,变成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儒雅俊秀,风仪清古。

“多谢二位替我寻回鲤珠。”

“仙君不必客气。”靥娘伸出左手,“请将玉螺珠收回。”

“玉螺珠送你了。”

玉渊衣袖挥过,原本紧紧覆在她腕上的珠串陡然松了些,轻而易举便可取下来。

“本仙君吞了你一颗避水珠,这串玉螺珠就算补偿,只要戴着它,江河湖海任你来去。”玉渊仙君负手笑着,“也省的你这小娘子到处讲我小气,吞你宝贝不知回报。”

靥娘摘了玉螺珠,拿在手里纠结道:“您不是说这是镇湖之宝,等同于您的分身?如此珍贵,靥娘不敢收。”

“无妨,这珠子我多的是,回头再穿一串就是了。”

靥娘:“……多谢仙君赠宝!”

见她收下,玉渊又转而看向丹景。

“上次见面有些仓促,竟不知道长便是重明司的神官,失敬。”

丹景躬身行礼:“上次是小道一时莽撞,妄图修改靥娘与神明的约定,还请仙君不要怪罪才好。”

小神官礼貌懂事,玉渊越看越喜欢,面目也愈发慈祥。

“神官看着面熟,眉眼间颇像我一位故人,不知你祖居何处,姓氏为何啊?”

丹景闻言愣了下:“小道是孤儿,自记事起便在云生观,没有家人父母,更没有姓氏,不知仙君说的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是咸阳人,哦,如今叫做长安了。”玉渊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当年那段时光,“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朝代几经更迭,早已物是人非,我也是随口一提,神官不必放在心上。”.

“小道长,你会去长安找那个人吗?有可能是你的祖宗。”

回去的路上,靥娘喊了几只萤火虫引路,莹莹流光在脚边穿梭,她一时起了孩童心思,拉着小道士在几道光轨之间跳来跳去。

丹景被她牵着手,配合地跳着,摇头道:“我是人,祖上也是人,几百年前的人要去哪里找?而且仙君只是说有点像,也没说一定是。”

“小道长这么好看,祖宗肯定也是极好看的,全世间都找不出第二个,才能让玉渊仙君过目难忘。”

靥娘倒是觉得可以试试,“你就去找找看呗。”

她自己没有爹娘,倒是很希望小道士能找到自己的爹娘,毕竟人活一世,总要有个来处。

像是看懂了她的想法,年轻的神官笑起来,握紧掌心柔软细腻的手,笑得朗如明月:“唔,那我就听靥娘的,下次回京城的时候打听下。”

“一定要强调跟你一样好看。”

“不行,那怎么能说得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可是神官大人,脸皮不厚怎么行?”

“靥娘,神官考试不考脸皮……”

……

***

午后,四时小馆掌柜李窈儿将几块精致的点心放在柜台上,神情后怕地看着围过来的一圈脑袋,不确定道。

“你们的意思是扈国公那个老头子不是好鸟,他对我有所图?”

小馆伙计乌鸦精凤仪敲敲桌子,提醒她不要用鸟这个字来骂人。

“人白公子不是说了吗,提到你名字的时候,老头子表情很恶心。”

白泽琰点头:“是啊,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发现不对劲的。”

他摸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可惜没跑了,差点就丧命了。”

“当日国公府来人请我去办丧席,我见报酬丰厚便去了,一切都挺正常的啊,忙完后有人带我去后院,说是老国公的孙子赵小公子要当面谢我,还备了点心跟茶,接着就听见前院打起来了,妖炁冲天的。”

“我见这么大妖炁,迟早要把重明司引来,于是就从后门偷偷跑了,走之前觉得桌上点心那么精致不吃浪费,干脆拿帕子兜了来。”

李窈儿一气说完,低头盯着点心,又抬头看看:“点心有问题?”

“幸亏你没吃啊,万一吃了显出原形,那个赵老头一看——哎哟你别打我啊。”君莫笑嘻嘻哈哈躲着,“行了别吃了,扔了吧,烧了它。”

几个人正闹着,靥娘从门外溜溜达达走进来。

“哟,一个个今日怎的这么闲?窈儿我饿了,这点心你做的吧,我先来一块。”

“别吃!”正打闹的众人齐齐停住喊道。

靥娘吓了一跳,把本来打算咬一小口的点心整个咽了下去,顿时一股燥热自小腹升起,她靠着柜台眯起眼睛,只觉得这屋子里几个男人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好看到,她想把他们都吃掉。

第43章

齐州城,东重明司前院。

齐州府衙的捕头熊侠递上一摞卷宗,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神官大人,这几宗都是地方报上来关于闹鬼的案子,知府大人的意思是七月半快到了,所有诡异之事最好在此之前解决,若是重明司人手不够,我们府衙可以派人增援。”

“好,需要人手的话我会提前知会。”

丹景翻翻卷宗,随口问道:“重明司之前这种事情谁负责?君捕头?”

“回大人,君捕头主要负责城内治安,像这种鬼魅灵异之事,更多的还是交给靥娘子。”

“靥娘?”

“没错,靥娘子神通广大,又能日行千里,不光是我们齐州的守护神,周围几个县也没少受她照拂。”

熊侠挠挠头憨笑几声,扬扬手里另一沓卷宗。

“这些便是给靥娘子的,每年临近七月这种事情总是特别多,还好今年有了您跟重明司,靥娘子便能少操劳一些。”

往年这么多事都是她一人负责的吗?怪不得每年七夕送礼物的时候青鸟总说靥娘不在……

丹景眼神微动,只觉说不出的心疼,他抬手,示意白藏将熊侠手中卷宗全部拿过来。

“都给我吧,重明司可以处理,不要麻烦她。”

话音刚落,只听得外面轰一声巨响,屋内几人皆惊慌望去,熊侠探出半个身子急道:“那是四时小馆,炸、炸了?”

神官大人起身就往外跑,是炸了,被靥娘的灵力炸了。

***

一个时辰前,四时小馆。

吃了加料点心的靥娘媚眼如丝,看着屋里三个男子一个赛一个的顺眼好看,不由得扯扯领口,连声音都娇媚起来。

“窈儿,你这点心里加了什么?怎的吃下去如此燥热?”

“果然!那天杀的赵老头果然在里面下了药!”

君莫笑急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她来回摇晃。

“靥娘!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靥娘盯着他,只觉得齐州第一美男果然名不虚传,这桃树妖三百年妖力变成的脸俊朗又耐看。

“我没有不舒服哦,只是有点热,赵老头是谁?什么下药?”

君莫笑被她炙热眼神盯得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硬着头皮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靥娘听罢眨眨眼,缠绵悠长地哦了声,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人心尖。

“原来是春/药啊……这个要怎么弄?”

没人知道,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最有学问的白泽琰举手:“大约、大约要纾解?”

于是几个人一起看他:“怎么纾解?”

白泽琰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两只手摇出虚影。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女子该如何!”

“我见话本子里写过。”李窈儿插言,“写的不是很清楚,大概就跟皇帝宠幸妃子差不多吧。”

靥娘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自己找了壶凉茶灌进去,这才稍微舒服了些。

“皇帝宠幸妃子?那要怎么做?”

“嗯——应当是先要看歌舞,然后翻牌子,然后……”

“唔,懂了懂了。”靥娘思绪已经乱了,话听一半胡乱点点头,潮红浮上脸颊,连原本白皙的手指都成了嫩粉色,朝三个男子挨个点过去。

“你们三个,快跳舞给我看!”

见三人不动,她恼火地拍桌子,灵力化成长鞭凌空舞的虎虎生风:“快跳!”

在绝对武力面前,纵使男子汉也要屈服,六只含泪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李窈儿,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无声控诉。

窈儿耸耸肩把头扭向一边,她也只是提个建议,这几个人打不过靥娘姐姐,瞪自己有什么用?

靥娘看了一阵,只觉并没有得到纾解,反而体内的燥热越来越严重,烈火一样灼烧着她某些地方,疼又非疼,痒又非痒,这种难受的感觉刺激的她生出双瞳,一望之下更是恼火,愤怒间灵力爆发,直接掀翻了屋顶。

“这什么群魔乱舞?!我要玉面小郎君!”.

玉面小郎君就是在这个时候送上门的。

神官大人穿过靥娘设的结界走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在废墟里不停跳舞的三人惊悚道:“你们这是在作甚?”

自家饭馆被炸的李窈儿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气若游丝地简单讲了讲经过,捂着心口欲哭无泪。

“神官大人,救命啊!”

丹景:……

他示意几个人出去,接住了靥娘挥过来的鞭子,又好气又好笑:“下次饿了去重明司找我,我带你吃好吃的。”

靥娘正在气头上,见长鞭被抓,根本不看来人是谁,直接一道天雷劈下:“我要玉面小郎君!”

丹景闪身躲过,贴近她身边,小心翼翼抓住她,有力且克制:“靥娘,是我。”

靥娘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极柔和的力量抓住了,清凉的风围绕着她,徐徐送来熟悉又好闻的味道。

她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有如墨的眉眼,清冷的容颜,望过来的眼神温温柔柔,如破溪春水,带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暖意。

“玉面小郎君?”她疑惑地踮起脚凑到他脸前,本就灿若星辰的眸子被□□烧的更亮,呼出的灼热气息尽数扑到他脖颈,“哦,是小道长啊。”

“你是来纾解我的吗?”

“那几个都是骗人的,说什么跳舞能纾解,根本不顶用,我开了重瞳一看,什么妖魔鬼怪啊。”

靥娘只觉得小道士气息清凉,能缓解自己的燥热,忍不住把额头抵住他胸前,掰着指头抱怨。

“一棵干巴巴的桃树,一只黑乎乎的乌鸦,另一个倒是像个人,可身后拖了八条猫尾巴!”

“一个好看的也没有,全都丑死啦!”

躲在角落里丑死了的几个人身躯一凛,备受打击。

“小道长啊。”靥娘又一阵难受,揪住他衣领没章法地闷头乱蹭,“你是来纾解我的吗?我好难受。”

她小猫一样蹭个没完,神官大人压住心头狂跳,刚要拥她入怀,猫样的靥娘娇娇又来一句。

“但是你不行,还是送我去鹤鸣馆吧,听说那里的小倌温柔小意的紧,你给我叫两个——不,三个,三个应该可以了。”

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无奈地垂了下来:“靥娘,为什么我不行?”

