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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陪伴

男声继续提出要求。手机畔的温禧却疑窦丛生。

且不说这台钢琴已经送过去许久, 早就超过退货的时限。从购买到签收再到安装,丈夫从来都未露过面,现在却突然存在感这么强烈, 告诉他自己想要退货。

他自己也清楚大概率不能退, 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理,但尽管说话礼貌, 想法却很坚定。

“请问您为什么想要退这台钢琴呢?”

男人却有些支吾,只是不断地重复让她来家里的理由,接着又说。

“温老板, 电话里不太方便, 需要你亲自过来一趟。”

“好。”

权衡再三, 本着顾客至上的服务精神,温禧答应了,但却先打了个电话给时祺。

尽管陡然切换的身份让她还有些不适应, 但她依然将时祺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有程鹏事件的前车之鉴, 现在做事都格外谨慎。

温禧深呼吸, 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十一位数号码。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好像对方翘首以盼良久。

“好,我现在马上就过来接你。”

时祺很快给出回复。

温禧在家中收拾妥当, 换了一件灰色的针织长裙。白袜黑鞋,她将长发扎在脑后,梳了个丸子头。又将整身知性气质中和出一些俏皮与灵动。

她从楼道里下来,迎面就与时褀的目光相撞。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是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见面, 昨晚的甜蜜还历历在目, 她的心间反而有几分紧张。

但这份紧张感在抬眼时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时褀穿了灰色的针织毛衣,外面又穿了件外套, 他站在那里,身形修长,挺拔如鹤立。

他漆黑的眼里温柔的笑意尤盛,像是草长莺飞后被吹落的蒲公英,在触到她面容的那一刻纷纷降落,事到如今,他再也不需要避讳自己的目光,可以专注地欣赏她流露出的美。

他安静地看,不需要占为己有,因为她只属于自己。

时祺与她是同色系的穿搭,他们似乎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奇妙的碰撞。

“事先声明一下,这是巧合。”

时祺说,眼神温柔,视线半刻都没有离开过温禧的脸庞。

他顺手就将她揽过来,将社交距离缩短为亲密距离。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她被时祺的视线炙烤得脸红,连忙问。

时祺不答。

“口红沾到牙上了吗?”

他凝视的位置是温禧的唇瓣,落点明确,她察觉到,先自我怀疑,有些不自然地咬唇,然后再问他。

“是啊。”

温禧便紧张兮兮,想从自己的手包里去拿一只小圆镜,检查一下自己的妆容是否合宜。

“怎么不找我帮忙?”

他伸出指腹,轻触了一下温禧的唇瓣,像蜻蜓点水,却留下无法消散的涟漪。

好想吻她,但不能破坏她的妆。

“你骗我。”

直到温禧看见手机屏幕里的自己,确认自己妆容得体,微微撅了撅嘴,以示不满。

“没有骗你,欣赏美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时褀眉眼含笑,伸手为她将副驾驶的门打开。

“小满,上车吧。”

他抬手在车门上方护着她的头,看见温禧钻进座位上,乖乖坐好,伸手将裙摆抚平。

时祺也上车。

“你现在不紧张了吗?”时褀侧过身,将她的安全带插好,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面上。

温禧猛烈地摇头。

她记得从前坐他车的时候慌张,只记得要坐在后座,不要去副驾驶那个危险地带,要与他保持距离,不像太亲密。最后位置虽然坐上了,却手足无措,甚至将驾驶座的安全带都扯到自己身上,闹了个大笑话。

现在旧事重提,她脸颊微红,他眼里笑意盎然。

密封的车厢是两人独处的空间,有流动的暧昧越来越重。

“吃过早饭了吗?”

时祺问,温禧点点头。

他贴心地从后座取出保鲜盒,里面放了一些切好的水果,转头对温禧说:“准备了一点水果,你在路上吃。”

保鲜盒里的苹果被细心地切出兔子的形状,清甜的果香在密封的空间里蔓延,勾起她的独家记忆。从前她与他同居时,这些水果都是由他亲自去准备。

“这么用心?”

“因为好不容易追到的,要好好珍惜。”

温禧低头,掩饰自己通红的脸。

“甜吗?让我也尝尝。”

时祺问她的时候,温禧用竹签插了一块苹果,放进嘴里,像大快朵颐的仓鼠,正在用力地嚼。

她听见他的话,回答他的话应该也会含糊不清,她索性用肢体回答,用竹签在保鲜盒里选了一块,抬头准备给他。·

一点一滴,他介入温禧的生活,从日常最普通的小事做起。

“小满,到时候补妆可以吗?”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正疑惑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直到下一秒她终于明白了时祺要做什么,因为他再次俯身,吻在她的唇上,齿间缱绻,与她一起品尝到甜蜜的果香。

温禧还没有意识到,手里竹签插着的半块苹果还悬在半空之中。

“很甜。”-

车辆平缓地行驶,温禧感觉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她托着腮看时祺专心致志的侧脸,恍惚觉得看得太久,又要被他笑话,就做贼心虚地将头低下去,拿出手机浏览信息。

“一会晕车。”

时祺侧首,看见她的脸快贴上手机的屏幕,想起温禧从前的毛病。

“在看什么?”

“看微博。”

她说着,又戳了戳按键。

“也看我吗?”

他好整以暇地问。

当然看到了。

“你又拍了月亮吗?”

温禧明知故问。

因为他偏爱用镜头对准天空,与她每个情感变动的节点都在记录,从黄昏到月亮,静水流深,传递那些隐晦的爱意。

后来发现大家又纷纷解码地理位置,一起思考这张照片究竟在何处发的。狂热的粉丝想尝试在南江蹲点守候他的到来,他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太明目张胆了,从来都没有避讳她的身份。他也不是烈火烹油的偶像,需要隐匿自己的情感状况。

但他也希望有一个机会,带她从幕后走到台前,无论是她的职业还是她的身份。

温禧从前也用,喜欢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生活,后来因为家庭变故,有不怀好意的人顺着账号发消息来骚扰,所以慢慢减少了使用的频率,最后的结局就是她忘记密码,那个账号就渐渐作废。

后来她重新注册过了,从时祺的钢琴演奏会结束之后,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她当初介绍调律工作室的宣传之上。

倒是也收到过不少的私信,也有有心之人旁敲侧击地从她这里打探跟时祺相关的消息。

温禧提起微博,是因为当晚时褀就在微博上更新,更新了一则视频。

“是只有你能看得懂的文案。”

他们心照不宣,不用担心别人发现。

时祺是这么想的。

他难得录了一段钢琴视频,说从前的创作终于在此刻圆满完成,署名是小满,二十四节气组曲的最后一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公之于众。

视频是时祺随意录的,镜头里甚至能看见旁边的酒杯,播放以后短暂地在圈内激起了不少的水花,现在的他却气定神闲地陪在温禧身边,没有作出更多相关的回复。

这首歌用了复调结构,交替轮转的旋律像是莫比乌斯环,有始有终,他们从开始走到结尾,试图寻找故事的结局,但是终结,也是开端,他们两人之间终究没有结束。

“昨晚睡得好吗?”

她想实话实说,睡得不好,半夜因为他,几次醒转,但最后想到在一起的事实后,又安然入眠。

“谢谢小满今天记得我。”

时祺又揶揄她,他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尘埃落定时,现在甚至屈尊给自己当司机。

说到这个,温禧又想起别的事来。

“你下次记得换一台车来接我,在这里太显眼了。”

观星公寓门口那些乘凉唠嗑的大爷大妈,火眼金睛早就紧紧地盯着他停在门口的这辆黑色轿车,连讨论的氛围都更热烈一些,就差没有直接上前去拍照打卡。

察车观财,知道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好啊,小满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我下次骑单车来接你,总可以了吧。”

时祺微微一笑。

他记得在校园时也没少用单车接过她,还记得微风吹拂时,发丝抚过后背的感觉。

“地址?”

“在观澜庭。”

她默契地接上话,然后迫不及待地跟时褀说起今天这个神奇的电话。

又是观澜庭?

时祺的眉心一挑。

原来他与那人日日做邻居,也没有一点察觉。

“你当时在琴行的时候,也觉得她看起来不对劲吗?”

温禧跃跃欲试,像第一次办案的侦探,一双杏眼亮亮的,用一点仰慕的眼神看他,企图从他这里收到回复。

他不会随意去怀疑一个人,一定有等量确凿的证据才会做出判断。

红灯停,阳光落在方向盘上,时祺修长的指节敲在方向盘上,不急不缓。

“无论他是什么目的,我们都先去见见他再说。”

第72章 表演

“迎宾大道尽头, 应该是向左拐。”

破碎的记忆随着途径往日的大道被重新复原,温禧看着前面似曾相识的分叉路口,若有所思。

“你很熟悉这里。”

时祺侧首, 用赞许的目光看她, 褒扬她的方向感。

“当然啊,原来是我家。”

她有点骄傲, 话脱口而出又有点失落。

“还有没有考虑再回来?”

“回不来了,这里的房子在当初我们家破产时抵债时就卖掉了,现在过去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换了几手了。”

她目视前方, 说得坦然。

其实还挺喜欢在观澜庭置办的这套别墅, 当初家中的装修几乎都由她一人说了算,是象征她第一次离家独立的小小空间。

况且,他们在这里也留存了不少珍贵的回忆。

原本陆斯怡说要趁拍卖时高价截胡, 送给温禧当生日礼物,却不知被哪里的财神抢了先, 看来终究还是差了点缘分。

时祺歉然看她, 以为是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回忆。

“没事的, ”温禧眼中含笑,反过来去安慰他:“只是挺喜欢这里的环境的, 觉得有点可惜。”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暴雨时跌跌撞撞地逃离,然后撞见她的命中注定。

从董富明事件平稳地画上句点,她就没有再涉足过这里。

凭时祺现在的财力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豪掷千金, 为博美人一笑的事应该也做得出来。

好奇怪,温禧看见光中时祺的侧脸, 竟然萌生了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

不行,要靠自己好好努力。

“没关系,”她轻声给自己鼓励,情不自禁地攥紧裙摆:“以后总有机会,会有更大更好看的别墅。”

细如微尘,却还是一字一句落进时祺敏锐的耳里,他听见她的雄心壮志,微微地弯了嘴角。

温禧的观察还是不够仔细,他对这座城市阔别八年,但却连从未见过的郊区道路都驾轻就熟,是有缘由的。

保安对陌生的车辆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行了标准礼后,就抬杆放行,好像是对待熟悉的业主一般客气。

观澜庭46号。

门铃滋滋作响,他们本以为会见到电话那端联系的男人,但门应声而开时,见到的却是身形瘦弱的年轻女子。

“唐小姐。”

温禧脱口而出。

对方愣了片刻,却用像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他们,眼神戒备。”你们是谁?“

唐金的脸颊比上次在琴行见到时显得更加瘦削,穿着及地的礼服裙,突兀的颧骨截断了流畅的脸型。她瘦骨嶙峋,肩翼好像随时都会刺破薄纸的利刃,衬得整个人都有几分诡异。

记忆里的违和感变得更浓重了。

“您好,您好。”

眼前闯入一个慌乱的声音。温禧看见穿休闲装的男人从她身后探出头。

“抱歉,你们请进。”

整套别墅的装修十分简约,几乎没有复杂的陈设,寂然空旷,倒真的像一个演奏场地,客厅里却是一片狼藉。

他似乎正在收拾地面上的碎片,手里还拎着簸箕。

她机械地做好开门的动作,左手却在空气里微张,根本不知道将什么抓在手心里。

男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林市昌,他似乎刚从一片狼藉中脱身,急匆匆地从唐金身后来。

“他们是谁?”

