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温瑜抬眸,迟疑着接过,问:“这是什么?”

萧厉在她对面盘腿坐下,说:“赵有财给的孝敬。”

温瑜打开那绢帕包着的东西,发现是些不知从什么东西上撬下来的不规则金银角子,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惑色。

萧厉解释道:“估计他们是从前匪窝里讲究这个,我本是不要的,但他就差哭着跪地上了,我看他惶恐成那样,怕再推拒惹得其他人注意到生疑,想到咱们后边赶路也的确需要银子,就收下了。”

他和温瑜从陶大夫家中离开时,身上便已没几个铜板了。

野外赶路时,全靠打些野味果腹,后来到了城镇,他又拿剥下的兔皮貂皮换了些银子,方能采买些必须品。

但先前为了唬住赵有财一伙人,二人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还买了笔墨,身上的银两又花了个干净。

温瑜听他说了其中缘由,带了几分无奈浅浅莞尔:“这人心思倒是活络。”

天色渐亮,透过门口挡风的破败草席,已能瞧见些外边灰蒙的影子。

约莫是施粥发粮的消息已彻底在流民们中间传开了,外边嘈杂声愈盛,还有聚在别处的流民也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怪不得忻州牧也自立为王了,裴颂死了!”

“通城都上这儿发粮征兵来了!这世道已经乱成了这样,一时半会怕是安定不下来,通城还能给咱们发粮,他们肯定不缺钱粮,咱们不如跟着他们讨条活路!”

萧厉听着路过的流民们的议论声,待那脚步声走远些后,撩起席帘,从缝隙里看着灰蒙天色下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问温瑜:“若真在这里征了几百上千的兵,你打算怎么处置?”

温瑜眸中映着棚子里渐灭的火光和棚外的月色,道:“你提醒了我,该给赵有财备面旗。”

萧厉回头看她。

几日后,定州。

裴颂只着单衣坐在床边,微敞的领口下方隐约可见包扎在肩头的纱布,病中略显苍白的脸色,配上他浓黑的一双鹰眸,戾气愈发外显。

他看完南边送回的战报,筋骨分明的五指大力收拢,那信纸便在他手中被捏成了一团废纸。

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得很!洛都和奉阳尚且在我十万大军铁蹄下沦为废土,渭河以南这些东西,怕是不知死字作何写!通城竟也敢跟着作乱犯上,传信去孟州,让裴沅将通城县官首级给我提回来!”

立于帐内的亲兵即刻传信去了。

下方一名参将小心翼翼道:“司徒,如今定州战局僵持不下,苦寒天气又让军中将士病倒一片,士气实在是低迷得紧,渭河以南又乱党林立,征收药材也无望,这可如何是好?”

裴颂将手中捏做一团的战报砸向参将,冷喝:“慌什么?昔日尔等随我从鄂州一路北上,尚可破洛都,伐奉阳,如今不过是些鼠辈作祟,能成什么气候?”

那纸团砸在参将头盔上,掉落至地。

参将浑身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跪地:“司徒息怒,末将非是长他人志气,实乃是见将士们士气低迷,军中药材又短缺,这才道出了忧心之言。”

裴颂面上隐怒,盯着那参将不说话。

长史公孙俦适时出声,道:“李将军,主君伤毒未愈,军医特意叮嘱了不能劳神,此事我容后与你再议,你且先下去吧。”

当日裴颂遇刺,为护江宜初中了一箭,不料那箭上抹了毒,裴颂为拔毒,这才卧床多日。

参将终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关头说这些不妥,公孙俦这话是在替自己解围,忙对着裴颂和他一礼:“末将告退。”

等他走出大帐后,公孙俦才道:“李将军性情刚直,颇为爱重手底下将士,这才说了此等冒失之言,还请主君莫要怪罪。”

裴颂大掌撑在膝关处,面色难看道:“我非是因他那些话动怒,而是眼下的局面,颇像当初在雍城受制,一脚踩进了泥潭一般,那些人背地里好算计!”

公孙俦道:“此事的确蹊跷,主君不过是遇刺,却被谣传成裴氏已无主,主君在北征前才震住的南地各大州府,今又乱成了一锅粥,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裴颂冷笑:“不是魏岐山,就是菡阳,无外乎是这二人了,我先前便怀疑搅乱渭河以南米粮药价的幕后之人,是菡阳。她身边那个护卫,正好又叫萧厉,鹰犬凭粗略印象让画师绘出的画像,也的确和雍州那个萧厉有几分神似,雍州周家和菡阳,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若非先生你执意拦我,我非活剐了周家那小子不可!”

公孙俦叹息:“主君,成大事者,万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周随便是该千死万死,眼下也绝不是杀他的时候,要知道正是雍州献降之后,主君又一举拿下孟州这块硬骨头,才稳定了南边局势。如今局势重新被搅乱,主君即便是以周家包庇前朝余孽之名处置他,也只会惹得其他献降的州府惶恐啊!”

他微侧过头,似不知那些话当不当说,最终还是道:“主君为一女子,将自己至于陷地,才是万万不该。前梁朝廷虽沉疴积弊,可臣劝主君留下性命的那些人,个个皆可为中流砥柱,他们骨头虽硬,但只要主君一直礼遇,便是仍不能让他们归顺,却也可博个美名,引其他前梁大臣前来投奔,为主君所驱使。但主君已将那些人杀尽……这是自断一条贤路啊!”

公孙俦眼中已见泪意:“温妇江氏,是在祸主啊!主君会陷入今日僵局,也皆是因那妖女而起,主君若还听臣一句劝,便是不舍杀那妖女,也将人谴回揽星台吧!”