靥娘抬眸,觉得这人很奇怪:“你当然不行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丹景被呛得不轻,想问问为什么君莫笑他们都不是窝边草而偏偏只有自己才是,但话到嘴边又觉得问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气得深呼吸几下,以指为笔,抬手在半空写了个“云”字。

他是带了三分火气,气她不开窍,气自己没出息。

招来的流云却是极温柔的,浮沉萦回间聚在一起,落下一场凝着天光的细雨。

以半个小馆为范围,藤蔓肆意滋生,缠绕成开满蔷薇花的墙,在花墙隔绝出的一方天地里,靥娘渐渐湿了衣裳。

那雨水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落在身上并不冷,却能她体内的燥热渐渐消失,五感重又变得灵敏。

近在咫尺的男子身上淡淡松香传来,让人安心。

他长大了,个子比她高,肩膀比她宽,可以随时招来一场雨,将她从难捱的欲望中拯救出来。

他不再是只跟在她身后靥娘长靥娘短的小道士,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官,强大到可以与她比肩。

雨停风来,微风裹着蔷薇香,吹干两人湿漉漉的衣裙跟头发,靥娘高兴地转了个圈,小梨涡明艳又调皮。

“多谢神官大人纾解!”

***

因着一块点心,四时小馆被炸掉一半,尤其神官大人还在里面下了场雨,种了阵子蔷薇,就更显得破败不堪,靥娘连着几日赶来帮忙,努力收拾自己摆下的烂摊子。

“明日便是七夕了,靥娘姐姐想好怎么过没有?”李窈儿头上包了条头巾,手脚麻利地擦着新买的桌椅板凳。

幸好厨房没炸,眼下正是夏天,支个棚子露天吃饭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反正天气太热,工匠干活也容易中暑,不若拖一拖,拖到秋天时候再重建也不迟。

靥娘握着笤帚想了会儿,摇头:“往年七夕我都在抓鬼呢,没怎么过过,再之前就更记不清了,大约在落花溪放过几回河灯?”

“说来也奇怪,今年怎的如此安静,各县里都不闹鬼了?”

“不是不闹鬼,是都被重明司抓完了。”

窈儿啧啧赞叹,“要说还是神官大人雷厉风行,带着整个重明司不眠不休,要赶在中元节前把各县的鬼都抓干净。”

“对了靥娘姐姐。”她攥着抹布凑过来,小声再小声,“这会儿也没别人,你悄悄告诉我,那日神官大人究竟是怎么帮你纾解的?”

“就是很简单啊,花墙围起来之后他下了一场雨,我湿了,又干了,就好了。”

李窈儿听得脸通红,靥娘姐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什么湿了干了,全是虎狼之词。

“窈儿,你脸怎么红了?别不是中暑了吧?”

靥娘说着就要伸手试她额头,忽的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名字,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见她回头,妇人赶紧上前一步道:“请问是靥娘子吗?”

靥娘点头:“您是?”

“靥娘子救命。”妇人求救似的双手抓住她胳膊,颤声道,“我儿子他、他被鬼缠上了。”

第44章

妇人两只手死死抓着靥娘,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靥娘子,求您救救我儿子,他才十四岁啊!”

靥娘被抓的有点疼,另一只手拍拍她让她放松,温声安慰道:“莫急莫急,我瞧你三阳平满,隐隐卧蚕,是个儿孙满堂的好福相,令郎不会有事的。”

李窈儿倒了两杯茶,摆到已经擦干净的桌子上,又将凳子重新抹了抹,招呼两人过去坐,自己则拿着笤帚去了另一边。

妇人听了靥娘的话,情绪稍稳,但回想起儿子当初说的那些,仍觉得脊背发凉,喝了口热茶轻声道:

“我是城中姚记绸缎庄姚掌柜的妻子,娘家姓余,靥娘子唤我余氏就好。”

“我还是喊你姚夫人。”靥娘见她惊魂未定,悄悄将一缕安神之炁送入她眉心,“你方才说令郎被鬼缠住了?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这事要从半月前说起。”余氏得安神之炁安抚,再开口时便镇定许多,将半月前发生过的事情一一道来。

余氏的儿子叫做姚承安,今年十四岁,在城南学堂读书,半月前的某天书童生病没有陪读,他便一个人放课回家,行至离家不远的巷子时,遇到了鬼。

当时天已经黑了,巷子两侧稀稀拉拉挂起了灯笼,风吹着灯火忽明忽暗,显得整条巷子也幽深起来。

姚承安看到了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红衣女子头发一大半散下来,发髻上还插了根银簪,行走快速且无声,他只当是哪家新妇天晚了急着回家,并没有过多留意。

可就在擦肩而过后,身后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范郎,是您吗?”

姚承安愣了一下,莫名觉得这声音幽远阴冷,不由汗毛都竖起来,但良好的修养还是让他决定回复这个女子,于是他转身作揖,礼貌道:“这位娘子您认错人了,我不姓范。”

下一瞬,他就尖叫着跌坐在地上。

面前女子清秀苍白,纤细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血痕,见他跌倒,女子惊慌低头赔礼:“抱歉,是奴家看错了。”

她这一低头,脑袋直接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姚承安手边,幽幽道:“那么小郎君可曾见过我的夫君吗?他姓范,家住齐州张霞村,他叫范玉树。”

“安儿当时惊吓过度,直接晕了过去,还是我们出门去寻才找到的,他醒来之后很惊慌,便跟我讲了这件事。”

余氏又抱起杯子喝了几口茶,缓缓心神继续道。

“之后那个女鬼就夜夜入安儿梦里来,问他自己夫君去哪儿了,可怜我的安儿白日读书,夜里被这女子盘问,时间长了精神涣散,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瘦了一大圈,再后来这女鬼变本加厉,就算是安儿白天睡觉也会出现,不停追问她那姓范的夫君哪里去了。”

余氏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夫君哪里去了我们如何知道?我儿已经好几天不敢合眼了,每日在院子里不停走路,疯疯癫癫念叨着不知道不知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请了大仙来看,他们只说这女子死得冤,把尸骨挖出来超度就好了,可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到她的尸骨在哪儿啊!”

“昨日家里帮佣的女使跟我说靥娘子神通广大,让我来找您,说您一定能救我的安儿,靥娘子我求求您,您可一定要救他!”

余氏说话间就要下跪,靥娘赶忙拦住:“既然姚夫人来找我,规矩应当知道吧?”

“知道知道!一盒荷花酥!”余氏拭了拭泪,朝外面招招手,有两个丫鬟抱了几个精致食盒进来。

“这一盒是荷花酥,另外两盒是我们家厨娘自己做的雪花酥,我知靥娘子不收银钱,但这雪花酥酥脆香甜,吃过的人都说好吃,您务必收下!”

“既然是好吃的点心,那我就收下了。”靥娘看看时辰,从绣囊里拿出两张咒符,注了些灵气进去。

“今日时间不够,明天一早我会登门,这是安神符,贴到令郎额头一张,床头一张,保他一夜安睡,百鬼不侵。”

“真的?”余氏激动地双手接过咒符,连连道谢,“多谢靥娘子,多谢靥娘子!”

***

翌日,正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依着习俗,姑娘家在七夕前几日就要开始着手准备“壳板”,就是小木板上敷一层土,播下粟米的种子,让它生出绿油油的嫩苗,然后放置一些小茅屋、花木在上面,做成田舍人家小村落的模样,又或者将绿豆、小豆、小麦等浸于瓷碗中,等它长出敷寸的芽,再以红、蓝丝绳扎成一束,称为“种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1

取其生根发芽之意,祈求得子得福。

“人家是用来祈祷生娃娃的,你怎的也弄了一个?难道也想生娃娃?”君莫笑吃过早饭,闲闲靠在门廊下看靥娘认真摆弄那些壳板上的小房子,甚至还捏了几个小泥人。

靥娘将小泥人一一摆好,有种地的,有做饭的,还有两个小娃娃在屋门口玩耍,她退后一步看看,只觉得越看越可爱,眉眼弯弯地笑着回他。

“我能来癸水,为啥不能生娃娃?”

“不、不是吧,你还真想要孩子?”君莫笑吃惊地张大嘴,“不不不,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想跟谁生娃娃?”

“我又没说现在生,说不准哪天就遇见喜欢的小郎君,结婚生子,过过普通人的生活。”

靥娘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哎呀呀,怎么就动了凡心了呢,我得找小道长纾解去!”

君莫笑无语:“你前面演这么多就为了最后这一句是吧?”

“要你管呢。”靥娘做个鬼脸,又威胁道,“这是秘密,不许告诉别人!”

“你说清楚哪个是秘密?是你偷偷做壳板还是喜欢找小道士纾解?”君莫笑斜着一双桃花眼看过来,挑眉,“嗯?”

靥娘被他问愣了,想了一瞬,决定用拳头告诉他。

“两个都是,你敢说出去我就揍你!”

“你已经揍了啊大姐。”

君莫笑挣扎着爬起来,看着那个兴奋飞奔的窈窕背影,满腹疑惑,“赵老头的药后劲这么大?都过去多久了还纾解呢……”.

大门外,丹景换下繁复华丽的神官服,穿上与之前一样的粗布道袍,挽了简单的发髻,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与如墨的剑眉一色,更显他气质清冷,昳丽出尘。

今日七夕,他要陪靥娘一起过。

大门打开,女子美丽身影闯入眼帘,伴着兴奋的呼喊:“小道长小道长小道长!”

今日不做神官的小道长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就被扯住衣服拉进了无人小巷。

“靥娘?”丹景无措地低头看着在自己胸前乱蹭的她,耳朵热了起来。

“你怎么了?”

靥娘蹭够了,将他衣领褶皱抚平,又使劲拍拍:“无事,就是刚刚动了点小念头,需得纾解纾解!”

丹景:……

“现在好了,我们走吧。”她朝傻站着不动的他打个响指,“去姚记绸缎庄!”

“你说的人我查到了,张霞村的范玉树是前朝三甲及第的状元,后来做了驸马,再后来前朝覆灭,他就不知所踪了。”

丹景原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勉强消化了下,抬脚跟上她,“但这件事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范玉树肯定早就不在了。”

“这么久了啊,一百多年还念念不忘找夫君,是个痴情鬼。”靥娘想了想问道,“那这个女子就是郡主了?”