唐金歪头,眼神警惕,看向自己唯一熟悉的人,连声音都变得尖锐。

“为什么我演出的时候有外人进来?”

她的声调越来越高,情绪已然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温禧心中骤然缩紧。

“是两位经纪人。”

林市昌却游刃有余,他耐心地跟唐金解释,将毛毯披在她孱弱的肩膀上。

“那我是不是很快就可以正式登台表演了?”

她欢快地拍手,瞬间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是的,他们刚刚看了你的彩排,觉得你很有潜力,准备跟你签十年的长约。”

“真的?”

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明亮。

“回去吧,我们要商量一会合约的细节。你回房间练习一下签名,到时候在合同上签一个最好看的名字,好吗?”

他为人温和,和电话里一样,没有咄咄逼人。对自己的伴侣轻声说。

“好。”

唐金好像听懂他的话,轻轻地点点头,听话地走回自己的卧室里,将门掩上,却不着痕迹地留下一条缝。

温禧和时祺站在原地,窥见了这个家庭不足沉重的秘密。

眼看着唐金安静地回到房间,他这才腾出手来去招呼时祺与温禧。

“林先生,”

温禧与时祺同时开口,话缠在一处。

“你的手。”

时祺冷静地提醒他。

林市昌的右手被玻璃划破,流了血,刚刚在忙着安抚唐金,还来不及处置,现在看起来触目惊心。

看见鲜血,温禧胸口生理性地感到压抑,好像突然压上巨石千钧,却被时祺敏锐地发觉。

“别看了。”

他侧过身,遮住她的视线范围。

“我处理一下,”林市昌像早已习以为常,从茶几的抽屉中取出消毒的碘伏,面不改色。

因为唐金的存在,这个家的装修虽然简陋,但却地板上铺了软垫,尖锐的棱角也都用布包好,清晰地倒映在温禧眼里。

“不用招待我们,我们自己可以。”

林市昌飞快地处理好自己的伤势,又折去厨房里将做好的茶水和点心端到客厅上。

温禧与时祺坐在沙发上没有被沾湿的那一角。客厅里的空气似乎不知何时被灌了铅,每呼吸一口都分外沉重。

“你们看出来了吗?”

几乎是一目了然,唐金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却并不好。

“吓到你们了,本来这几天她一直很好,今天起床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

他低声解释。

“温小姐,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时祺的身上。

“我姓时。”

时祺适时抬眼,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时先生,让你们见笑了。”

但温禧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上次看见女人的神色很不对劲,有种违和的古怪,现在来到家里目睹这一切之后,有种所思所想被证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抵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不幸,都有在不同时刻需要体会的苦难。

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起时祺的母亲,想起当初他年少与母亲相依为命时的辛苦,他独自用孱弱的肩膀扛起一片天时,不知会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时刻。

就像林市昌,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唐金精神异常,但温禧在她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她穿吊带礼服,露出大部分的身体皮肤都没有伤口,一看就知道被照顾得很好的模样。

反观她的丈夫,为了照顾妻子,连自己的手上有伤口都未曾发觉。

“不瞒你们说,我妻子的情况比较反复,真的不好受,”

林市昌抬眼,一肚子的苦水仿佛无处倾诉,现在终于寻找到了突破口:“买钢琴前,她每天在家里念叨地说要买一台钢琴,现在终于买了。”

“那天她突然从家里消失,吓了我一跳。”

“怎么没有找人看护,还让她独自出门?”

温禧打断他。

“请过,但除了我,没有人能照顾得了她。”林市昌低下头,轻巧一笔带过之后却是无尽的心酸。

“那天是我工作太忙,再加上她病情已经稳定了好一阵了。“

“都怪我,是我太大意了。”

回想起买钢琴那天,温禧补充说。

“她跟我们说,是想给自己的儿子买一台钢琴,还说自己的孩子上大学了,我还给她推荐了不少我觉得比较适合年轻人放在宿舍的电钢琴,但她最后还是决定要买钢琴。”

“怎么会?”

男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温禧想起之前在琴行看见她的时候,就处处透着不对劲,她穿的衣服,说话的方式,还有孩子看起来根本就不是读大学的年纪。现在这些猜想果真被证实。

“我们的孩子最喜欢的是拼积木,对钢琴根本不感兴趣。”

“不过她病情发作时,会这么说也不奇怪,我都能理解。”

听见林市昌的解释,温禧的眼神染上几分同情之色。

“你们的小孩现在在哪里?”

时祺忽然发问。

似乎没有预料到时祺会突然这么问,林市昌愣了片刻,才说出孩子的去相。

“啊,去上学了。”

“很乖的孩子,”林市昌眼中的光好像消失了,又补充说:“现在也害怕自己的妈妈,都不愿意回家。”

沉寂片刻。

“我是做生意的,但最近情况并不好,贷款很快就要到期了,再加上给小金治病。”

“温小姐,”林市昌的眼神里有期待的眼光,好像抓住救命稻草:“能帮我把这台钢琴收走,再把费用退给我们吗?”

“为了给她治病,我们这套房子也是打算卖了的。”

能在观澜庭中住的,大多是非富即贵。但情况已经严峻到他需要用房抵押,看来确实是不太乐观。

但一台钢琴的价格又有多少呢,充其量万余块,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唏嘘一番,温禧明白,他说得很正确,现在家徒四壁,的确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

温禧于心不忍,终于开了口:“如果你想把钢琴留下,也不是不可以。”

一台钢琴的费用她愿意承担,如果能让她的病情改善的话。

“不用。”

林市昌露出一个牵强的笑。

他们进门时发现客厅空荡荡的,用视线搜索了好一会才找到那台钢琴,发现被白布遮盖着,遮挡得严严实实,连踏板都被包裹好,只能看见钢琴的轮廓,似乎很抵触被人看见。

也好像主人早就笃定了要将钢琴送走一样。

“等一下。”

温禧伸手掀开,却感觉有视线从身后望着她。

第73章 怀疑

“那林先生, 我检查一下这台钢琴,如果没有问题,我就打电话联系合作的运输平台, 让他们帮我运走。”

林市昌点了点头。

身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温禧心中异样,却还是掀开遮盖钢琴的白布, 那台漆黑的钢琴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还来不及检查,身后却突然传来尖锐的女声。缝隙中的那只眼睛突然变成骇人的面容。

原来是唐金。

他们一直被她在暗中窥伺着。

“不要,不要, 我不要看到这个。”

她双手捂着脸, 整个人好像在一瞬间被按下失控的开关, 歇斯底里地吼叫。

“快把钢琴搬走,啊——”

温禧猝不及防,时祺却比她的反应更快, 眼疾手快地将那块白布继续盖回钢琴之上。钢琴不见了,从唐金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块模糊的白色轮廓。

她却仍然深陷在情绪的漩涡之中。

“没事了, 没事了。”

林市昌箭步跃到唐金的面前, 将她揽在怀里, 安抚她的情绪。

唐金尖叫,依然乱蹬乱踢, 几乎要将自己的嗓音像撕碎的布料,粗暴地扯开,不留任何余地。

现在温禧明白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现在一看见钢琴就会犯病,可她之前独自一人来到温禧的调律工作室, 面对的钢琴少说也有十几台。

她百思不得其解。

“抱歉, 我也没想到她会在房间里往外看,”等这场意外再度平息, 林市昌又开口与他们解释:“倘若我能明白我妻子发病的规律就好了,可是连医生都无能为力。”

“温小姐,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一定要找你,想问问这台钢琴能不能退还的原因。”

是因为唐金一看到钢琴精神状态就会失控。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可来龙去脉毕竟是他们家中隐私,如果他愿意说,温禧也很愿意了解他们相识相知的过程。

“我冒昧问一句,您的太太原来会弹钢琴吗?”

上次唐金在琴行里标准手型很专业,但她在选琴时却予以否认。

“她会,”林市昌似乎很讶异他们会问出这个问题:”她说从前因为自己家里穷,供不起她学艺术,就放弃了练习钢琴。”

温禧与时褀对视一眼。

“当初钢琴刚刚搬回家时,她也很兴奋地练习了许多天。”林市昌说起那段回忆,眼神里似有浓重的怀念。

可惜她每况愈下,他这个朝夕相对的伴侣都说不出缘由,那温禧这个外人就更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约定了趁唐金安眠时找人上门抬走钢琴,就告别离开。

离开林家时,温禧的心情反而变得很沉重。他们并肩走到车门,时祺为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她却站在车门口未挪半步。

“或许当初真的是我想多了,只是个苦命的家庭罢了。”

温禧自言自语地感慨。

“小满?小满?”

时祺叫了她两声,她的意识才勉强回神,飞速地坐上车。最近面对生活的艰难险阻太多,有些心力交瘁,幸亏身边还有他在,于是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时祺。

“这么入神,我喊你好几声了都没听见。“

时祺将她的安全带系好,伸手将她的碎发挽回耳后。

“在想怎么能帮助唐小姐?”

他的尾音上扬,轻易地勾出她心底的秘密。

“你知道啊。”

“你在想什么,所有的表情都写在你脸上,根本就不用猜。”

她从林家出来之后,两弯漂亮的柳眉便一直蹙着,时祺一眼就能看尽。

“我还知道,你在想,还好有我在身边。”

他每次看向她,漆黑的瞳仁里都覆上透明的温柔。

自己的心事被一语中的,她觉得有些羞赧:“你知道就好了,还要说出来做什么。”

眼见着她愁云密布的小脸略展,时祺的眉心也跟着松动一些。

“我也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就感觉她太可怜了,可惜我也帮不上忙。”

她记得当初唐金在琴行里看见钢琴时眼里的光,涌动着真挚的热爱。她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喜爱钢琴演奏的人。

现在却被桎梏在一人的舞台上,演一出自己精神世界里的独角戏。

“你说唐小姐为什么要骗我,说要给自己的孩子买钢琴,却是买给自己?”

“这个很好理解,可能想要那台钢琴的本来就是她自己。”

时祺与他们解释。

“有时候我们童年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所以在成年后就会反复地提起。”

时祺说。

“所以她口中的那个孩子也可能就是她自己。”

“因为她自己想要,所以将自己的人生愿望移植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温禧问他:“我都快被绕晕了。可是林市昌对她很好,她如果想要钢琴的话,她为什么自己不说?”