他俯首跪地不起。

裴颂冷冷盯着跪在下方的公孙俦:“我会杀那些老东西,是我从未想过招降他们,礼遇那群老东西,能引来的前梁旧臣,也不外乎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先前留他们性命,不过是因为先生您替他们求了情,但那群老东西顽固不化,还行刺于我,我如何杀他们不得?夫差礼遇范蠡,最后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公孙俦听得这些

,满目凄然,唇动了动,正要继续劝谏。

裴颂却继续朝他喝道:“江氏,也不是温妇,她是我裴家妇!我裴玄安,还没无能到杀些前朝旧臣,要将罪名扣到女人头上的地步!”

玄安是公孙俦为他取的字。

公孙俦伏跪在那里,终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裴颂看着亦师亦父的长者,心下也不甚好受,裹上外袍提起大氅出了大帐。

守在帐外的亲兵一见他出来,便垂首唤道:“主君。”

裴颂闭眼深吸了一口帐外凛寒的空气,唤左右:“迁我的马来!”

亲兵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本想劝诫一二,但见他脸色实在是难看得紧,终还是照做了。

裴颂骑马绕着军营跑了两圈,寒气袭满肺腑,那股在四肢百骸乱蹿的无名怒火,似才消了些下去。

跑得身上的伤口都痛了,他任自己摔下马背,仰躺到了两指厚的积雪里,望着凝了霜云的灰白天空,在脑子里慢慢地回想这场让他进退维谷的局。

他最善隐忍,很少有这么躁郁的时候。

从他到敖太尉身边做事时起,他就一直都是布局者。

那些年里,长廉王一党和敖党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幕后真正牵线操控的人,是他。

但从渭河以南米粮药价上涨开始,大梁这棋盘上,便多了另一只执棋的手。

那人总是在最关键的时机落子,搅动满盘风雨。

他已有八成把握确定,前一次做局的,是菡阳。

就是不知这次的乱局,有没有她的份了,毕竟南边乱起来,于她、于魏岐山,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是有她……一个才被他的鹰犬围杀得死里逃生的人,身边只带着个护卫,还能搅弄风云,那可真是个祸害。

裴颂抓起一把积雪,用力拧成冰团。

她带在身边的那萧姓护卫,也必留不得。

亲卫久不见他回去,驾马寻来,见他躺在雪地里,翻下马背禀报道:“主君,魏贼又在城外叫阵了!”

自裴颂遇刺的消息传出后,定州一直都是避而不战。

魏军驻守燕云十六州,和异族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悍野擅战,这样严寒的天气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且魏岐山用兵老辣,裴颂虽屡出奇招,却一直没讨到什么便宜,只能求稳固守。

但南边一乱,这勉强僵持的战局平衡就已被打破了。

裴颂撑膝坐起,说:“应战。”

在下一场春雪来临前,定州最后的归属,是该有个决断了。

忻州。

可能是那一次雨夜刺杀的缘故,以至温瑜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雨天。

但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数日,加上征兵引发的封城,接下来的行程还是被耽搁了。

值得欣慰的是,拥兵自立的州府,也如雨后春笋般齐刷刷冒了头,忻州牧眼见事态不妙,倒是赶紧吞并了临近的几个郡县。

但旁的州郡未免他独大,很快便联手起来,对忻州形成了制衡之势。

短时间内,忻州牧是无暇再打坪洲的主意。

温瑜隔着客栈的雕花木窗,看窗外雨打芭蕉。

门外传来轻响,萧厉一身水汽推门而入,他袍角往下滴着雨水,说着打探到的消息:“忻州官兵在搜查此地通城征兵的人,不过赵有财机灵,征到的又大多都是流民,他们往流民堆里一躲,官兵也拿不到人。”

只是他手底下的人有去游说过其他山头匪类的,被那些人向官府透露了风声,眼下忻州官府那边,怕是以为这场征兵是青云寨流寇的报复。?”

温瑜说:“无妨,即便忻州牧那边识破了征兵是计,他如今已被牵制住,我们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她说这话时,起身取了块干净棉帕递给萧厉,见他浑身都在往下滴水,一如那个他背她杀出去的雨夜,微蹙了下眉:“都湿透了?你先换身衣裳,我让小二送碗姜汤上来。”

官兵在抓“通城”征兵的头目,裴颂已死的谣言一传出去,他的鹰犬又没追到这地儿来,忻州官府倒是不在乎温瑜在不在这里了。

赵有财带来的那些青云寨余匪见过他们乔装后的样子,未免其中有人见着忻州官府的巨额悬赏倒戈,指认他们,在官兵封锁各大出忻州府的要道盘查这几日,温瑜和萧厉换回了从前的装扮,以夫妻的名义,暂住这家客栈,静候出城时机。

夜里温瑜睡床,萧厉便打地铺。

他看着温瑜递来的帕子,浅愣了一下才接过笑笑说:“没那般娇贵。”

温瑜只看着他道:“等忻州解封,我便要启程前往坪洲,你若病了,会耽搁行程。”

言罢她便朝外走去。

萧厉摩挲着手上的帕子,一滴水珠沿着下颌滑至颈侧,再顺着领口那点若隐若现的紧实肌理继续往更深处滑进,他忽道:“你给赵有财征兵用的那面旗,上边的图腾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温瑜脚步骤然一顿,回首问他:“有人在打听和那旗上的图腾?”

萧厉点了头:“我今日见了赵有财,他说这两天流民中有好些个功夫不错的绿林汉子,一直在暗中打听关于那旗的事。”

他能一下子断定问题是出在那旗的图腾上,主要还是那图腾和温瑜从前绣帕子落款的徽印极像。

从前他不知温瑜身份,并未对一绣帕上的徽印多想。

但赵有财他们正式在流民们中征兵后,温瑜却将那徽印用到了旗上,现在又有人暗中打听,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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