“不,她应该是范玉树的发妻,范玉树中状元后,她在村里家中被山贼杀了。”

“想来是遗憾太多,执念太深,灵魂才徘徊不去吧。”

靥娘路上买了几根红绳,打算晚上做几个七结绳送给大家,两人又走了一阵,便到了位于普利街的姚记绸缎庄。

余氏跟夫君姚员外早早就等候在门口,一起的还有个二十上下的姑娘,说是姚承安的姐姐,叫做玉簪。

靥娘没有说出丹景身份,只说他是自己的助手,协助画点符咒什么的。

“靥娘子昨日给的安神符果然奏效,安儿说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余氏引着两人往后院去,路上不住解释,“安儿本来执意要去门口接您的,是我这做娘的觉得他身体太弱,不适合久站,强按着不让他去,靥娘子可千万别怪他。”

“不会不会。”靥娘摆摆手,“可怜天下父母心,姚夫人也是为了令郎身体。”

几人说着,就走到姚承安住的西厢房,只见一位十几岁的少年立在厢房门口,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见几人来了,急忙迎上来行礼。

“姚承安见过靥娘子!”

“姚公子不必多礼。”靥娘双手将他扶起,观察之下见他眼下乌青,额前黑气萦绕,典型的鬼魅缠身,惊悸梦魇之状。

“你的事情姚夫人都与我细细说了,你也不必太过惊慌害怕,我观你身上鬼炁,虽阴森却无害人之意,那女鬼想必不是要取你性命。”

“可是她日日来我梦中相扰,我实在是、实在是害怕。”姚承安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说着说着便要哭出来,“真的太可怕了!”

“莫哭啊,我来就是帮你的。”

靥娘好声好气哄着他躺到床上,将床头贴着的安神符揭下,“来,闭上眼睛睡一觉,我去你梦里把女鬼抓出来。”

第45章

姚承安在靥娘的安抚下很快入睡,他在梦中颦起眉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靥娘回头示意几人不要出声,自绣囊中掏出一支蜡烛点上,嘱咐丹景要小心看护好,然后瞅准时机灵神出窍,化作一缕蓝色流光钻入姚承安的梦境里。

她进入的时间刚刚好,大雾弥漫的梦境中一抹红色身影刚刚浮现,幽幽鬼音由远及近。

“小郎君,你今日可找到我夫君了?”

姚承安在大雾里惊惶四望,像一只被野兽盯住的猎物,恐惧又无助,几乎到了崩溃边缘。

“不,你走开,不要过来!”

他蹲在原地痛苦地揪着头发,试图用痛感把自己叫醒,逃离这个梦,忽而一个身影神明般从天而降,驱散了这恼人的浓雾,雾散云开,露出一片清雅拙朴之地。

靥娘满意地瞧着周围景色,回身将蹲着发呆的姚承安拉起来,拍拍他肩膀夸道:“不错不错,姚公子灵台干净又漂亮,真是个好孩子。”

“靥娘子?”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眉梢间掩不住的激动,“您是来救我的吗?”

“我不是说过要帮你抓鬼吗,这么快就忘了?”

靥娘暗自摇头,刚说过的话就记不住,估计读书也不会太好。

大雾散去,那女鬼便也显了形,眉清目秀一个佳人,只可惜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怎么看怎么吓人。

靥娘站在原地,开口唤出她的名字:“秋梅。”

女鬼茫然的神情怔了下,空洞的眼神似乎因为这个名字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歪着头尝试思索,结果头掉了下来。

姚承安吓得使劲往靥娘身后躲了躲。

靥娘也愣了,怪不得这小公子要哭,这玩意儿谁不害怕。

她硬着头皮弯腰把那颗美人头捡起来,捧在手里:“你已经死了,该去轮回,不该在这里纠缠。”

秋梅抬眼巴巴望过来,一说话就嗡嗡震,诡异的触感让人不寒而栗。

“小娘子,你可曾见过我的范郎?我一直在寻他。”

“范玉树也死了,早就死了。”

“死了?”秋梅头动了一下,“他怎么会死了呢?他明明说过要回来接我,去京城过好日子的。”

“看来你是头跟身体分开太久,忘记了太多东西,不过居然还能记得你夫君的名字,看来是真爱。”

靥娘将秋梅的头翻过来单手托着,又掏出根蜡烛,示意身后的姚承安帮她点上。

“勇敢点姚公子,你看今天跟我来的那个小道士,他十岁就敢自己抓鬼了,还是厉鬼呢。”

“他是道士,我是书生,不一样。”姚承安小声反驳,但终究还是不乐意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十岁小孩,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哆哆嗦嗦把蜡烛点上。

蜡烛烧了一阵,缓缓流出蜡泪,靥娘倾斜着蜡烛将蜡泪在秋梅头的断口处滴了一圈,趁着将凝未凝之时快速往她脖子上一扣,只见呲呲一阵青烟冒出,秋梅的头跟身体连在了一起。

姚承安看得一激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现在想起来了吗?你已经死了,你的夫君也死了,这位小公子与你并无瓜葛,还是快些轮回去吧。”

“我——我想起来了。”秋梅眼睛里流下血泪,“我死了,是被我夫君亲手杀死的!”.

秋梅嫁给范玉树时只有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新婚丈夫人如其名,玉树临风又温文尔雅,虽是盲婚哑嫁,但自成亲那一天起,她的整颗心就全托付在他身上。

婚后两人生活和美,一个做女红赚钱维持生计,一个专心读书准备考取功名,秋梅有双巧手,做出的绣活总是最快最好的,范玉树有幅好头脑,文采超卓,一路秀才举人地考上去,很快便得到进京参加科举的资格。

那年京城春闱,范玉树一举夺魁,成了御笔钦点的状元郎,秋梅收到了他的信,说过不久就会回家来,接她进京,共享荣华。

秋梅不识字,但不妨碍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开心地告诉村里所有人,她的夫君出息了,马上就要来接她了。

等过了夏天,等来秋天,树叶掉光的那一日,秋娘终于等来了她的状元郎,他没有带接她的花轿,却带来了一伙山贼。

秋天的最后一个夜晚,新科状元的原配夫人,他口中那个糟糠妻不可弃的糟糠之妻,在小山村的破屋里,被山贼杀了。

“他说公主心悦他,说他要当驸马,他割断了我的脖子,说若我不死,他便无法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秋梅轻轻抚过自己脖颈,那里的断口已经消失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我是有句话想要跟范郎讲的,没说完就死了,心中便起了执念,这些年徘徊不去,总是想要再见到他,我也不是故意要吓这位小郎君,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突然闻到了范郎的气息,所以才纠缠不休。”

靥娘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想了想问道:“你是每日都在这条路上来回吗?之前有没有遇到过姚公子?”

“齐州大街小巷我走过千百遍,这位小郎君也遇到过几次,但之前遇到时并没有范郎的味道。”秋梅答道。

“这样啊……”靥娘看向姚承安,“姚公子那日可去过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

姚承安努力回忆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道,“有是有,靥娘子可千万莫要说给我阿娘。”

“好,我不说。”

“那日书童不在,我便偷偷逃了半日课,跟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城外豕牢。”

“豕牢?”

“就是猪舍。”

靥娘好奇:“你一个小郎不好好读书,去猪舍干啥?”

姚承安脸红起来,含糊道:“咳,就随便、随便看看,有些东西书里没有,咳!”

“所以说你有可能是在猪舍带回来范玉树的气息?”靥娘挠头,不懂猪舍有啥东西是书本里没有的,“猪舍里有人吗?”

“有,十几位猪倌呢。”

“唔,猪舍在哪儿?”

“城外,出北门往西不远,很大一片,有上千头猪。”

问清楚猪舍位置,靥娘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个小瓷瓶,她将瓷瓶塞子拔开,示意秋梅进去。

“想必那里有范玉树的转世,我带你去寻一寻,不要再纠缠姚公子了。”

“多谢仙姑!”秋娘朝靥娘拜了一拜,又转向姚承安,“奴家这些日子吓到小郎君了,还请恕罪。”

姚承安慌不迭摆手:“不必不必,秋梅娘子不必如此。”

又忍不住好奇道,“你若见了范郎,是想对他说什么?”

想必是破口大骂,或是大打出手,毕竟上一世范玉树为了荣华富贵负了秋梅,害她惨死,就算偿命也不为过。

见他问自己,秋梅一滴血泪缓缓流下来,在苍白脸颊滑过,留下红色的痕迹。

“我想告诉范郎,其实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是他想要的,哪怕是死,我也甘愿。”

“因为他是我心爱之人,在我这里,他要万事都如意才好。”.

姚家后宅,西厢房里蜡烛燃到一半,靥娘灵神归窍,跟醒过来的姚承安皆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末了,俩人长长地“唉”了一声。

见儿子醒了,余氏第一个扑过去,从头到脚细细查看。

“我儿现在感觉如何?又做噩梦了没有?那女鬼——”

“女鬼被靥娘子抓走啦!”姚承安抓住自己阿娘乱摸的手,开心道,“娘,你是没看到,靥娘子在我梦里太厉害了,就像天降的神仙一样!”

“哎哟,那可真是太好了!”余氏转身就拜,“多谢靥娘子大恩!”

“姚夫人不必行此大礼。”靥娘扶她起来,将手中小瓷瓶给她看。

“女鬼已被我收到瓷瓶里,令郎此后可以安心睡觉了,再找个大夫开些补心归脾的药,好好补补。”

同样守在一旁的姚员外跟姚玉簪也很高兴,感谢的话说个不停,靥娘跟他们聊了会儿,因为还惦记着带秋梅去猪舍找人的事,便拉着丹景告辞。

“靥娘子稍等,我还做了些点心给您。”

说话的是姚承安的姐姐姚玉簪,杏脸桃腮,容色娇艳,声音更是柔和动听,让人如沐春风。

靥娘最是喜欢漂亮小娘子,见她叫自己,笑眯了眼,站在原地等着。

姚玉簪让人拿了几个精致的点心盒子过来,打开给她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二十四节气透花糍,共二十四种口味,靥娘子都尝尝,若是吃着哪种味道格外喜欢的,我再多给您做。”

她几步走得急,抚着胸口微微喘着,““知道您不收银钱,也不敢随意坏了规矩,但您救了我阿弟,这份大恩玉簪一定时刻记在心上。”

“昨日姚夫人给的雪花酥还没吃完呢。”靥娘笑道,不过还是照单全收。

“但也无妨,我们家有个能吃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姚玉簪被她笑容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靥娘子说的可是齐州府衙的君捕头?”