“所有的反常都可以用精神疾病这个借口来解释。但倘若我们把她当作正常人,就会发现让人困惑的地方很多。”

时祺说,又抬眼看他:“所以,我甚至怀疑他们可能并没有这个孩子。”

“你不善于伪装,却有很多人都擅长表演。”

“你说林市昌?”

林市昌在温禧眼中,爱妻顾家,即使妻子疾病缠身,是众人眼中的异类,他也不离不弃。

这样的好人,会有什么问题?

“小满,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到现在听到的,全都是林市昌的一面之词。”

有些薄纸被他一针见血地突破,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现在我大概可以确定,他肯定隐瞒了一部分的真相。“

“啊?”

现在吃惊的人轮到了温禧。

但他说谎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我观察过了,她的身上没有伤口,如果是家暴的话,应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温禧说。

虽然不应该以恶意去揣度别人,但看见女性的反常,无法否认,她这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然而,在亲眼见证过他对唐金无微不至地呵护时,温禧内心又涌现出某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信马由缰。

“施暴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从□□上说,指尖,脚底,头顶,他让你看见的只是你想看到的部分。”

时祺说,闭上眼,抗拒那段脱胎于地狱的记忆。

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最后脱颖而出的幸运。

“还有,以往拷打犯人时,将他们的眼睛用黑布蒙上,控制水的滴速,让水落在他们的额头上,虽然无法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但对心理的威慑却很明显。”

他将恐怖的刑罚娓娓道来,像是在讲不具名的故事。

“你说得这么详细,连我都害怕了。”

温禧的嗓音发颤,时祺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地说得太多了。

“不怕,小满。”

他笑容温煦,将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阴影彻底消失,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那段过去了。

“钢琴是她生活中很关键的一个词,她应该有什么话想说,或者曾经想说,但是没有说出来,”时祺的眼色沉郁: “但我想如果我们现在回去,应该能撞破一些端倪。”

“好,听你的。”

得到温禧的首肯,他一脚踩下刹车,一个行云流水的掉头之后,黑色迈巴赫瞬间拐了一个弯。

“小满,你留在车上,我去就好。”

林市昌没有想到他们去而复返,但整个表情依然无可挑剔。他看起来大汗淋漓,才从一场困局中脱身:

“时先生,你们再次回来,是还有什么其他手续需要我配合吗?”

时祺冷静从容。

“抱歉,林先生,打扰了,”他说:“刚刚落了一支笔,我女朋友送我的,很珍贵。”

“哦,”林市昌的表情立刻舒缓下来:“你稍等片刻,我回去替你找。”

“不麻烦林先生,我记得我把笔放在哪里,我亲自进去吧。”

迟疑片刻,林市昌还是对他敞开了大门。

时祺仔细地在沙发上搜寻,最后在软垫的夹缝中,不着痕迹地找到那只笔收入口袋,盖着白布的钢琴有种诡异的瘆人感,安静地伫立在旁边。

“没有,”

时祺刚一回来,温禧就连忙问他询问的结果如何:“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结果,只是想试探一下,”时祺的嗓音又懒散下来,双手抱臂:“但每次试探都不一定会成功。”

然后话锋一转,“说了几句话,从他的微表情上观察出很明显的慌乱,”

“有些人不善于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察言观色很重要。”

他放在沙发上的是一只录音笔,他没有告诉温禧。

“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说我忘了东西,找不到,就是放在别处了。”

“你刚刚离开的时候就想到了?”

所以特意把一支钢笔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没说完的潜台词是这样的。

“嗯。”

“这样我就更不理解了,”温禧眼神里的困惑更重:“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骗我们,我们就是两个陌生人。何况还是他主动打电话联系我的。”

若非如此,她对他们的家庭根本一无所知。

“可能他并没有想骗我们,只是他一直都习惯在谎言中了。”

他说这话时代入感太强,好像他也是如此。

“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安,”温禧说:“好想把事情的原委都整理清楚。”

时祺看见她低落的情绪,说:“既然你怀疑,我可以找人把这件事查清楚,要一份两个人的公开资料,对我来说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走吧,我们去兜风,同理心太强,自己可能会很辛苦的。”

他用爱怜的眼神看温禧。

“就是很奇怪,为什么她既喜欢钢琴,现在又这么反感见到钢琴?”时祺开车,温禧的头脑风暴还未停歇,口中念念有词。

她说完这句话,又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这个跟当初的你很像。”

第74章 秘密交换

“像吗?”

时祺开口反问, 话里却被听见几分明显的自嘲,

被温禧一语道破,他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原来他们的处境极为相似。

他对唐金并不了解, 在过往的记忆中也搜寻不出任何一张相似的面孔,但却能自然而然地站在她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为什么呢?

最爱变为最恨, 值得一份脱胎换骨的经历。

温禧忽而发现,身侧时祺的眼光变得沉郁,像坠入河里破旧的渔网, 将生命力逐渐从缝隙中漏去。

他静默的时间更长, 状态也不对劲。

温禧心念好奇, 关注起那些时祺从不曾言说过的陈年旧事。那些他讳莫如深的秘密,好像在此刻终于被她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世人见他的光鲜亮丽,她的喜欢并不像抚摸裸露在外的花朵那般轻浮浅薄, 而想松土刨根,深入无人之境, 哪怕窥见一颗千疮百孔的黑暗之心。

“你是因为什么?”

她忽而好奇起时祺是因为什么, 于是脱口而出。

器物是死的, 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因为人。

那究竟是谁呢?

时祺从未提起,她也并不往深处细究, 将所有的私人空间都体贴地留给他。

“说来话长。”

他落在方向盘上的长指无规律地敲打,显得心烦意乱。

她对弦外之音极聪慧的,一般来说,大家用说来话长这句话来当挡箭牌的时候, 一般就是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了。

适可而止。

“时祺, 是不是唐小姐的情况让你想起什么过去的事了?”

温禧嗓音清澈,咬字向来好听, 这次锲而不舍的追问却将时祺的心跳催动得越来越快。

“国际知名钢琴家,南江警方的线人,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等车停稳,她凑在时祺的跟前,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半开玩笑地问。

她靠得极近,鸦羽般的长睫轻快地扇动。时祺漆黑的眼暗淡下去,好像蒙尘的黑曜石。

被她无心之言,却说中他最害怕的心事。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温禧观察出他的端倪。

“等我们吃好午饭,跟你一起说。”

时祺的内心挣扎,却没有持续很久。他已经在斟酌合理的措辞,与她在一起时早就发好了誓,无论她问什么,自己便全盘托出。

她不问,他便自欺欺人地不说-

停好车,时祺带她来到一家私人餐厅,装潢西式,墨绿色的墙纸上悬挂着印象派的油画,能看出店主是艺术修养极高的人。

餐厅的灯光总是很暗,来客的轮廓被射灯投射在墙上,像人间皮影。

“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来这里了。”

温禧不解。

“小满,到饭点了,请你来吃个饭。”

正午时餐厅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包厢的隔音也很好,中控流淌着钢琴音乐,她认真辨别了一下,发现是彩云追月。

中西合璧,倒别有一番意趣。

“餐厅里有些简餐,你先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时祺将菜单递给温禧,墨纸金字,纹饰上也有印象派画家的标志物睡莲。

上菜后时祺将所有自己盘里的蔬果又夹给她一些,生怕她吃不够。

“不用再给我了,我要吃不下。”温禧看见白瓷盘里垒得小山一般的食物:“还是说,你想让我闭嘴的意思?”

“我怎么敢让小满不要说话。”

他的心情好像恢复如常,又与她斗嘴。

用餐完毕,时祺吩咐侍者去拿一幅扑克牌,一共五十四张,他将没有数字的大小王抽出来,剩下其他的卡牌:“你要和我玩游戏吗?”

“你说扑克吗?”温禧说,眼神里有些为难:“可是我不会玩扑克。”

她的数学不好,加减乘除的二十四点,就足够耗掉半天的劲。

“最简单的,比大小就好。”

时祺用修长的手指将牌洗好,倒扣在桌面上。浮光正好照在牌底,神秘莫测,诱惑着她出手。

“我们交替抽牌,同时翻面,数字大的可以问数字小的一个问题。”

他解释规则。

“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会认真回答。”

他是真的准备好,将痛苦掰开揉碎给她看的。

“小满,我答应过你,和你之间永远不会再有秘密。”

这个游戏机械简单,温禧一点就通,一点都不费脑。

她对所有新鲜的事物都跃跃欲试,看见是简单的游戏,她的斗志忽而熊熊燃烧起来……

他们用猜拳决定顺序,温禧出师不利,先输了主动权。在时祺之后,她没有多想,伸出手,就摸了一张。

趁着摸牌时的弧度,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右上角的数字与花样。

红桃3。

十拿九稳了。

她看见时祺不紧不慢地将牌面翻出,草花2,他赢。

温禧接连在输,他问的问题也无关痛痒,美其名曰说想要更快了解她。慢慢地,她的挫败感在累积。

“你可以检查,可以重新洗牌,”时祺看见她着急的模样很可爱,伸出手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连心情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又拍拍她的肩:

“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将袖口挽起,示意自己没有作弊。

“不用了,愿赌服输,”温禧说:“快问吧,我喜欢什么水果这些也不算什么秘密。”

“小满,你有想过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啊,终于开始切入主题。

温禧没有疑惑他怎么知道,他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在她眼里,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世,不会以此为耻。

被告知自己不是的亲生女儿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更没有时间去像忙得焦头烂额的温良明去询问。

遗弃一个孩子会有很多不具名的理由。她试想过两种可能的情况:倘若父母去世,她找与不找并无分别;倘若父母在世,或许对方也并不希望能找到自己。

“没想过。”

她诚实地说,渴望过一些真挚的爱,但都已经在他身上得到了回馈。

她很知足。

时祺听见她的答案,若有所思。

下一轮,温禧终于赢了。

全凭运气的游戏,却激起了她的胜负欲。现在翻盘,她终于心满意足。

“机会难得,让我好好想想。”温禧眼尾弯弯,晶莹的笑意像悬在藤架上的葡萄:“你竟然会输。”

“是人都会输的。”时祺的语气温和,像是湖面掬起的一抹明净的月色。

“问吧。”

“为什么你对唐小姐的事会这么敏锐?”

“小满,我从未和你说过家中发生的事,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垂眼,侧脸的下颌线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见,说出的片段让温禧心惊:“因为母亲也曾遭受过家暴。”

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家暴,只是威胁他就范的一种手段。

他嗓音艰涩,因为有好久没有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时祺有强烈的预感,唐金就是当初的任怜月的翻版。

温禧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温禧想起第二次到他家做客时,她与他的母亲打过照面。

“是好朋友来找小祺玩吧。”时祺的母亲叫任怜月,一个清秀干净的名字,与她的模样一般出众。

她虽然穿着一件素色的毛衣,搭配得却很得当,毛衣上一枚褪了色的玫瑰胸针,气质出众,温柔的脸上一双净湖般的眼。

时祺在厨房忙碌,她坐在沙发上跟温禧聊天,但说几句话就会咳嗽一阵,据时祺说,她的身体并不好,长时间住在疗养院里。

显而易见,任怜月并不擅长做菜,十指不沾阳春水,整个家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时祺在操持。

温禧初见时,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母亲是患病的状态,更不知道背后掩盖的是怎样不堪的事实。

后来她搬到时祺家中,任怜月几乎再也没有康复过,在疗养院里长住。她有时候跟着时祺去探望她的母亲,看见她安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再无声地离开。

后来她从时祺的身世知道,任怜月本是任家的千金小姐,当初为了一个男人不惜私奔,与家族决裂,满心欢喜奔赴的却是这样颓唐的命运。

她会后悔吗?