“是啊。”靥娘点头,“你认识他?”

姚玉簪咳了几声,轻轻摆手:“只是跟闺中姐妹喝茶时遇到过几次君捕头巡街,我们都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是那种无关风月的好看,就像桃花一样。”

“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在与本质,你跟你的姐妹都是有灵气的好姑娘。”

靥娘赞许道,从绣囊拿出一根红绳,那是她来之前在路上买了要做七结绳的。

只见她将红绳抛至空中,指尖轻触,柔软的红绳便有了灵性,自发地穿引成结,最终化作一条有七个绳结的手链,落回掌心。

“红绳有七结,余年百病消,今日七夕,愿这七结绳保佑姚娘子健康长寿,喜乐无忧。”靥娘将手链系在姚玉簪手腕,又学着那日丹景的样子,在空中写了个安字,双指并拢轻轻一点,那金光灼灼的字符便隐入手链中。

下一瞬,七结绳光彩大盛,凡人看不见的金色光芒将一层暗灰色的病炁逼出姚玉簪体外,被盛夏骄阳一照,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46章

告别姚氏一家,靥娘使了个缩地成寸,抬脚间就到了城外猪舍附近。

七月骄阳胜火,又很久没有下雨,猪舍的味道被热气蒸起来,顶风都能送出去十里。

靥娘被这气味熏得呼吸一窒,以手掩鼻道:“看来就在附近了,这个味道好厉害啊!”

丹景召来一小股清风绕着两人,将气味驱散大半,无语。

这味道有什么好厉害的?臭的特别厉害?

他看看身边被熏得小脸皱成一团的靥娘,又往清风里加了道祛味的术法,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心肠,明明抓到鬼之后送走就好了,偏要在送走前了了人家心愿。

瓷瓶里的秋梅开心不已:“是范郎的气息,我闻到范郎的气息了!”

“你确定范玉树在这里?”靥娘也好奇,能让这女鬼不怨不恨痴恋百年的状元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自古有之,但痴情到这个程度的还是少见。

“没错!就在前面!”瓷瓶摇晃着,“仙姑,快些带我过去,我要见他!”

时值正午,大部分猪倌都休息吃饭去了,院子里没有人,只一侧猪舍传来吆喝声。

“快快,绑住了绑住了!”

“公猪呢?公猪赶过来没有?”

“来,搭把手,把那边门打开!”

秋梅在瓷瓶里晃得厉害,瓶口指向发出声音的那侧猪舍:“范郎在里面!”

“好好好,你别着急,外面现在大太阳,小心瓷瓶摔碎了就魂飞魄散了。”

靥娘吓唬她几句,把瓷瓶握紧些,拉着丹景轻手轻脚走到墙下,趴窗户往里张望。

晴天正午的,猪舍里倒也亮堂,五六个赤膊的汉子肌肉贲张,正铆足劲把几头猪并排绑在一个形状奇特的长架子上。

靥娘目生重瞳,朝几个猪倌望去,状元是经过梓潼神君点化的天权文星,就算投胎转世,痕迹也不会消失,她将几人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摇头。

“没有,范玉树不在这里。”

“不,范郎一定在里面!”秋梅笃定。

“你这痴情小娘子怎么那么轴呢?我都说了没有。”

靥娘又将几人重新看过,倏忽间眼神一瞥,只见架子上有头猪额前紫光若隐若现。

“猪?”

“什么猪?你说什么猪?”秋梅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范郎跟猪有什么关系?”

靥娘将瓷瓶放到窗台上,指给她看:“架子中间那头,双眉之间紫光微现,前世应当是个大人物。”

见秋梅不吭声,她双手结印打出一道灵力直奔那头猪而去。

“浮光掠影前世缘,奈何桥上问忘川。”

莹莹蓝光笼罩,猪头上方幻化出一盏走马灯,灯轴旋转如飞,灯面上画面不停变换,最终定格在一张男子的脸上。

男子长相不错,就是一双吊梢三角眼显得有些刻薄,靥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耳边肝肠寸断一声:“范郎啊——!”

这声音太过突然,她没有防备,手诀一松,走马灯蓦的碎成无数光点,群鸟归巢般一股脑钻进紫光猪的脑袋里。

浑浊的猪眼陡然有了情绪,范玉树,醒了。

***

他是惊才绝艳状元郎,春风得意驸马爷,顺风顺水了大半生,享尽荣华富贵,后来朝廷覆灭,他在城破那日抛妻弃子,卷了公主府的财宝偷偷外逃,隐姓埋名直到终老。

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是谁又将他唤醒了?

范玉树意识渐渐清醒,先是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再抬眼,发现面前站了一人。

眉清目秀,身段苗条,柳枝般纤弱温婉。

女子望着他,眼中泪光盈盈,凄楚道:“范郎。”

秋梅?他认出自己曾经的发妻,那被他亲手割断脖子也不挣扎的柔弱女子,惊恐之下想要大喊,却发出哼哼几声。

“哼?”他确认这猪叫声是自己发出的,吓得抬手去摸脖子,这才发现双手被捆,低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长满刚毛的猪蹄。

“范郎,你不要害怕,这一世你虽投胎为猪,但在秋梅眼里,范郎依然是世间最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早起与我画眉,夜里并肩赏月……”

回忆起两人点滴过往,秋梅唇角带笑,温温柔柔将他望着。

“变成猪的范郎,我也爱。”

范玉树闻言大骇,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疯狂挣扎起来,架子被他晃得咣咣响,连带着旁边几只猪也跟着躁动。

不可能,他是状元,是驸马!怎么可能是猪!

几个猪倌看不到秋梅,只是觉得猪舍里凉爽许多,见架子上的猪发狂,连忙稳住架子招呼道:“快快快,放公猪进来!”

猪栏大开,几头格外强壮的大公猪从猪栏外冲进来,喷着粗气攀上了架子。

范玉树一双猪眼都要瞪裂了,张大嘴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这些人在做甚?这头大猪又在做甚?

这些该死的猪倌,居然这样对他!

身后公猪不停冲撞,范玉树屈辱的泪水流下来,他是堂堂驸马爷,是男人!不是配种的母猪!

他泪流满面看向怔在原地的秋梅,乞求:“哼哼哼!”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娘子救我!

秋梅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刺激之下产生了异变,长发飞起,指甲暴涨,面目变得狰狞可怖,原本已经长好的脖子鲜血淋漓。

她匍匐下身体,四肢如蜘蛛般落地,仰起头凄厉尖啸。

“放开我夫君!”

猪舍刹那间阴风大作,卷起满地秽物,几个猪倌吓得大喊着有鬼,丢下东西夺门而逃。

猪与人不同,生来便带了十足钝感,便是此刻猪舍内阴森鬼气弥漫,对它们也没有丝毫影响。

范玉树绑在架子上被冲撞着,一边流泪,一边又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哼哼声,身后公猪的气息恶心又诱惑,身体与思想的两种极端撕扯着他,让他想发疯。

万般拉扯间,有热流进来,范玉树脑子里好像有根弦铮一声断了,曾经的驸马爷舒服地眯起眼睛,长长地哼了一声。

有吃有喝,有人养着,这样也不错.

从公猪攀上架子的那刻起,丹景就捂住靥娘眼睛,拖着她离开了窗前,两人一个要看,一个不让看,争论间猪舍里突然鬼气冲天。

“这是怎么了?秋梅不是说范郎就算是头猪她也爱吗?变卦了?”

靥娘皱起眉要去看看,被丹景拦住,取出一道符令燃了。

符令很快燃尽,青烟中有人影慢慢浮现,高高瘦瘦,容貌俊美,就是面色苍白无血色,一看便是冥界来的。

“许久不见,小神官唤我何事?”来人负手而立,声音幽憧,似远还近。

“崔珏大人。”丹景恭敬行礼,“眼下有一女鬼过于棘手,小道无能,特请您出手相助。”

“女鬼?棘手?无能?”

崔珏乐了,“从未想过有一日还能从我们打死也不认输的小神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鬼在哪儿?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就在猪舍。”

“等着。”崔珏撩袍迈步,兴冲冲穿墙而入,猪舍内阴风骤息,静默几息后,传出震天怒吼。

“这是什么东西?!”

***

“秋梅化作厉鬼时间很短,且没有害人,回去后我会酌情处理。”

猪舍外柳树下,崔珏铁青着脸,表情一言难尽。

什么棘手,什么无能,分明就是猪舍里的事太伤眼,他自己不想去罢了!

“小神官愈发本事了,连本官也敢戏弄。”

“小道不敢。”丹景勾起唇角露出个浅浅笑容,又看向靥娘,“靥娘,这位是阴司判官崔珏崔大人,大人,这是靥娘。”

崔珏将人上下打量几眼,便猜了个大概,十八、九的小娇娘,生了个天仙模样,瞧小神官那眉眼带笑的样子,怪不得这些年对万芳公主的示好视而不见,原是早就心有所属。

只是这小娘子面上看着十八九,灵力却是深不可测,而且他一双幽冥鬼眼,居然看不出此女来历。

无生,亦无死。

“齐州城靥娘子,听城隍说过,今日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靥娘落落大方:“见过判官大人。”

崔珏点头,拖着长音:“那范玉树的前世记忆——”

“是我唤醒的!”丹景插言,将靥娘拉到身后,“大人恕罪。”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小神官倒也不必急着认罪。”崔珏笑眯眯揶揄他。

啧啧啧,吓得脸都白了,这是有多在意?而且真当他是个瞎的,谁施的术法都看不出来?

看破不说破,在小神官这里记个人情也不错,扳回一城的判官大人神清气爽,挥挥手中判官笔。

“行了,左右一头猪掀不起多大风浪,我见它已有身孕,过些时日下了小猪崽就什么都忘了,但这术法不能乱用,你二人下次不可再犯。”

“小道谨记。”

“靥娘记下了。”

两人行礼,再起身时崔珏已经不见了,靥娘想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小道长,你刚刚为何要说范玉树的记忆是你唤醒的?”

“因我与他相熟,就算是闯祸了也不会如何。”丹景回答。

他说的认真,靥娘也就信了,低头把玩着方才装秋梅的小瓷瓶,感慨不已。

“人间自是有情痴,管他是人还是猪,今日这一出太感人了,比多少话本子都感人。”

丹景倒与她看法相反:“我怎的看不出一点感人,范玉树上辈子罪孽深重,沦为畜生道倒是合情合理,只是这女鬼生前就是被他所害,为何一点也不怨恨?”

“因为她是真爱啊!”

“小道长你不懂,我活了这些年,也算看过不少痴男怨女悲欢离合,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悦一个人是没理由的嘛,我倒觉得秋梅如此做,也不失为一份痴情女子的坦荡。”

“如此吗?”

“啊,无所谓的,你年纪太小还不懂。”她摆摆手,兴致勃勃又要往猪舍去。

“怪不得姚公子说这里有书本上没有的东西,我再看看!”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丹景红着脸去拦她。

“别挡别挡,那些猪到底在干啥啊,我还从未见过呢。”靥娘推他,流彩星眸天真地望过来,“小道长,你知道吗?”

丹景神官默了默,又默了默,最终下定决心,将那颗左探右探非要看个明白的脑袋紧紧抱进自己怀里。

“你需要纾解。”

靥娘觉得向来温柔的小道士今日许是吃了什么药,抱着她的两只手铁钳一样撼动不得,她如何掰也掰不动,急得脸通红。

“我对猪又没想法为什么要纾解?你放开我!鼻子要被压扁了!”

第47章

入夜,四季小馆门口扎起了小彩楼,供奉着牛郎织女的牌位,香案上摆着各式贡品,有花有果,有酒有肉,有针线笔砚,还有几个磨喝乐。

靥娘跟李窈儿一人拿了一份小针线笸箩供在织女牌位前,又挂了祈福的小纸条:「靥娘乞巧」「窈儿乞巧」

挂好后认真拜了三拜,靥娘又拿过张纸条来写了「丹景乞聪明」摆在牛郎牌位前,同样拜了三拜,这才拿起九孔针跟窈儿一起蹲在小水盆前浮针试巧。

明月皎皎,银汉迢迢。

改装成凉棚的四时小馆四角挂了迎凉草,凉风习习好不惬意,君莫笑拉了丹景跟白泽琰一起喝酒,同桌的还有乌鸦精凤仪跟山羊精杨书生。

几人把酒畅谈,欢声笑语不断,靥娘摸摸趴在自己肩上的小黑猫望月,笑道:“别只看着呀,去,跟他们喝酒去。”

“喵呜……”

老大,那个道士好像很不喜欢我,我一靠近他就瞪我。

“小道长只是长了个冷面孔,其实心地很好的。”

“喵呜?”

真的?

“当然。”

望月思量半天,终究还是禁不住美酒诱惑,从靥娘肩上溜下来,踏着矜持的猫步往那边去。

其实瞪几眼也没什么,他比那小道士还大几岁呢,让着他便是了。

“喵喵喵喵!”

在下来加入你们啦!

它欢快地跑了几步,突然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四只爪子倒腾不及,旋转着冲向靠墙放置的酒坛架,顷刻间坛倒酒倾,满架子美酒尽数洒出来,凉棚里酒香四溢。

望月在美酒的海洋里扑腾一阵,醉了过去。

李窈儿心疼的快哭了,眼泪汪汪。

“我的乾和葡萄酿啊,我的九酿春、灵溪醉、郎官清,还有刚从西域商人那里高价买回来的三勒浆……”

她绝望地揉着脸,“没了,全没了……”

靥娘傻了眼,愣了好一阵子才捂着心口保证道:“我赔,我照价全赔给你!”

***

清理干净的小馆依然弥漫着酒香,靥娘被熏得似醉非醉,一个脑袋两个大。

李窈儿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红艳艳的小嘴一张一合,看着挺好一个人,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冰冷无情。

“旁的不说,就说我这托了好几圈人才辗转买到的十坛三勒浆,价格堪比黄金,去年圣人赐给太学学生喝的就是这个,眼瞅着秋闱在即,到时我把这酒往文庙跟前一摆,便是一片金叶子一碗也能卖的。”

“一片金叶子一碗……十坛……”靥娘自己掐掐人中,“你接着说。”

“还有新上的乾和葡萄酒,六坛封存十年的老春陈酿,全都按照进价来,至于其它九酿春郎官清这些我就不算了。”

李窈儿算盘拨了个数送到她面前:“靥娘姐姐,总共这个数。”

靥娘盯着算盘看了半晌,犹豫。

“银子?”

“金子!”

“嘶——这么多钱?”

她吸口凉气,看向君莫笑,“你有吗?”

君莫笑抖抖身上:“兜比脸干净。”

“那也没事,小道长之前给了我很多宝贝,大约可以换些钱——”

靥娘盘算着小道士之前给她的那些东西可以换多少钱,冷不防就接收到本主充满怨念的眼神,识趣地闭了嘴。

“神官大人送你的东西,换成钱我也不敢要啊。”

李窈儿有意无意将算盘往丹景那边推了推。

丹景将视线从靥娘那里收回来,瞥一眼算盘,表情淡淡。

“我来付。”

“你来付?”

“两箱金叶子,明日一早我差人送过来,除了赔偿酒钱,还有小馆的重建费。”

两箱金叶子说的云淡风轻,看得靥娘直咂嘴,啧啧啧,这还是当年那个连荷花酥都买不起的小道士吗?怪不得人家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眼神过于直白,当场写了欠条的丹景侧头望过来,忍不住轻轻在她额前戳了一指头。

“想什么呢?”

“在想要怎么还钱。”她捂着额头认真道,“这么多钱,是一定要还的。”

“唔,若真心想还,不如来重明司帮我吧。”

“帮你?”

丹景笑弯了眼,点点桌上纸笔。

“靥娘也写一张欠条给我,自今日起入职重明司,一件案子抵一片金叶子,抵清方止。”

靥娘被他引导着,迷迷糊糊写了欠条,签字画押一气呵成,直到丹景将欠条小心叠起放进贴身口袋,露出一抹狐狸样的笑,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被坑了.

酒是没得喝,大家却也不愿这么早就散了,干脆将供奉的瓜果端过来几盘,窈儿又下厨做了些小菜,继续吃吃喝喝。

聊着聊着,就聊到黑猫望月身上,依着君莫笑的描述,这小黑猫命中走霉运,喝凉水都塞牙缝,是个倒霉蛋。

望月刚才在酒海里扑腾,喝了不少美酒佳酿,听着别人说起它,便摇摇晃晃爬上凳子,两手扒着桌边探出个猫脑袋,嚷嚷道:“喵喵喵喵,喵呜!”

见众人听不懂,急得它直晃脑袋:“喵呜!喵——呜——嗷嗷!”

丹景单手结印打了道术法给它,小黑猫张嘴咳了几声,再开口,变成个男子声音。

低沉浑厚,带了些醉意,与它毛茸茸的可爱模样不太搭。

“在下才不是倒霉蛋!在下只是与我这倒霉催的兄弟换了命罢了!”

白泽琰被他说的脸红起来:“猫兄大恩泽琰谨记,只是有一事一直不解,你我素昧平生……”

“咱俩可不是素昧平生。”望月醉醺醺打断他的话,小爪子哒哒拍着桌子,“你们白家祖先与我九尾一族早有渊源。”

与九尾灵狐天生九尾不同,猫修九尾实属不易,需凡猫窥得修炼之道,修百年而生一尾,直至生出九尾功德圆满,后世子孙才可获得天生九尾的恩泽。

但这第九尾却是极难修到的,当猫修炼到第八尾时,需要去到人间,帮助第一个收养它的人实现一个愿望,心愿完成后,便会长出第九条尾巴。

而帮助人实现愿望又需要断一尾,望月的祖先苗显便在这断一尾又长一尾的循环中修炼了上千年,直到遇见白家祖先。

那是个有些瘦弱的农夫,捡了苗显回家,一个月后它现出真身,说自己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苗显已经做好了重新修炼百年的准备,谁知这农夫的愿望居然是它能长出九尾。

苗显如愿成为九尾灵猫,为表谢意,它与白家祖先签订了契约,此后无论何年何月,只要白家一脉需要,无论什么愿望,九尾一族都会竭尽全力。

农夫的善良为他换来了子孙后代的福泽深厚,时间过去百年,白家后人一直顺风顺水,这个契约由一代代同样善良的白家家主口口相传,称颂着祖先与九尾猫的深情厚谊,从未有人想要去索取什么。

直到白泽琰出生。

他天生早夭之相,出生起便灾祸不算,三岁时被云游道人看到,断言活不过七岁,当时的家主,他的祖父白乐生求助无门,便想起了世代相传的祖先与九尾猫的契约。

于是他试着焚烧了已经发黄模糊的契约,一只白猫摆动着九条巨大华美的尾巴在燃起的烟雾中如约而至,听了他的愿望后,应了一句诺。

“因着我跟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老祖宗便选中了我,替祖宗报恩没什么好抱怨的,我爹娘虽心疼,还是将我八条尾巴斩了去,以妖炁为基,给咱俩换了命格。”

小黑猫摇头晃脑,没有丝毫怨恨与不满,眯着一双琥珀猫眼,歪头瞧着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倒霉兄弟。

“八条尾巴给你之后,我休养了将近二十年,才勉强恢复到跟普通猫妖差不多,这次是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就是想看看我换命的兄弟过得如何。”

望月毛茸茸的前爪扶额,这兄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傻乎乎又很弱,差点被人吸光精气,幸亏自己及时出现干扰了黑蟒,这才保住一丝生炁。

“你命格实在太差,转移到我这里,虽说死不了,却是处处倒大霉,这次又给老大闯了大祸……”

小黑猫眼泪汪汪转向靥娘,“老大,对不起。”

靥娘被这低沉男声弄得怪别扭,挠挠头憨笑道:“望月不必自责,小道长已经替我把钱赔了,倒是你这命格还是早日化解的好。”

不化解,早早晚晚要给她惹个大麻烦。

“若说化解,老夫倒是知道一个方子。”见多识广的杨书生突然插话,“窈儿掌柜可会做蜜炙莲子?”