这个问题永没有答案。

“他也打你吗?”

温禧颤声问,生怕一不小心就撕开他的旧伤。

“很少,他留着我有用。”

时祺摇摇头。

很少,并不是没有的意思。

但好在他顽强地成长到了现在。

就这点来说,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像是一点一点在剥开洋葱的皮,她了解时祺,最后注定要被那些陌生的秘密熏得泪流满面。

温禧在一瞬间有许多问题,譬如他是怎样将母亲从他父亲身边带走,是如何来到南江,如何自己在陌生的城市安身立命。

“后来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你需要再赢我一局。”时祺微笑,毫不留情地将沉浸在故事中的她打断。

他将那些混乱的牌收好,手法快到极致,像是赌场上最熟练的荷官。

故事中缺位的父亲角色,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整个故事的背景板当中。

“时祺,那你的爸爸呢?”

胸膛好像突然喘不上气,她再问,好像窥见了某些事情的真相。

第75章 噩梦

时智勇。

让他记忆犹新的人。

这个名字听起来稀松平常, 落在耳间好像一粒微不可见的灰尘,将盘旋不去的阴影锻成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用时间在陷阱上覆了一层纸自欺欺人, 从未发作, 却也从未康复,在寂静无人时隐隐作痛。

现在他再提这个名字, 重新与深渊对视。

每个梦都有现实指征,时祺深陷噩梦时,时常梦见自己从高空中下坠,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睁开双眼, 仿佛象征着他曾跌落深渊, 最后依靠自己,又一步一步地从泥沼中爬了出来,无数狼狈的残手将他往回拽, 耳边是猎猎风声的哭号。

那些嘶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告诉他不要回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 他的童年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人, 看见过很多张不同的脸。但都迅速轮换, 融进记忆的深处,好像有鹅黄色的芦苇在记忆之湖中生长又消退, 影影绰绰,最后被他一把野火烧尽,将所有飘渺的记忆都焚毁,斩草除根。

无论何时, 他自食其力, 从深渊中涅槃,便再也不可能回到深渊中去了。

他对父亲的感情复杂, 提着一口气,不知该从何与温禧讲起。

家庭生活里温暖的来源是任怜月,她像是暗室里的一盏孤灯,将所有的爱都无条件地倾注给他,每分每秒地陪伴他成长。

在新的环境里,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而是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

作为父亲,时智勇沉默生冷的背影,模糊得剩下毛边的脸庞轮廓,偶尔会露出虚幻的微笑,成为时祺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丽碎片。

彼时他的钢琴巡演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常早出晚归,他爱事业与声名,胜过家庭千万倍。

时祺的钢琴启蒙来自于这位血缘关系上的父亲。

这件伫立在角落里漂亮的器物,在他看见钢琴的那一个瞬间,开启了漫长的因缘际会。

懵懂的他站起来还不到琴键高,被任怜月抱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琴键,却不小心发出很大的动静。

他还小,手忙脚乱地以为只要捂住琴键声音就会消失,结果又碰倒一个,再发出另一个音调的声音,吓得他一把缩回手,怯生生地去看自己的母亲。

“小祺,不要害怕,这是钢琴。”

任怜月在一旁柔声与幼子解释,唇角挂着甜蜜的笑。

他听懂了。

钢琴就像是大型玩具,每一次触碰都带给他新的惊喜。他像在乐此不疲地拆盲盒,踮脚伸手去够。

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大概就是回家后的时智勇亲自示范,偶尔心血来潮时会教他,像是逗弄小猫小狗一般,很多时候一个电话打来,他便匆匆离开,撂下几句似是而非的指点,让他自己领悟。

可时祺领悟得比谁都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肢体动作几乎一点就通,每次都有新的进步,琴技也在突飞猛进。

但这一切都是水月镜花,最后碎成一滩烂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时智勇变了,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好像骨血里积压的兽性因子终于爆发,阴晴不定。

他不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偶尔温情,而变成整个家庭的定时炸弹。

似乎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将他惹怒,早餐时任怜月忘记给咖啡加糖,被时智勇拂袖打翻。瓷片落在任怜月的裙摆上,割伤她的手指,他视若无睹。

甚至,他将放在客厅的钢琴锁进暗室,时祺独自在家时碰不到,抓心挠肝。

他终于趁着时智勇不在家时,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找出藏钥匙的那个抽屉,进了暗室。

暗室里没有窗户,他掀开琴盖,在黑暗里抚上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下来,别碰我的东西。”

却被不知为何提早回家的时智勇发觉,他二话不说,强力拽住时祺的衣领,将他从钢琴上拽下来。

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道,一下跌落在地,却抿着嘴没有哭。

“小祺弹琴真的弹得很好。”

任怜月闻声赶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

因为外力冲击还有些懵的时祺也点点头,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时祺的悟性很高,照猫画虎,流利地模仿出一段旋律,演奏完再从琴凳上爬下来,没有注意到时智勇眼里的狂喜,

时智勇眼里的灰暗被一瞬间点燃,他却误以为时智勇是因他弹琴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后来等他终于明白这位父亲的如意算盘,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天真可笑。

那个深夜。

“你不知道,他就是为钢琴而生的。”

时智勇情绪激动,面部表情也跟着扭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但你怎么能让他”

后面半句话听不到了,紧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

模糊中他听见父母的争执,这是任怜月第一次在他面前大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惨淡收场。

他从噩梦中惊醒,却在现实生活中目睹更大的噩梦,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那晚之后,时智勇将关注度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破天荒地将暗室的大门对他敞开,时祺来不及高兴,事情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时智勇疯狂地将所有的乐理知识都一股脑给时祺,毫不关心填鸭式的输入他究竟能不能消化。

时智勇的目的很明确,似乎想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训练成一位钢琴大师。

他动辄打骂,却对上时祺倔强的眼睛,每次都是任怜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时智勇渐渐发现,将傅怜月抓在手里的感觉,更能拿捏时祺。

他不怕言语与肢体上的任何羞辱,却担心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回想起某些瞬间,厚重的记忆像是血迹斑斑的旧衣,倾天覆地而来。

他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譬如时智勇抓一把牙签,让他练习音阶,每弹好一遍就拿一根牙签放在另外一侧,他回家后检查。

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时祺偷懒,想着少练几遍也无人发觉,直到后来看见魔高一丈的父亲,从监控的回放中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如坠冰窟。

于是时祺得到惩罚,看见他亲自行刑,用剩下的牙签去戳任怜月的指尖。

他亲眼目睹任怜月痛苦的表情,十指连心,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他也跟着嘴唇苍白,将偷懒的念头彻底从心上割去。

“求求你,我弹,我现在就弹。”

他第一次哀求时智勇,颤抖的哭声与颤抖的指尖融为一体,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演奏。

从那一刻开始,任怜月的所有价值,她不再是母亲这个家庭的角色的具像化,而是一个练琴工具,就在于她能牵制时祺。

时祺尝试过很多抵抗的方式,歇斯底里地疯狂喊叫,沉默寡言地拒绝进食,却换来一次又一次更残酷的惩罚,如同亲自点燃引信的火星,在母亲身上引爆。

最后他不再喊叫,顺从且沉默,安静乖顺地做他的练琴机器,将自己校准到百分之百的精确与完美。

“真听话。”

时智勇抚掌大笑。有时候他会抚摸时祺的头,就像一位和蔼的父亲一般,然后继续将所有的音乐知识倾囊相授。

久而久之,他也像一台钢琴,平时沉闷得一言不发,无论用多大的力度敲击,回馈的永远都是美好动听的音乐,对所有的痛苦都报以指尖流淌的旋律。

旋律就是心声,他体悟痛苦,比任何人都深刻。

相反地,他对诠释欢乐的曲目天然的迟钝。

直到他弹《欢快圆舞曲》三十三遍后还是无法诠释内里的感情时,时智勇再次暴跳如雷,用手掐住任怜月的脖子,拽到他的面前。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她并没有办法反抗。

即使母亲最狼狈的时候,她依然用力绽一个漂亮的笑,像山野间凋谢的玫瑰,努力安抚他的情绪,不愿让他担心。

“小祺,好好练琴吧,不要让爸爸生气。”

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外客面前,她依然是光鲜亮丽的天使,相夫教子,宜室宜家,温柔贤淑。

内里却是个被塞满败絮的破布玩偶,拴紧手脚,悬在半空中摇摆。

他边哭边弹,眼泪落在琴键上,咸湿的味道留在嘴角,却并没有给音符润色,让它们变得更加美好。

时祺挖空心思想象如何诠释欢快,脑海里却是一片虚无。

他至少记得,任怜月与他讲过的每一个睡前故事。她温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抚慰他波澜涌动的梦境。

只是他渐渐地发觉,任怜月眼中的光消失了,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腕上和脖间的淤青可以用精心调试的粉底与遮瑕掩盖,但囚禁在地狱中的心却不行。

她枯坐在钢琴边,好像行尸走肉,被吸走了所有的精神。

时智勇是艺术家,所以所有的人都对他天然得有了几分包容。她爱他,容忍他的所有,艺术家精神状态不正常,放浪形骸是常态,家庭和睦的具象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戳,就无处可寻。

最可悲的是,她依然爱他。

整个家一潭死水,死气沉沉。

幼稚的时祺也曾经天真愚蠢地幻想过,只要顺从地完成父亲下达的所有指令,时智勇的态度就会变好,自己就能重新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即使后来去做线人的工作也有迹可循,因为从这个时候,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摩时智勇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吃力讨好,苦心孤诣将自己打造成让他满意的模样。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完美遵从,反而让时智勇一次又一次地提高要求。

整个世界都愈加割裂,从他的父亲开始。

时智勇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无人知晓,衣冠楚楚的钢琴教授,私下却是以折磨人为趣的精神变态。

时间像是拧成了麻花的绳,痛苦地吊着他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时祺也渐渐发现,任怜月变了。

自己的母亲从内到外,成了漂亮的机械傀儡,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始发酵,为她编织了合理的谎言,让她自动屏蔽了那些父亲伤害她的记忆片段,始终沉浸在热恋的状态当中。

时智勇请来家庭医生,但治标不治本,久而久之,她的妄想症越来越重。

她欢声说时智勇对她多好,供养她吃穿用度,给他添置了一整个衣柜琳琅满目的衣服,在最相爱的时候与她求婚,组建起温馨和睦的家庭。

他想,这样也好,或许清醒的人才最受伤,永远活在梦里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第76章 逆转