李窈儿点头:“自然是会的,眼下正是吃莲子的时节,有时候点的客人多了,一日要做几十份呢。”

“但我说的这道蜜炙莲子,与普通做法略有不同。”

杨书生折扇轻摇,慢条斯理捏起一颗葡萄吃了,这才又重新说道。

“莲要苦心莲,蜜要鸾蜂蜜,取上好的紫陶砂锅,七天七夜不能离火,方可将苦味完全化掉,普通人吃了,一生喜乐,有福之人吃了,笑口常开,若是霉运当头的人吃了,便可化灾去厄,消愁解忧,将命格拉回正途。”

“这个好!”靥娘一拍桌子站起来,“望月,咱就吃这个!”

“呜呜呜还是老大你对我最好!”望月呜呜噫噫哭着,朝她怀里扑去,“老大——!”

它哭得可怜,声音却是个大男人,冷不丁扑过来,靥娘下意识就要躲,不小心被自己凳子绊倒,一人一猫直直朝一旁摔去。

倒至一半,忽的被人轻轻托住,有掌心的热意透过轻薄的衣衫,熨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

靥娘侧头,先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着便闻到了熟悉又好闻的松香。

她心头一跳,漫上几分不甚分明的情绪,还没抓住就消散。

望月只觉得迎面扇过来一阵风,把它在空中掀了个跟头,它勉强稳住身体落地,就看见那什么什么神官搂着老大的腰,笑得春风得意。

“喵呜——!”

臭道士,放开我老大!

第48章

夏风清凉,繁星满天,七夕的热闹还在继续,靥娘拉着小道士,去琵琶桥下放河灯。

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斗,岸边萤火虫翩翩起舞,靥娘点了河灯轻轻放进水里,看它一直晃晃悠悠飘去很远。

“今日河灯的炁是粉色的。”她托腮坐在石阶上,眼里倒映灯火万盏。

“全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我都听到啦。”

丹景不动声色离她近些:“听到了什么?”

“嘿,不告诉你。”

“那靥娘写了什么?”

“写了——”她压低声音,见那白玉一样好看的耳朵凑过来,忽的声音变大,“啦啦啦,不告诉你!”

说罢得意大笑,忘形之下朝后仰去,险些撞到别人。

丹景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又眼疾手快将差点摔出去的某人拉回来,无奈笑道:“分明是你吓我,怎的自己差点摔了?”

靥娘被他猛地一拉,鼻子正在撞上他肩头,顿时酸痛不已,气得锤他。

“这般硬,撞死我了!”

旖旎气氛被她一拳击碎,丹景苦笑几声,摇头。

“靥娘,你还真是不讲道理。”

靥娘揉揉鼻子觉得不痛了,站起来几步跨上石阶,转身间裙裾飞扬,字字句句说的认真。

“跟小道长不必讲道理,因你是我最亲近之人。”

她声音悦耳,温柔又笃定,清清亮亮如纯白月光,轻松便摄住他的心。

最是清冷稳重的年轻神官蓦的红了脸,在繁星与灯火辉映的河边扬起好看的眉梢,笑得像个吃到糖果的小孩子。

……

与靥娘最亲近的神官大人天不亮就开始忙,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挑了些不危险又距离近的,装进一个木匣里,只等靥娘来了给她。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明白了几件事。

一、靥娘闲不住。

二、靥娘不听他的。

三、靥娘不听他的,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个方法,索性借着昨晚帮她赔偿的机会将人骗进重明司,留在身边,总好过每日提心吊胆找不到人。

聘任的文书是他亲手写的,一笔一划,认真仔细,纸是当下女子最爱的浣花笺,墨是上好的徽墨,洒了金粉,又蕴进百花香气,金光闪闪,清香扑鼻。

去送文书的青岚很快回来了,带回来一张简陋的小纸条。

纸条上几笔勾勒出一个腾云驾雾的女子,远处是光秃秃的山跟几只特别大的蜜蜂,角落还有只黑猫在流泪。

空白处写了一行字:小猫难过,靥娘采蜜,三日可归。

丹景扶额,小猫难过,她倒是真不怕他难过。

***

昨日说到蜜炙莲子可改望月命格,李窈儿当即去清点了仓库,找出苦心莲一小罐,却是没有鸾蜂蜜。

后来神官大人亲自送靥娘回家,千叮咛万嘱咐,说鸾蜂蜜市面罕见,他会留意打听,让靥娘乖乖待在家里等重明司的文书,不要到处乱跑。

给钱的就是大爷,靥娘看在两箱金叶子的份上,频频点头,满口称是,可重明司马车一走,她立刻打了鸡血一样,兴冲冲直奔吴明国而去。

早些年的时候,齐州城来过一个卖珍贵食材的商贩,其中有罐蜂蜜格外奇特,其色碧绿,气味清甜,贮于白玉碗中,晶莹透彻如碧色琉璃一般。

她见这碧色蜂蜜甚是稀罕,除了色泽罕见,还溢着丝丝灵炁,便好奇多问了几句,才知晓这是来自吴明国特有的鸾蜂蜜,久食令人长寿,颜如童子,发白者应时而黑,更莫说其它沉疴痼疾,甚至失明跛腿也能治好。

据那商贩说,鸾蜂只长于吴明国,因蜂之声如鸾凤而得名,鸾蜂身披五彩,身形巨大,成年后可重达十余斤,它们在深岩峻岭间筑巢,大者占地二三亩,吴明国的采蜜人每次采蜜只能采一点,过度则会有风雷之异。1

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可巧靥娘知道吴明国在哪里,她不怕雷也不怕远,区区鸾蜂蜜,去采来便是。

不然真被小道士千金万金的求来,这债要还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脱离蜂巢的鸾蜂蜜已失了大半灵炁,再加上山高路远,几经辗转流通到这里,灵炁只剩不到十分之一,若是能寻到蜂巢里新鲜蜂蜜,再以灵力封存带回,那么以此炖制的蜜炙莲子,必有事半功倍之效。

吴明国距此万里之遥,纵使靥娘缩地成寸,也走了整整一夜,赶到时天已大亮,只见崇山峻岭薄雾沼沼,山势陡峭,罕有人烟。

她凝神细听,那笼了半山的白雾中,隐约有凤鸣之声,循着声音向前,就见一巨大蜂巢筑于峭壁之上,无数只巨蜂悬停在蜂巢周围,身披五彩,鲜艳至极。

蜂巢微光璀璨,不停有灵炁溢出,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甜香。

靥娘高兴坏了,用灵力做了个护盾护住自己,手脚并用往蜂巢里爬,一路上无数鸾蜂举着尖锐的蜂针刺过来,都被她的护盾一一挡了回去。

行至蜂巢深处,就见蜂蜡筑成的高墙后有碧色缓缓流动,她从绣囊翻出两个特别大的瓦罐,将蜂蜡墙划出个口子,晶莹如玉的鸾蜂蜜便缓缓流进瓦罐里。

鸾蜂巢内一片大乱,鸾蜂们尖声鸣叫着,试图驱赶这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靥娘的两个大瓦罐很快接满,她将瓦罐封好装进绣囊,又用灵力修补好蜂蜡上被划出的缺口,按原路爬出了蜂巢。

蜂巢外风雷交加,一道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朝着盗蜜之人而去,靥娘撤了护盾盘腿而坐,在呼啸的狂风中接下三十六道风雷,风止雷停,云开雾散,她手腕一翻,变出一包凝着灿灿生机之炁的花种。

“好啦好啦,你们不要那么生气,我要这蜜是去救人的,不然小黑猫就快倒霉死了。”

她絮絮念叨着,扬手将那包花种洒向蜂巢四周,种子接触到土壤,顷刻间落地生根,接着便发芽长大,舒展了枝叶,开出绚烂百花。

“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花,我便每样都收集了些,能保证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算是用来换取蜂蜜的小小报酬。”

靥娘手诀不断,不停将生机之炁推入百花丛中,峭壁之上百花争相吐蕊,随风送来阵阵花香。

鸾蜂停止了躁动,转身朝花丛飞去,靥娘又用灵力织了张网罩住蜂巢,下了禁咒,除鸾蜂外不许任何生灵进入。

禁咒可以持续五年,足够它们休养生息了,她想想那两大瓦罐鸾蜂蜜,满意地拍拍绣囊,挥手告别。

“告辞啦,告辞啦。”.

采蜜如此顺利,离三天还有些时间,靥娘干脆揣着没几个铜板的钱袋子,在吴明国都城内逛起来。

她往最繁华的地方去,一路晃悠悠踱着小方步,先是买了两串炙羊肉,又吃了几个泡泡油糕,三个莲花肉饼,干掉一大碗煎白肠之后终于吃不动了,捧着肚子边走边打嗝。

前面有个茶摊,棚子不大,却是干净整洁,靥娘掂掂手里钱袋,盘算着余下的喝碗茶消消食不成问题,于是信步过去寻个位子坐下,脆声道:“店家,要一碗大碗茶!”

“抱歉,本店只有工夫茶,没有大碗茶,客人若是渴得急,前行百步便有大碗茶的摊子。”

带着面纱的店家携了茶单过来,声如玉笛,是个明朗少年音,靥娘抬头望去,只见面纱上一双盈盈桃花眼,弯起如新月,清澈如晨露,比君莫笑还要好看几分。

她再仔细瞧瞧,了然一笑——原来是只小狐狸,怪不得生的这么美。

“我懒得走了,就要一壶工夫茶吧。”

“好,客人稍待。”小狐狸化作的少年开心地弯了眉眼,乐呵呵跑到后面端出一整套茶具来跟一个小风炉来。

“泡茶需先冶器,也就是用开水将茶具洗干净,包括起火、掏火、扇炉、洁器、候水和烫杯六个步骤,缺一不可……”2

靥娘吃了不少肉食,又是烤又是炸,最后还来了碗肥肠,此刻只觉得口中发咸,偏这少年不紧不慢,比小道士煮茶还磨蹭。

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不耐烦地点着桌子,一只耳朵听他讲茶道,另一只耳朵则竖到隔壁摊子,听几个本地人聊一件最近发生的稀罕事。

说是都城向南五里有座山,名唤茶浪山,盖因盛产茶树而得名,吴明国不少茶叶都出自这里。

半年前茶浪山顶突然凭空出现一座小庙,适逢山中大雨,山路坍塌,几个茶农被大雨所困,情急之下躲进寺中,发现寺庙所在艳阳高照,无人诵经却经声朗朗。

于是人们奔走相告,皆说这小庙是佛祖怜悯众生降下的,一传十十传百,庙中香火渐盛,俨然已成一方圣地,吴明国王亲临至此,题名“慈光”。

“要说这慈光寺也是真灵验,有求必应。”

几个本地人聊到激动处,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拍拍大腿。

“就咱这条街上那个小胖丫头,五天前去求姻缘,回来就有人上门提亲,还有朱屠户家那瘸了十几年的儿子,拄着拐杖上山,拜完后出门被门槛绊了下,那腿立马就好了,当时扔了拐杖自己跑回家!”

另一个将信将疑:“真有这么灵吗?”

“那可不,我家婆娘这不催着我去买些糕点果子好上山嘛。”

大胡子大着嗓门朝这边吆喝,“我说胡四郎啊,你先别鼓捣你那工夫茶了,左右一天也卖不出去几壶,不如跟着我们上山拜拜,求佛祖把你脸上那胎记消了去!”

靥娘闻言又看向少年,这才发现半透的面纱下,他如玉脸颊有块黑色胎记格外突兀。

就像一块烂乎乎的黑泥,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是有些可惜了。”她点点脸颊说的很直白,“小郎君不如去求一求,许是灵验呢?”

少年低头用烧开的水将茶具一一洗过,愤愤开口。

“我才不去,那寺庙是个大妖怪!”

第49章

狐狸少年低头烹茶,皱着眉表情怏怏,不肯再多说一句。

靥娘瞧着有趣,从绣囊翻出颗冰糖,咻的弹进茶杯里,发出叮当响声。

“我喜欢甜的。”她支着下巴,只觉得这小狐狸认真烹茶的样子跟小道士很像。

“你说这寺庙是大妖怪,是什么大妖怪?”

小狐狸不说话。

靥娘来了兴致,欠欠身子,连人带板凳一起往前挪了挪,脑袋伸过去。

“你自己都是妖,为啥说别人是妖怪?”

小狐狸吓得耳朵砰一下冒出来,慌忙拿手去捂,瞪大一双桃花狐狸眼:“你你你,你是捉妖师?”

靥娘眼尖,一眼看到那毛茸茸的耳朵是火红色的,原来是只小火狐狸,遂心满意足地摇头:“嘿,我不是。”

小狐狸依然惊恐,揉了半天才将狐狸耳朵揉回去,战战兢兢不知是该继续烹茶还是该跑,忽然一阵钟声悠悠传来,他抬头,复杂的目光朝城外山上望去。

那钟声悠扬绵长,虽远却穿透力极强,听的人心神摇晃,街上熙攘热闹的人群甚至因为这钟声滞了一瞬,接着便毫无察觉地继续忙碌,只是原本讨论的话题草草收尾,转而变成了赞颂慈光寺如何如何灵验。

靥娘开了重瞳,循着小狐狸的目光,只见城外一座小山顶端黑雾沉沉,随着钟声如涟漪般层层荡开,一遍又一遍掠过都城上空。

大妖怪,果然是大妖怪!

她回身一把钳住小狐狸手腕,清亮凤眸突的燃起两簇好奇的小火苗,兴奋道:“快说,那寺庙究竟是个什么大妖怪?”

***

妖炁乌沉沉压下,一波又一波钟声如海浪般拍过来,地底有轰隆隆的声音传出,像是地震,又像是有什么巨兽苏醒翻身。

小狐狸起初不肯来,奈何这女子力气奇大,看着瘦瘦的一个人,一用力手腕险些给他拽脱臼,他挣脱不得,一路像小鸡仔一样被提出了城。

“寺庙下面困着一只作恶多端的大蜘蛛,太爷爷费了好大力气才捉住它,建了这座寺庙,以功德愿力镇压,然后从它身上获取妖力,供族人修行……”

“前面那些都是假的,最后一句才是真的,小狐狸,你心里也清楚对不对?”

靥娘抬头望向山顶,冲天妖炁中金光若隐若现,这是只有功德的大妖,就是不知怎么被一群不成气候的火狐狸给欺负了。

“你们赤狐一族,道行不及黑狐,修为不及白狐,更是连九尾灵狐的边都沾不上,连天狐考试都通不过的小野狐狸,能捉住千年大妖?”

“反正我是不信的,定是用了什么手段。”

“啧啧啧,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被她一顿抢白,又伤心手腕又疼,啪嗒啪嗒掉眼泪。

“可那大妖怪就是坏的!它身上妖气很邪,自从捉了它,太爷爷都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变得不再慈祥,也不再抖着白胡子畅快地笑,还对他发脾气,说很过分的话,说他是丑八怪,丢了狐族的脸,兄弟姐妹也笑话他,爹娘更是嫌他脸上胎记丢人,直接将他赶出了洞府……

靥娘忽而觉得有几滴水落在手上,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小狐狸哭得梨花带雨,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

“哎呦呦你别哭别哭,是不是我刚才说话重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她松开手,递了帕子过去,慢声细语安慰。

“刚才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胡四郎?”

“某叫胡泽,因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大家都喜欢叫某胡四郎。”

“小四郎,你别哭了啊,我就是嘴快,没有恶意的,那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胡泽的面纱早就在挣扎中弄掉了,这会儿又将帕子系在脸上遮住胎记,桃花大眼忽闪忽闪:“某能感觉到小娘子是个有大本领的,你要杀了大妖怪吗?”

他眼泪又流出来,“还是杀了太爷爷?”

靥娘再次凝神往山上细看,摇摇头。

“都是些纯正妖炁,没有害过人的,我谁也不杀,就只是看看。”

“等等!”胡泽追上她,吸吸鼻子,挺起胸膛,“某跟你一起去!”.

茶浪山不算高,是个峻秀小山,除了遍布的茶园,也有不少参天树木,异草奇石,林中不时传来鸟鸣,偶尔还能听到流水潺潺。

靥娘与胡泽拾阶而上,很快到了山顶,只见一座香烟袅袅的寺庙赫然出现在眼前,靥娘一步当先迈进去,走了几步未见胡泽跟上,再回头,就见庙门后有一团散落的衣衫,里面有个什么毛毛绒绒的东西在动。

她一愣,走过去将衣衫扒开,见里面一只脸上有黑色胎记的小红狐狸蜷缩着,神色紧张。

靥娘想了想,随手摘了片竹叶化成竹筐,将小狐狸跟地上衣衫一股脑塞进去。

还好来的都是些虔诚香客,一心烧香礼佛,不曾留意到这里,靥娘松了口气,把竹筐背起来。

“某这是怎么了?”胡泽两只爪子将竹筐盖扒开一条缝,轻声问。

靥娘有些抱歉:“是我疏忽,这寺庙威压太盛,你修行尚浅,被剥夺了妖力。”

“啊?”小狐狸慌了,声音也带了哭腔,“这可如何是好,某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还未娶妻呢呜呜呜呜!”

“只是暂时剥夺,出去就能恢复了,别担心。”靥娘乐了,“不耽误你娶媳妇。”

“呜呜,那某就放心了。”

靥娘将小竹筐颠了颠,只觉得这小狐狸应当平日吃的不错,比望月重多了,她随着香客往里走,一路小声交谈。

“小四郎,你知道你太爷爷将大妖镇在哪里了吗?”

“某不知,某被家里赶出来了……这件事还是离家之前偷听到的。”

“赶出来?”

“因为太爷爷说我丑,给家族丢人。”胡泽声音渐渐小下去,“可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之前太爷爷说皮下三寸皆白骨,心才是最重要。”

“唔,那你自己介意吗?”靥娘笑笑,“我猜是在意的,不然也不会戴着面纱。”

“戴、戴面纱是怕吓到别人!某自己才不在意!”

小狐狸急急申辩几句,却发现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垂头丧气嗯了声,“谁不爱美呢?”

靥娘侧头,精致的侧脸红唇勾起:“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什么礼物?”

“嘿嘿,保密。”

两人进了大殿,这里善男信女众多,唱诵的梵音从四面八方飘来,如佛祖悲悯的手,抚过一个个信徒。

我佛慈悲,度化众生。

靥娘待了一阵,并没有觉得不妥,干脆出了大殿往后院去,钟声早已经停了,方才浓重的妖炁也变得若有似无,她瞪大眼睛四处寻找,终于看到后院一口六角井中有丝丝妖炁渗出。

看来小狐狸说的大妖,就镇压在这口井下。

她在长廊寻了处阴凉,坐在台阶上,又把小狐狸从竹筐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捋它光滑顺溜的毛。

夕阳落下,暮色四合,络绎不绝的香客渐渐散去,凉风吹着树梢沙沙响。

靥娘叫醒被自己撸睡的小狐狸,抱着它下了井。

井底不出所料没有水,只有一道暗红色的门,像是被血染透的颜色,阴森诡异,上面贴满了符咒。

红门后妖炁汹涌,充满了不甘与怨念,金色与黑色两种妖炁纠缠冲撞,就像无声的嘶吼。

靥娘一掌击碎了红门,无数符咒瞬间化为粉末,愤怒的吼声从深处传来,一时间整个井底地动山摇。

被镇压的大妖终于摆脱了封印,从井底爬了出来,是一只巨大的灰色蜘蛛。

它八条腿都捆着铁链,另一端连着深深的井底,铁链被挣断,慈光寺应声而塌,成了一片废墟。

靥娘被扬起的尘土呛的咳了几声,抬手驱散着面前灰尘,惊讶道:“还是只福蛛呢,难怪能修出金光,如今你已重获自由,快些离去吧。”

“哪里走!”忽的夜色中一声断喝,靥娘循声回头,发现倒塌的寺门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全是狐狸。

大蜘蛛瞬间暴躁起来,凶狠的眼神盯着他们,露出森然锋利的牙齿,像是要把这群人全部吞噬。

人群最中间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惊诧地看着眼前一幕,目光扫过靥娘怀里的小狐狸,不可置信道:“四郎?”

“你为何在此,这女子又是何人?”