可他却痛苦地, 清醒地,用破碎的心忍受漫长的折磨,也并没有换来一场水滴石穿后的释然。

几乎看不到头。

到了上学的年纪之后, 时智勇将他送到私立贵族学校, 按时派人接他上下学,宫殿式的校园让他觉得新鲜, 叽叽喳喳的同龄人,好像希望再度降临。

“你有什么才艺吗?”刚被推举为文艺委员的小姑娘闪烁着稚嫩的眼问时褀。

他想说钢琴,话到嘴边, 又想起时智勇的警告, 沉默地看向自己的指尖。

“今天做得很好。”

当晚回家, 时智勇罕见地夸奖他:“不要跟陌生人透露家里的情况。”

于是他听见弦外之音,知道有人将他的一举一动如数汇报到父亲那里,没有接触外界的自由。他感知到阴暗处一双又一双利剑般的眼睛, 知道自己只是到了更大的牢笼,心若死灰。

于是时祺主动划界, 冷若冰霜, 拒人于千里之外。

拒绝实则是一种保护, 但无人知晓,久而久之, 他成为那个性格乖张的怪人。

因此,他没有朋友,别的孩子在灿烂的阳光下跑跳时,他在深不见日的暗室里练琴, 无休无止。

他慢慢长高, 长大,钢琴是唯一听他倾诉的伙伴, 唯一在他歇斯底里时回馈给他还算动听的旋律,以德报怨。

但他也恨这个没有生命的器物,虽然沉默不语,高压下他对钢琴的态度也会异化,视线里漆黑与瓷白的键盘交错,好像在蚕食着任怜月的生命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想法让他头疼,反胃,无精打采,但他双眼一合,依然强迫自己练习。

时智勇照例教他,偃苗助长的教法,他却吸收得很快。劈头盖脸的呵斥与责罚他照单全收,他也频繁地受伤,但时智勇把握分寸,唯一没有伤过的地方,是他的手指。

倘若他破罐子破摔,不顾惜任怜月的生命,是可以跟时智勇撕破脸皮。

可那是唯一给予他温暖的母亲啊。

他彻夜苦练,十指上磨出厚厚的指茧,偶尔也会磨出血泡,他忍痛用针自己挑破,再继续弹琴。

因为他不能浪费时间,就像一块被丢进尸山血海里的海绵,绝望又痛苦地吸收所有的养分,拼尽全力。

他要保护母亲,而保护母亲唯一的一步就是妥协。

因为他心知肚明,他所忍受过的苦痛,不及母亲身上的万分之一。

“小祺,你又不弹琴了吗?”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她甜美的声音像另一道催命符,将他心甘情愿地锁在琴凳之上。

她的病情愈来愈重,已经真心实意地效忠于他。他害怕看见任怜月失望的脸,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为虎作伥,成了监视他的另一双眼睛。

时智勇当然乐见其成。

与此同时,时祺也观察到一些别的秘密。

一批又一批的琴童被挑选到时家,又被一批一批地送走。最后时智勇发现,还不如自己的亲儿子对音乐的天分高,选择将所有的厚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你们挑人真没有眼光,还不如我自己的孩子。”

偶尔有陌生的客人光顾,西装革履,他从门缝中看见两个人影,时智勇在与戴着口罩的客人沟通。

他戴着黑衣黑帽,即使进入室内也没有取下来。

“那自然,谁能比得上时教授呢?”

陌生人恭维两句,时智勇觉得很受用,笑声爽朗。

“其他的确定不要了?”

“其他人你们就带走吧。”

“之前听你说他很难管?”

陌生人多问一句。

“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控制他的办法了。”

时智勇在饮茶,三万一斤的肉桂,不紧不慢地回答他。

半大的少年站在阴影里,留着似有若无的门缝,却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暗室里的门缝,就是他窥见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他后来知道,为什么他是时智勇的唯一,因为他是那个唯一一个被他选中的人。

时智勇在塑造一个替代品。

从这时候开始,他无数次走过光鲜亮丽的舞台,但那里却不属于自己。

他所有苦练的技术都毫无用武之地,他只是阴沟里最拙劣的模仿者,只配在永夜里苟延残喘地作弊。

他是时智勇的影子。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养成了在黑夜中弹琴的习惯。他的家住在独栋别墅当中,房间隔音,暗室里没有光,昼夜颠倒也难以被人察觉,他长久地坐在琴凳上,一遍又一遍反复打磨他弹奏每一个音符的力度。

所有的事情按照时智勇期望的方向发展。他不再需要举行钢琴演奏会,他在京大就职,依靠履历受聘成为音乐教授,功成名就,偶尔开几场讲座沙龙,高朋满座,多得是捧场的人。

甚至,连脾气都变好了些许。

任怜月再也不用时刻忍受着威胁,因为时祺很听话。

风平浪静的时候,任怜月偶尔还会与他讲和时智勇的爱情故事,他乖顺地做一个倾听者,气氛好得似乎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

自欺欺人而已。

虽然任家对时智勇有千百般的不好,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很有识人之明,当初任怜月恋爱时,长辈看见的并不是一个冉冉升起的艺术新星,而是披着羊皮居心叵测的豺狼,知道时智勇并不值得托付终身。

可惜为风花雪月冲昏头脑的任怜月并不知道。

但天真烂漫的少女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涉世未深,并未有什么先见之明。不知道心爱之人用自己拿出的全部家当发迹后,就会将她抛诸脑后,她现在收到的只有无止境的痛苦与绝望。

时智勇用最好的药养着她,却依然无法阻止她一天天凋落下去,爱妻的形象在众人眼中高大伟岸。

只有时祺知道,时智勇这么费心尽力,只是害怕失去制约他的唯一把柄。

他一天天长大,已能在时智勇动手时制住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每个家庭都是一本书,翻开金碧辉煌的封面,才知道里头是多少血与泪的心酸-

幽暗的情绪在他的眼中交杂,时祺将酒一饮而尽,丝毫不觉得难以入喉。

他挑出容易接受的部分对她讲述,隐藏了故事的细节,说自己是无法拯救母亲于水火之中的无用之人。

所以他对那些事才会如此敏感。

“不会的,我很为你骄傲,”温禧忙着去安慰他。

“我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这件事一点都不值得骄傲。”

好像平地惊雷,在温禧的耳边炸开。

于是又挑起新一轮的回忆。

“最后这件事结束,算是我暗算了他吧。”

他的嘴角轻抿,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与他闹出桃色新闻的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学生,他与她谈音乐,说艺术。女学生仰慕他是常态,他也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那种迷恋在任怜月母亲的眼中也见过。

时智勇的所作所为已经凌驾于道德之上,法律是唯一可以仰仗的底线。

他在暗处蛰伏了很久,后来被他寻到机会,终于一击即中,时智勇的刑期并不长,他怨毒的目光像是要让时祺遍体生疮,溃烂而亡。

他的只手遮天只在京北,能争取到两三日的间隙离开这里就够了。

“跟你做个交易。”

十四岁的少年拉下连帽衫,用平静的语气与暴跳如雷的父亲对话。

“爸爸,再见。”

他轻声道别,将所有深重的过往都抛诸脑后。

“你身体里流淌着我的一半血液。我与你如影随形。”

时祺听见他最后留下的诅咒。

最爱名声的“父亲”,最后却名誉扫地,也是不可多得的宿命。

他酝酿着离开很久了,将所有的计划都将做好,再次完善之后,终于决定付诸实际。

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也终于成功。

选择活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还是选择漫无目的衣食堪忧在市间游荡?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需要犹豫。

只是他没有办法离开母亲。

很难得,灌溉他的是浑浊河道里的淤泥,竟然长出一朵漂亮又精神的花。

“妈妈,我们走吧。”

月色下空旷的房间格外静谧,像是只银色的鸟笼,此刻终于被他撬开锁孔。

任怜月惊慌失措,在时祺的安慰下恢复了些许理智。他们连夜出发,颠沛流离。

他用双手自食其力,来到远离曾经城市的南江,偏安一隅,因为谋生走过大街小巷,甚至熟到大家误认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南江人,最后不顾危险去做警队的线人。

能让母亲免于颠沛流离,他很骄傲。

但摒弃一切之后,时智勇是个好老师。

离开京北以后,他很久不再弹琴。

他从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学时被任家找到,忽然恢复了矜贵的身份,他沉默地拒绝改姓,他不愿意改,因为想记住这一笔深重的苦难。

何况改姓过后,他就能遗忘所有的一切,心安理得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生活吗?

可有些记忆他永远都不敢忘记。

与温禧相遇以后,他做过无数个梦。

梦见拥有又失去。

梦见告诉温禧真相以后,撕破伪装,她就会头也不回地离自己而去。

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去说爱的。

现在他对她袒露结痂的旧伤口,却收获了心上人眼里的疼惜。

“现在可以明白了,我对钢琴情感复杂的原因?”

他轻描淡写成了习惯。

“时祺。”

温禧认真地捧住他的脸,眼神中满是疼惜。

她不需要听时祺说很多话,就可以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如果知道过去是这样,她想他会原谅他所有的不告而别。

多好啊,她永远都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考虑问题。

可惜他所有的话并不能说全,因为他收到的最后一个指令,就是想方设法接近温禧。

而他完美完成了。

第77章 搬家

最后任由情绪发展以后, 温禧被他抱在怀里,断了线的泪珠却比动作快一步流下来。

“没事了,我说这些事, 不是为了看到你流泪。”

时祺笑着, 温声俯在她耳边,热流翻涌, 温禧耳边的肌肤薄如蝉翼,透出丝丝缕缕的红。

世界上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偶尔的设身处地, 已是万分难得。

她想将杯中的酒饮尽, 指尖还未碰上杯壁, 却被时祺不动声色地取过酒杯,自己选的特调微苦发涩,不愿让温禧喝, 让侍者给她拿了一杯甜的草莓奶冰。

“不要喝醉了。你说了,处理好这件事, 下午还要上班。”

他提醒她。

“要记得当初喝醉时的教训。”

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便来赴有她的彼岸。

温禧点点头, 草莓色的光泽折射在玻璃杯中,又情不自禁地开口, 欲言又止。

“倘若我知道了,我当时一定”

一定会什么?不将他逼迫得那么紧,还是不耍小脾气,不要纠缠他, 不自以为是地说要分手, 究竟是哪个确切的答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当初让你弹钢琴, 会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温禧斟酌半天词句,终于将话说完。

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千方百计地纠缠他,拉他拍戏,让他教自己如何演奏,现在想来都是非常过分的举动。

想到这里,温禧便忍不住想要伤心,杏眼湿漉漉的,像刚有暴雨过境。

他背负的过往太深太重,温禧想起当初拒绝他时说的,狠心地说些伤人的话,她很感激他的坦诚,但却不知道这只是其中微小的一个部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钢琴还是带给我很多快乐的。”

从小至大,钢琴是他倾泻情感的出口,也是他感知情绪的按钮。音乐是纯粹的,不参杂个人的情感,也不计较得失,所以他后来想通了,即使时智勇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他没有理由将所有的责任去归咎于音乐。

何况,他还有她。

“那后来呢?”

温禧又问。

“不知道了。”

他在任家的引见下获得重新面试的机会,之后便一直在国外生活。

从时智勇对母子举起魔掌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时祺的父亲。

时智勇被保释后,倒是没有什么空闲的时刻找他,他准备充分,足以让时智勇身败名裂的证据,从人间炼狱成长起来的他,年纪尚小,竟能将事情做到这种心思缜密的地步。

“他也不算我的亲人。”

京北大学公开声明将时智勇撤职,他至此杳无音讯,沉寂于人海茫茫。或许任家找过他,让他不要再接近时祺,也或许根本不屑于出面去维护他的生命安全。他也不在乎,除了温禧,想要拼尽全力去保护之外。

现在他拥有明亮干净的舞台,所有的人都为他而来,让他光明正大地演奏。

可在这之前,他只有温禧。

她大概永远不会知晓,她的出现,对他而来有多重要,琴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有些爱不需要表达,就让它流转在岁月里,用时间做注脚便好。

他合上眼,视野里就立刻浮现出当时那抹闯入琴房的鲜亮颜色,温禧乌发落肩,一双亮晶晶的杏眼,白皙的脸,她带他体验过所有的生活,有趣又鲜活,创造新的回忆覆盖在那些破败腐烂的痛苦之上。

如同在童话里,少年破烂不堪的稻草心被她一针一线补好,就算装作再无所谓的模样,他却还是为她无可抑制地心动。

纯粹的,干净的,轻盈的,所有的美好的集合体,她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活,对他而言尔尔的烦恼,却能占据她的整个世界。

他配得上她吗?

他理解所有那些变态癫狂的爱,被时智勇言中,艺术家骨子里卑劣的基因在作祟,想将她据为己有的欲也在心中蠢蠢欲动过,在她说分手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是她说要开始的游戏,怎么能单方面地就宣布结束?

但煎熬时的苦果,都被他无人知晓的暗处尽数往下吞咽,而不愿在她面前表露半分。

他心坏地计较过,想过重逢她时,要让她好好明白当初说分手是多大的错误,但看见温禧在雨中狼狈的模样,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只恨自己给得还不够多。

直到他有能力去爱,就将她找回来。

“谢谢你。”

时祺由衷地感谢温禧,低沉的嗓音像震颤的弦,分外悦耳。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因为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

温禧已经渐渐习惯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眉眼低垂,除了脸依然会无法控制地变得通红。

最好的回应方式就是,坦然地接受他的赞美,再用相同的方式去夸赞他。

“你也一样。”

他将温禧深拥入怀,头靠在她的肩上贪婪地呼吸,即使他与时智勇有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因为他不可能会成为这样的人。

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她觉得舒适的方式爱她。

时祺将她缓缓松开。

“好了,故事说完了,我们回家吧。”

他微笑着对他的女孩张开手,光落在她的面上,照亮她透明瓷白的肌肤。

午饭过后,时祺将温禧送到调律工作室。

工作室里通透的阳光,所有事情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就连保姆打来电话,通知她的都是好消息,说程春菊转到普通病房,慢慢恢复了部分基本的认知。

天边浓烈的云海散去,流露出淡紫色的霞光,她与时祺通话,分享这个喜讯,上楼时却听见纷乱的脚步声。

等温禧却站在家门口,目瞪口呆。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柑橘再度重现,她现在算是体验了一波三折的人生剧本。

“小满?你在听吗。”

手足无措时,时祺在电话那端因为久未听见他的回音而有些焦急。

“怎么了?”

她急忙地唤回飘忽的意识。

“没有,就是当初想起南江有家糕点店你很喜欢,在街上闲逛,正好路过打包了一些蝴蝶酥,想问问你还吃不吃。”

他的语气和缓。

蝴蝶酥很可口,但眼前棘手的境况却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你等一下,我一会再联系你。”

她前脚刚刚与时祺说过租房的问题,有前车之鉴,观星公寓的安全条件堪忧,他让她重新再找地方去。温禧答应,却坚持不想搬到时祺那里去。

强拆,无比荒诞的现实。

隔断房的墙被砸了,灰色的水泥块散落一地。

眼前与邻居隔断的墙面轰然倒塌。邻居是个年轻的上班族,比她也早下班不到几分钟,西装革履,瞠目结舌站在原地,公文包脱手而出,落在尘土堆里。

他们两人对视,面面相觑。

还是她先冷静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从角落里取出两个行李箱,开始清算自己的个人物品。

隔断房原本就是违规的,当初因为廉价的租金选择暂住。此时此刻温禧才后知后觉,忽然想起部门好像尽过告知的义务,好像楼下的确有贴过告示,让他们记得限时搬迁,否则后果自负。

群租房拆迁通知也寄到过她手里,她近期实在太过忙碌,完全忽略了上面的日期,房东更是一问三不知,心想已经在找新房,一切等搬出去再说。

哪知道突然来了个措手不及的事。

最糟糕的是,哪怕砸墙的角度再精准,也难免不伤及无辜。整个床简直完全不能再睡人,扬起的尘土落在被罩床单上,将鹅黄色的被单弄得混乱无比,还有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翻涌,试图在光亮中称王称霸。

她在家里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贵重物品都保留在工作室的仓库,才幸免于难。

只是看见自己精心设计的房间毁于一旦,她的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

温禧低下头,将求援电话打给好闺蜜。

魏斯怡接电话的速度很快,隔着电波,她的声音却显得无比慵懒。

“什么事?”

温禧将事情说了一遍,询问她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晚。

“这么大的事?”陆斯怡虽然意识模糊,但她理智仍在,“我将我家里的钥匙给你,你就睡我在南江市中心的那套公寓。”

“备用钥匙,备用钥匙,我想想我放哪儿了?”她狠狠拍了宿醉后的脑袋:“我想个办法给你快递回来。“

“你现在在哪里?”

温禧冷静地问。

“我现在在国外,你先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吧。“

好了,温禧扶额,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还是自己去住酒店吧。”

她说。

“昨晚问你的时候,你说你还在国内,这么半会的功夫,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诶对,找你家那位帮忙啊?“

陆斯怡说。

于是她又给时祺打电话。

“是这样的,我遇到了一些事。”

果然时祺听完她说的话,给出的解决方案仍是原来那个。

“搬到我那里去吧,我现在去找你。”

“会不会不太方便?”

温禧问他,因为他也是公众人物。

“小满,这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展示给别人看。”

时祺莞尔,她每次担心别人比自己都多,都要靠他一一纠正才行。

“何况作为老板给员工提供住所,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啊,她都快忘记了他与时祺还有这种关系。

“倘若你流落街头,又怎么有精力为我工作?”

她被他说的话逗笑。

“何况你原本就是我女朋友,我乐意之至,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时祺说。

可是同居这件事,她暂时还要再做做心理准备。

现在的生活自然不会与从前的拮据同日而语,但面临未知,她还是有些踯躅不前。

“那我再来接你。”

“我过来帮你一起搬家。”

“不用了,我差不多都整理好了,剩下的慢慢再说吧。”

时祺办事的效率向来很高。他雷厉风行,找来专业团队,把剩余的一片狼藉都收拾妥当。

“你在楼下等我。”

“你把行李留给他们,什么都不用带,我很早就把你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温禧想起他,方才觉得心安,当初在华顺大厦的时候他就将所有当季的女装都准备好了,让她目瞪口呆。

于是温禧多问了一句。

“时祺,你现在家在哪里呀?”

她印象中的他依然住在华顺大厦,那里装修完备,当初去看见的衣服就是为他准备的。

“观澜庭24号。”

命运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往未来的方向不断推动,奔流到海不复回。

有些东西环环相扣,终于在最后一刻浮出水面。

那是她的家。

第78章 同居

时间静止了三秒。

“我家?”

“准确地说, 应该是我们的家。”

“你说什么?”

温禧不确切地又反问一句。

“怎么了,听见自己家的门牌号都不认识了吗?”

笑音像指南针,她从中分辨出时祺的愉悦, 另一个信息是, 现实的声音与经过电波折射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是落进池塘的雨滴, 在身后交叠,在心上激起涟漪。

温禧旋即转身,看见自己的小动作都倒映进他的眼里。

她在观星公寓的楼下等他, 看见时祺这次真的听从她当时随口一提的建议。

他将自己的车换了一辆家用的沃尔沃XC90, 低调务实, 没有再引来众人的围观。

连她也没有过多地留意。

“我在这里很久了。”

时祺淡声。

身边停着他的车,他虚靠着,黑色毛衣与长风衣, 长腿笔直,双手抱臂, 像是画报里的车模。

看见温禧回头, 时祺优越的腿长便发挥作用, 长风衣跟着腿部动作前后摆动,步履带风, 几秒就到她面前。

“原本还想能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现在惊吓大过惊喜。

时祺笑着,说。

她的心情缓和,便也跟着期待起来。

“好啊你, 中午是谁跟我约定好不要有秘密, 现在又将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温禧看着时祺漆黑的眼,眼尾弯弯, 将手背在身后。

她将脸仰着,朝着时祺向下的目光。

最近一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跌宕起伏,但效果显著,她现在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接受良好,即使推土机直接把家铲平,她也能云淡风轻地站在散落的瓦砾面前,收拾行李。

关键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没有遗失。

是一份积累多年的藏品,恰好就落在脚底,如果这份藏品没有找到,她一定会很难过。

“没有啊。怕你不接受。”

他认真地说。

温禧转念一想,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初见时她甚至心存戒备,如果冒冒失失地说我想将曾经的别墅送给你,她大抵也会误解他不安好心,甚至会觉得他在羞辱自己。

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择日不如撞日。

现在一切都刚刚好。

“原来从斯怡手里抢先买到别墅的那位,就是你啊。”

温禧看着他的眼睛,想起当初陆斯怡恨他恨得牙痒痒,说。

好像突然明白了真相。

“因为刚装修好,也通风晾晒了一段时间,之前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这件事。”

时祺靠在墙边,与她解释,温柔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梭巡,微微一滞。

她的鼻尖还有薄灰,自己却无知无觉,大概是收拾时不小心沾上的。

“下次找个机会,把你正式介绍给她。她想见你很久了。”

“刚刚收拾东西,匆匆下楼,鼻尖也没有擦干净。”

时祺从怀中取出干净的袖帕,伸出手,将温禧鼻尖的灰轻轻地揩去,指尖的热度一拂而去,却短暂地激起心枝扑棱的蝴蝶。

果然,无论再靠近几次,她都依然心跳加快。

回家的路几乎闭着眼她都能走好,她坐在副驾驶,脑海中的记忆像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在余光中倒退。

观澜庭这个地方每次来,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心境。

园区是开发商统一规划,建筑外观都千篇一律,她偏偏感觉自己的那栋小洋楼跟别处不一样。

管家已经指挥助手将温禧的行李与华顺大厦的衣物打包好,事先放在别墅,她等时祺来接她到这里。

“我换了新的指纹锁,你可以录入一下。”