四郎被他要吃人的目光吓得直往靥娘怀里躲,讷讷:“太爷爷,您说过修行需脚踏实地,不可急于求成,更不能走邪路,吸取他人妖力修行并非正道,孙儿、孙儿希望您悬崖勒马。”

“放肆!”老狐狸一声怒喝,“无知小儿,你这是毁了我赤狐一族的通天大道!”

“攫取别人修为算什么通天大道,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靥娘嗤道,“你们狐族不是自诩为最聪明吗?怎的一把年纪了如此不通透,还是说你这只老狐狸天生就是个糊涂蛋,只不过是仗着岁数大才当了这族长?依我看你趁早该养老养老,位置交给合适的小辈,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散你们全族德行。”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胡说八道!”老狐狸差点被气死,也不等靥娘回答,亮出利爪就朝她扑来。

靥娘将小狐狸扔进竹筐,化出长鞭准备应战,月色下一道巨大身影猛然跃起,大蜘蛛八条腿张开,将老狐狸死死按在地上。

第50章

靥娘长鞭在手,兴致勃勃正要应战老赤狐,却不想大蜘蛛横空跳出来,先是将老赤狐按住,又跟一拥而上的众狐狸打在一起。

说是打架,其实就是大蜘蛛单方面揍狐狸,它在井下被困了许久,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如今重获自由,自然不会对这些困住它又吸取它妖力的狐妖手下留情。

只见它抬起身体,一张巨大蛛网瞬间弹射出去,将冲上来的一众狐妖尽数罩住,粘在废墟各处无法动弹。

又张开嘴发出无声尖啸,一侧长肢狠狠扫过,硬生生将已经坍塌的废墟横扫出去,惊起飞鸟无数。

无数赤狐妖被扫飞,惨叫声此起彼伏,小狐狸急得在筐子里爬出来,扒着靥娘肩头急道:“快救救他们吧!他们会被打死的!”

“福蛛有佛性,是不会下死手的。”

靥娘学着小道士平日老神在在的样子,揣着手,挺着腰,板着脸。

“它被困在井下许久,又被抽取了妖力,总要发泄发泄。”

小狐狸说不过她,垂头丧气缩回筐子里。

“那、那打完某再出来吧,实在看不下去了……”

大福蛛将狐妖一一扫飞,这才抬头去看救自己出来的靥娘,八只漆黑的眼睛盯过来,把靥娘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咳,这些赤狐都被你摔得缺胳膊少腿,也算是大仇得报,再纠缠下去只怕要引来附近百姓,还是速速离去吧。”

福蛛歪歪头,松开了对老赤狐的钳制,后退几步低头与靥娘拜别,却不想老赤狐趁它低头之际突然暴起,化出原形一跃而上咬住它背,额间黑气翻涌不止,血红着眼怒吼道:“休要逃走,这妖气是我的!”

福蛛吃疼,仰头长嘶一声,竟直直站立起来,腹部顷刻间吐出无数蛛丝,化作长剑朝自己后背袭去。

老赤狐慌忙躲开,辗转腾挪间被蛛丝缠上,他张嘴吐出烈火去烧,却不防被蛛丝塞住嘴巴,福蛛周身黑气暴涨,举起前肢就要刺穿这不知死活的老狐心脏。

“福蛛手下留情!”靥娘慌忙打出一道灵力护住老赤狐,高声道,“因果不虚,勿造杀业!”

她这一声清亮高亢,宛如凤鸣,福蛛只觉灵台一阵狂风扫过,迷雾吹散,心自清明。

它将已经不省人事的老狐丢下,行至靥娘面前,八肢匍匐,俯首不动。

靥娘悄悄挠挠身上鸡皮疙瘩,硬着头皮将手贴在福蛛额前,闭上眼睛,周身漾起莹莹蓝光。

这是寺庙中观音像前一只小福蛛,耳濡目染有了灵性,学着人类的样子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福生。

福生修炼五百年,在每日诵经声与香火中生出慧根,它化作一个小和尚入了寺庙,满心欢喜地要开始自己真正的修行。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他跟师兄辩经输了,按约定去山上采香蕈,那日刚好惊蛰,山间景色宜人,百虫鸣叫,他一时忘形便现了真身,不想被突然出现的几个黑衣人抓走,强行喂了东西。

那东西来历不明,却极为霸道,让他妖力大增又痛苦不堪,每日在清醒与混沌中挣扎,后来他实在受不住,寻机会逃了出来,迷迷糊糊之际又被赤狐族捉住,锁在了井下,以寺庙镇压。

福生佛前开智,慈悲心肠,听见有人祈愿,总会忍不住去帮,但有时又压制不住体内暴虐,便将妖力化为钟声,引更多人前来,用更强的愿力压制自己。

“所以今日的钟声是你故意而为?”靥娘周身蓝光散去,她睁开眼睛,将手从福生额前拿开,目光悲悯。

“福蛛福生,何苦来哉。”

“我可以帮你取出体内异物,但过程会很痛苦,亦会折损修行,如此你可愿意?”

福生点头。

见他心意已决,靥娘不再多话,后退几步取下竹筐,双臂如鸟儿般张开,吟唱起一首上古歌谣。

歌谣内容晦涩难懂,音律却异常悦耳,随着她的吟唱,上千只暗蓝色的月光蝶在她身后飞出,蓝色流光飞舞,朝伏在地上的大蜘蛛翩翩而去。

福生巨大的身体很快被月光蝶覆盖,无数尖锐口器细针一般刺破他的甲壳,他咬牙颤抖着,感觉妖力一点点流失,心越来越平静。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大蜘蛛渐渐缩小到只有原来身体的一半,抽搐一阵,吐出个小小的白色骨头。

靥娘团了水炁将白骨洗净,拿在手中细细观瞧,只见上面隐隐黑气萦绕,竟是块妖骨。

她觉得这骨头面熟,好像跟九年前她捡到的那几块一模一样。

“谁家妖怪骨头这么多?怕不是个大蟒蛇吧?”

她自言自语了几句,将妖骨装进绣囊,挥手让月光蝶散开,伏在地上的福生身体泛起淡淡金光,变成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

“多谢施主。”小和尚双手合十念声佛号,“施主大爱,必有福报。”

靥娘舒眉浅笑:“恭喜福生大师金身初成,假以时日,定能修得正果。”

“不知大师今后有何打算?”

“贫僧决定留在此地。”

福生看看周围一地缺胳膊少腿的狐狸,眼中闪过愧疚。

“他们吸了我的妖力,自然也受那邪物影响,说到底还是贫僧种下的因,我会说服赤狐妖与我一起重修慈光寺,广传佛法,普度众生。”

靥娘觉得这个想法甚好,满意地点头再点头,突然觉得脚边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一直蹭,低头看去,才想起还有只小狐狸。

“对,险些忘了送你礼物。”

她蹲在地上,抓起小狐狸两只前爪放在自己膝盖,一手掐诀一手拢住它脸上胎记,缓缓打出一道绿色草木之炁。

绿色光芒溢满生机,氤氲着浓郁桃花香,一朵朵开到极盛的桃花自她掌心飞出,覆到黑色胎记之上。

随着她手诀变化,原本长在血肉里的胎记渐渐浮出脸颊,如浓郁的墨一般缓缓流动,覆在上面的桃花被这浓墨染黑,迅速枯萎落地,紧接着又有新的桃花覆上来。

靥娘掌心桃花不断飞出,胎记的颜色也越来越淡,随着最后一朵桃花落地,小狐狸毛绒绒的小脸露出来原本的粉嫩可爱,黑色胎记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好了。”她手一挥变出个水镜,收了术法,脸色略显苍白。

方才的月光蝶是她灵力所化,一下放出这么多,这会儿又帮小狐狸去胎记,实在有点支撑不住。

“小四郎,变回人形看看。”

小狐狸点点头,砰一声变成了胡泽,紧接着便尖叫一声,手忙脚乱滚到树后去。

靥娘捂着眼挥手:“你你你,快穿上衣服!”

“呜呜呜,某是一时激动,不是故意唐突小娘子!”

光屁股的胡泽窸窸窣窣在树后草草套上衣服,红着脸道歉,又忍不住对着水镜左瞧右看,丑丑的胎记真的不见了,镜中的少年柳眉春目,脸颊白皙光滑,说是族里最漂亮的小狐狸也不为过!

他高兴地转头去看月光下素衣飘飘的小娘子,只觉得她人又美又有本领,便是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

“多谢仙女姐姐!”

上千只月光蝶一直安安静静停在空中,这会儿见主人终于忙完了,忙不迭俯冲下来,要回到她身体里去,靥娘吓得一蹦三尺高,几下爬上一棵最高的桂花树,抱着树枝大叫:“别过来!都给我原地消失!”

月光蝶委屈地扇动翅膀,绿色黏液从嘴边滴滴答答流下,这可是辛辛苦苦给主人采来的血啊,虽然是绿色的,味道也很怪,可是里面妖炁旺盛,主人为什么不要呢?

嘤嘤嘤,蝶儿想不通,蝶儿很难过。

“咳,不要这样看我。”靥娘艰难地咽咽口水,斟酌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那个——主要我跟福生大师不是一个种类,知道吗?”

开玩笑,她可不要喝蜘蛛的黏液。

月光蝶点头。

“不是一个种类就不相容,吃下去会生病的,你们想让你们才貌双全的主人生病吗?”

月光蝶摇头。

“所以——”靥娘看着这么多蝶儿,实在也不忍心让它们通通消失,干脆摘下绣囊,将开口敞到最大。

“那你们先去我的乾坤绣囊里呆着好了,里面有吃有喝,风景也好,你们且在里面好好玩,等我需要的时候自会召唤。”

月光蝶得到命令,高兴地在空中盘旋几圈,然后快速俯冲而下,不一会儿就全部钻进了绣囊里。

“有两个大瓦罐装的蜂蜜,千万千万不要偷吃啊!”靥娘冲绣囊里吼了一嗓子,听得里面回音袅袅,这才长出一口气,将绣囊重新系回腰间,

“可算是结束了,累死我了……”

***

神官大人从傍晚开始便心神不宁,总觉得靥娘这一趟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屁股着火一样坐立不安了小半个时辰,决定骑着青鸟去找她。

一路靠着护身符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正从树上往下跳的某娘子,树下立有青葱少年一双,蜘蛛变的小和尚,还有衣服都没穿好的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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