未等她点头,时祺去牵她的手,将她的右手食指放在识别屏上,快速地录入指纹。

识别通过,大门应声而开。

“进来吧,怎么就站在门口。”

时祺回身,却看见她仍注视着。

这里是她的家,阔别八年,现在她站在门口,倒像是客人一般,局促拘谨,踯躅不前。

她伸手揉揉眼睛,深呼吸,重新往前走,置身于熟悉的室内。

直到走进大厅,站在枣木地板之上,现在才有实感,她的心突然跳得好快,被难以置信的感觉包裹。

“我进来了。”

她转身看见时祺,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垂在时祺身边的手掌。

太过幸福,反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前失去的东西都慢慢地回到自己身边时,她身边要有他在。

时祺反手回握,将她牵进室内。

观澜庭独门独院,配置一个小花园,温禧的这栋别墅有三层,房型精致紧凑,原本设计时将客房留在一楼,主人的房间都在二楼以上,将起居与办公分开,公私分明。

她将二楼唯一的一个客房打通了做成衣帽间,用来放那些她心爱的手包与配饰。

她的房间是主卧,在二层,当初少女心发作,最喜欢粉与蓝这般梦幻的颜色,连墙纸都是低饱和度的粉,床头要放半人高的布偶,开心时就能被软乎乎的毛绒簇拥。

上一任买主并没有将房屋的硬装改变太多,但软装的格局并不实用,不适合一家三口,所以进行过一些改造,尤其是温禧的卧室。硬生生又被时祺恢复了大半。

温禧不知道的是,当初屋主已将所有不实用的装饰都拆解完毕,时祺却费尽心思,尽心尽力地将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样。就连玄关里那盏铃兰灯,多年前停产了,他想方设法,在二手店里大海捞针,最后终于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没想到他们的品味跟我还挺一致的。”

她看见一如往昔的房间格局,这么感叹。

玄关处放着柔软的地毯,时祺弯腰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水色的毛绒拖鞋,害怕大理石地板冰凉,让她穿上。

他忘了已是暮春,天气不再那么寒凉。

时空好像骤然倒退,回到初雪时他等在她家楼下,她在化妆镜前心却雀跃,只等下楼拥他满怀。

而她转身就这么做了。

“谢谢你。”

像一只气球,她感谢的方式,将自己往他怀里压,把所有的气息都分享给他。

他们之间倒有意思,一人说一句谢谢。

她一个感谢的拥抱,倒让时祺措手不及,索性由着她,让她靠在胸膛听他的心跳。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感谢你一下。”

她低声说,呼吸温热湿润,落在他干涸的胸口。

他嗅着发间的馨香,沉默地把将她拦腰抱起回卧室的想法往心底又压了压。

“不用解释。”

他的怀抱当然随时为她敞开。

留意别墅,再到买下它,送给她,足见他的用心。

她心中抱着最低的期待,却收到一份最高规格的回忆。

“小满,可以上楼去你的房间看看,你的房间我给你保留出来了,行李箱也放在房间门口,我不打扰你,就在客厅,你好好收拾一下。 ”

于是温禧怀着新鲜与好奇,将楼上楼下又跑了一遍。

“不打扰你跟自己的新家培养感情。”

他在沙发上坐下,从容地饮一杯茶,耳间捕捉着她的抱臂等她。

“当时也不知道你喜欢的风格,所以还是按原来的布置,不过都留了可以变动的空间,要是不喜欢,可以随时再改。”

时祺边说,他去冰箱里拿出干净的水果,放在果盘里,又倒了两杯水,果然如愿地听到楼上的惊呼。

“如果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吩咐。”

时祺抬头,与二楼回廊上的她四目相对。

“真的是我家。”

温禧倒在床上,松软的触感让她好像置身云端,

关上房门,又是自己的世界。她望着天花板畅想,已经想好要在现在装修的基础上添上几个摆件,在什么位置上。

像触电似的,她坐起,又匆匆下楼。

“小满,喜欢这份礼物吗?“

他清晰地看见她喜形于色,却明知故问,想亲自听她确认他的心意。

这句话又短暂地让温禧失神,温禧很早学会要坚强,十九岁之后她就很少再为生活中的不如意流泪,因为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没有意义。

但重逢他以后,流泪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现在他将整栋别墅送给温禧当礼物,却害怕她不喜欢。

她鼻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休息好,她回到时祺面前,说的都是实话。

“房东先生,感谢你愿意雪中送炭,愿意收留我。”

她难得俏皮心又上来,自顾自玩起角色扮演。

“这是你家,我将别墅无条件赠予给你,明天找个时间,跟我办过户手续。”

没想到时祺却忍着地纠正她的话,说。

时祺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重逢以来,他的每一句承诺都算数。

“应该是麻烦你收留我。”

“那你住在哪里?”

这句话说出来她立刻噤声,又后悔自己多问这一句。

“客房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

“其实我也搬来一个晚上而已。”

房子里的确很少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洗手间放着简单的洗漱用品。他睡在一楼的客房里。

原来他没有想和我一起睡,温禧困窘地想。

别墅顶中央那盏的水晶灯是点睛之笔,辉煌的灯光倾泻而下,落在两人之间,透过她水汽朦胧的眼瞳,更像情动的河流。

人一生中不会踏进两条相同的河流,但她却愿意爱一个相同的人。

第79章 携手

河流是可以跨越的, 譬如他。

时祺先行一步,向她所站的方向走近,两人的距离被骤然缩短, 他与她脚尖相抵, 投下的剪影将她包裹,从身后看, 墙壁上只剩一道高挑的影子,他们好像融为一体。

“那小满怎么报答我呢?”

他清俊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便就差在眼里直接写上故意二字。

怎么报答他呢?快想快想。

她冥思苦想, 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绝佳的方案。

“很简单的。”

时祺的呼吸轻若鸿羽, 仿佛刻意控制好, 存在性强,却又没有压迫感。

看见他放大的脸,她几乎无法思考, 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两步,关键时刻, 他却伸手将她的腰揽住, 倏然强硬, 不允许她的逃避。

他给的暗示足够明显了。

“那我自己来要吧。”

她努力将脸别开,时祺漆黑的眼却像是吸铁的磁石, 将她的目光深深吸引着。

气氛微妙又暧昧,温禧感觉好像被装进烤箱的蛋糕,脸颊的温度在逐渐升高,心中却涌现出难以察觉的甜蜜。

“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被他忽略不计。

从前恨不得贴在他身上亲吻拥抱, 变成他身上的某个便携的挂件,现在她却害羞得无法自持。

最后还是他主动, 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她的脸颊畔,他的目光胶着在她的唇瓣上好久,又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松开她,但她却还在怀里,距离极近,心跳就像被注射了加速剂,很难不将注意力集中在时祺脸上。

在半个娱乐圈的染缸里,她明白那些旁观者对颜值的在意,每次营销号策划的排名时祺都在一群流量明星中格格不入,名列前茅,写手长篇大论地制造长文,分析他的眉眼与脸型,都不如直接见面有冲击力。

那些溢美之词一点都不为过。

他骨相的周正自然是不必说,再加上眉峰绵延,又中和了轮廓锋利与鼻骨高挺的硬感。最漂亮的是一双眼,现在那双墨潭般深邃的眼像编织的毛针,将彤红灿烂的云锦一点一点织上她的脸庞。

现在靠得这么近,还是一样让人心动。

“怎么了?”

他发觉她在发愣,出言将她的思绪拉回。

“太好看了,秀色可餐。”

温禧据实相告,语气听上去却像是在开玩笑。

时祺也没绷住,眼尾上扬,唇畔也挂着笑意。

秀色可餐,餐?

这下温禧回过神来,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也瞬间灵光一现。

“我知道了!”

她急切地打断。

“晚饭我来下厨,作为我在家的第一餐,好吗?”

心跳终于平静下来,温禧决定投桃报李,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的厨艺。

之前在家时麻烦他做的早餐,现在她的厨艺有所精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厨房的定时炸弹,瞬间就将井井有条变作满地狼藉。

“既然我们小满要下厨,”

“那冰箱这么空可不行,”时祺没有生气,转而拉开冰箱的拉门:“我们一起去一趟超市吧。”

“现在?”

“现在。”

说走就走的购物。

他开车,选了附近最近一家的会员制超市。

时祺换了一身休闲装,长风衣挺拔峻岫,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时,想起会记得戴口罩,她买菜时依然保留着原有的习惯,货比三家,所以花费的时间格外长。

他推购物车将将离开,却没见到身边的温禧跟上来。

“怎么了?”

“这个一点都不便宜,”温禧苦恼地将两捆蔬菜放在他前面:“观星公寓门口的菜市场只要这里的三分之一。”

“那边的市场几点关门?”

他问温禧,大有直接掉头奔赴菜市场的打算。

“现在应该已经关门了,我习惯早上去买,菜都比较新鲜。”

温禧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与他讲明。

“那我们下次去那里买。今天就将就在这里看看,好吗?”

温禧点点头,两种蔬菜包装方式不同,准备将他们换算成相同的克数,再去计算两袋蔬菜各自的价格。

“买左边的。”

时祺却在此刻精准地计算出克重,告诉温禧左手拿着的这一袋比较划算。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问他帮忙,他便已经顺手将这件事给完成了。

“是不是不应该问这个?”温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掉价:“这样好像有点丢脸。”

虽然她早已习惯这么做,但身边有时祺,就习惯事事考虑他的感受。

倘若被发现国际知名钢琴家在超市抠门地计算菜价,不知道能不能上八卦新闻。

“没关系的。”

时祺说,从她手里接过蔬菜放进购物车。然后将双手安抚性地放在她的肩上,捏了捏,动作熟稔又自然。

“你忘了,我也是自己持家长大的,节约是美德,之前就说,你做自己就好。”

超市里明亮通透,货架上琳琅满目。他们推车经过食品区,食物热气腾腾,飘香四溢,仿佛能折射出家的温暖形状,她看多了,也觉得心里被暖意融化。

时祺是她的得力助手,替她及时从够不着的地方从取下她想看一眼的货品,接受她犹豫不决时投向的目光,每次都能给她提供中肯有效的选购建议。

“今天既然到这里了,我们就把菜先买好。”

时祺说。

她想做几个家常菜,原料不多,很快就买齐,又打算去看看家居装饰品。

时祺的手机铃声却在这时响起。

他与温禧交换了一个眼神,走到空旷的地方接电话,她就留在货架上继续挑自己喜欢的摆件。

打电话来的是魏越。

“今晚你在哪里吃饭?”魏越跃跃欲试,他刚将交代的事办妥:“我跟你一起,今天我去你那边蹭饭,听说你乔迁新居了。”

在国外读书时,他觉得时祺手艺好,就经常跟着他混在身边,偶尔从枯燥的白人饭中插空蹭一顿,满足一下自己的中国胃。

电话里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此刻的时祺面无表情:“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不就是多加一双筷子的事吗?”魏越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在电话那头不满地唠叨:“以前我都是这样到你家去吃饭的。”

“你说你是在华顺大厦吗?”

时祺没应声。

“我还想跟你汇报一下之前你让我去打听的事情呢”魏越在电话那边滔滔不绝,对面却一点反应没有,根据他们多年的友情,他敏感地察觉到对面肯定没在听。

“时祺?时祺?”

他没顾上魏越还在电话那边大喊大叫,

“没事。”

他远远看着,目光温柔,几步之遥的地方,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温禧还站在原地。

她穿着的白色刺绣长裙,温婉恬静,露了半张侧脸,挺拔秀气的鼻尖,女子低首,在认真地比对着手上货物,偶尔腾出手,将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我有事在忙。”

他言简意赅。

话音刚落,魏越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通话中断的嘟嘟声。

“什么事呀?”

温禧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看见时祺迈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没事,魏越。”

“要不要叫他来一起吃饭,我每次见他也是匆匆地,好像从来也没有好好聊过。”

温禧听见是自己认识的人。

“他有别的工作要忙,抽不开身,不用叫他。”

时祺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将他来蹭饭的事一笔结果。

“好吧。”

既然时祺这么说,温禧也不再坚持,将注意力转移到刚刚想问他的事情上,小碎步拉他跑到水杯的货架面前。

“时祺,我感觉这里的水杯都挺好看的,刚刚挑了挑。”

她用的杯子在强拆中难以幸免于难,所以打算在超市买一个新的,选了最中意的款式,又被眼花缭乱的颜色难倒,最后挑了蓝色的杯子,来到她的专属决策官面前:“你再帮我看看,这两个颜色哪个比较好看?”

虽然家里都一应俱全,但看见温禧兴致勃勃,他就期待着看她做选择。

“时祺,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看一点?”

她的问题太多,问的她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温禧感觉自己好像是来给他出判断题的,每次为难的都是他。

“真的吗?”

“不信你再去问问售货员,看看第三人的意见。”

于是她去请教售货员。

货架上站着的售货员看见她向自己走近,立刻会意,听见她的诉求,给了推荐。

“两位的感情真好。”

售货员说完自己的回答,终于忍不住补充了这一句。

她在一旁观察他们好久,第一眼就被他们的高颜值吸引,他们一路走来有说有笑,无论女生说什么,他们有身高差,男生都认真地俯下身来倾听。

单身狗向往爱情的理由又有了。

温禧听完,白皙的脸又倏然红了。

“要不两个都一起买了,你也勉为其难地给我分一个用。”

时祺说。

他们结好账准备出去,时祺将车停在地下车库里,想着让温禧少走些路,便嘱咐她在超市门口等自己。

超市门口的灯光明亮,她翘首以盼,却有个黑影慢慢靠近。

“温禧,好久不见。”

是个女声。

第80章 玉碎

隋玉。

她将自己用黑色包裹着, 连头上都压了一顶黑色鸭舌帽,遮住了大部分五官的细节,融进夜色里, 走近了, 借着门口的光亮,温禧辨认出她的脸庞轮廓, 瘦得骇人。

不速之客。

温禧站在超市门口等车,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依然留存着甜蜜的笑,落在隋玉眼里, 好像伤口上撒盐般剜心刺骨。

“或许我应该跟你说一句恭喜了?”

隋玉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好像调配的魔法药水,

“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的前缘不过同在悦意任职调律师,隋玉百般刁难,在工作中惯常用一些拙劣的手段让温禧出丑, 但温禧那时就一心离开悦意,索性顺水推舟, 让方城觉也没有办法挽留她。

“你别装作不记得我, 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当初拉你下水,给董富明推荐你。”

隋玉自嘲地笑了两声。

“但你可真幸运。”

她也曾在心底阴暗地想过, 当初董富明的那桩事,隋玉之所以这样跟方城觉推荐她,是不是因为隋玉对她的憎恨。

这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坏的情况,她并不介意隋玉是不是真的想害死她。

却没有真正以此为把柄去说过她的不是。

现在亲自被当事人证实, 温禧的心中百味杂陈。

竟然无冤无仇, 真的有人不顾一切想要置他于死地。

倘若她当时没有反击成功,倘若她没有恰好遇见时祺, 后果会是怎么样,她不敢想。

但一切都过去了,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当时推荐你去就是故意的,可惜方城觉是真傻,竟然就傻乎乎地让你去了。”

现在隋玉开口,将所有一切最坏的猜想都验证。她对眼前的人更不需要半分眷顾旧情。

“原来是你。”

隋玉咎由自取,看起来现在的境况也不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不知道离开董富明的她怎么样,也不需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

“我真的不明白,凭什么每个人都偏心你。”

“为什么一开始有方城觉护着你,现在你又转头另觅新欢。”

她喃喃自语,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稳定。

温禧不需要承受她的质问,却也不知道要跟她回答什么。

“隋玉,早点回家休息吧。”

她终于听不下去。

“我就最讨厌你这幅故作淡定的样子。”

看见温禧平静如水的眼,隋玉那张清秀的脸像橡皮泥一样扭曲,先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怒吼。

又来了。

“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

她抛出诱饵,计划让温禧跟着自己来。

董富明并不可靠,隋玉作枕边人,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每个人都有秘密,董富明也不外如是,她也一早就为自己打点好了后路,冒着生命危险,准备依靠着这个秘密翻身。

如果时祺知道他未来的伴侣其实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他们还能这么甜蜜地继续生活下去吗?

当初董富明的案子越查越大,从食品安全发端,再到个人私生活,诱/奸迷/奸,后来又有不少女性匿名作证,控诉他的恶行。而后雪球越滚越大,甚至在警方的顺藤摸瓜下,逐渐清理出一条产业链,另人咋舌。

隋玉并不是唯一的牵线人,董富明也不靠她拓展明面上的版图。

往上追溯,这条隐秘的产业链发源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权力的真空地区。有钱有权之人手眼通天,法律法规尚不完善,技术手段也欠缺,不少少年少女失踪的事件最终都成了悬案。

“你不用在这里跟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如果你想举报董富明的恶行,你应该去找警察。”

温禧这么冷静地与她建议,她是万千受害者当中的一员。

“温禧,倘若我说,温良明跟这件事也有关系呢?”

她的呼吸凝滞了片刻,好久没有听见温良明的名字。

于理而言这件事和她无关,这是别人的父亲,她替他在国内承担骂声,尽力弥补那些无辜的投资者。于情而言,他自己做的事情该对自己负责。

她真的不清楚温良明做过什么。

但时祺的背后是任家,或许真的能够帮得上他。

“我有”

她话说了一半,突然住了口。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让你再帮我找一份工作。”

在董富明身边的时间,为了能少吃些苦,她每天绞尽脑汁如何讨他欢心,在调律上唯一的灵性也被磨灭。

在董富明锒铛入狱的那日,她的捷径就走到头了。

隋玉选错了路,现在面对的就是死路一条。

于是要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温禧身边。

“温禧,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

隋玉摸着自己的长指甲,回忆起往昔的种种,她的手早已不适合调律,不过调律从来并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她在做调律师时,也有机会遇见上流社会的家庭,在金碧辉煌中心生向往。

她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调律师。

更糟糕的是,自从温禧进入悦意之后,事事都做得比自己强。

她早就打听好方家的小公子要空降门店,做足了准备,却被温禧捷足先登。

后来,她被董富明用计留下失了身,恨透了这个肥头大耳却笑得一脸得逞之色的老男人,却被警告。隋玉的泪哭干了,最后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告诉自己,就当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

在满足董富明之后,他果真与她兑现承诺,用手中的资源让她尝到了点甜头,她帮他引荐给有钱人,果真如愿以偿签下了几个大单。

此时此刻,温禧却一无所有地离开了悦意。

那段时间是她最风光的日子,扶摇直上,而胜利不过是阶段性的。

但在董富明的身边是一场变相的折磨,她屈辱,痛苦,忍受着他非常人般的喜好与乐趣,将身体弯折成各种形状。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董富明的恶魔般的嗜好,董富明也旁敲侧击,问她有没有同样需要

“工作”的小姐妹,她将目光瞄准了曾经的同事,就萌生了将温禧拖入局中的念头,在董富明的面前推荐了她一番,他果然心花怒放。

直到后来,她也不相信温禧有什么本事,以为温禧不过是傍上比自己更厉害的金主而已。

她争了这么久,现在却要指望对方来拯救自己。

“你知道吗?不仅仅是我一个。”

隋玉突然大步朝着温禧靠近,恶狠狠地撞了她的肩膀一下,却在须臾之间将某个硬壳物塞进了她的臂弯。

与此同时,她在耳边撂下这句话,说完后,明显听见她长舒了一口气。

隋玉说的每句话都不让她舒服,所以她骤然这么说,温禧也并没有觉得很奇怪。

所以温禧虽不解其意,下意识却没有拒绝,将那本书夹紧。

隋玉好像提前感应到有人要在这里出现,转身离去,步履匆匆,等她再回头时,那一身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隋玉前脚刚走,时祺的车就停在超市门口,他起身,笑着为她打开车门。

“怎么了,我去开了个车的功夫,我的女朋友就要被人拐走了?”

她站着发愣,时祺以为她等自己望眼欲穿,可上了车,她连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盯着挡风玻璃发呆。

驾驶座上的时祺看见她发愣的模样,好笑地问。

“刚刚遇到一个同事,聊了几句。”

算了,没有把握的事,她想等确定了再和时祺说。

“她送你的礼物?”

“嗯。”

她答得心不在焉。

“怎么了?在藏什么秘密。”

时祺不肯善罢甘休,他将手刹拉起来,漆黑的眼扫过来,专心致志地问她。

“我回家跟你说。”

好像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

他这才继续回去开车。

坐在副驾驶上,温禧的手婆娑着故事书的封面,她以为隋玉会将地址写成纸条,夹在书本里,可她翻遍了整本书,却没有找到。

这本书是童话集,有一页纸被折叠起来,《蓝胡子》,是个惊悚的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里说妻子新婚,嫁给有钱的丈夫,居住在古堡中。但丈夫却时不时需要出远门,临走时会交给妻子所有城堡房间的钥匙,只有一间交代她千万不要打开。妻子按捺不住好奇,思前想后,觉得丈夫并不会发现,就伸手用绝对不能打开的钥匙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最后在密室里看见无数的刑具和尸体,和他从前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那把钥匙开过房间后就沾上了血,最后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故事的结尾,丈夫也发现了这件事,指责妻子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

这是隐喻,潘多拉的魔盒?伊甸园的禁果?难道现代社会里也有这样一间密室?

这跟隋玉有什么关系?

她隐约中听见一声闷响,侧耳寻找。他们在此时目光相碰。

“你听到了?”

“什么声音?”

明亮的路灯下,道路笔直地延伸到尽头,是一望无际又光明的坦途。

“没有,可能是我又想多了。我们回家再说。”

她摇摇头。

时祺驾车急驶而过,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巨响,一个黑影被掀翻在车盖上,翻滚几圈,最后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像躺在砧板上的鱼。

粘稠的血像墨汁糊在清秀的脸上。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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