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白珩确实没能在朱明待多久,就要随出使的队伍返回曜青。

我在光明天的港口送别这位未来的朋友,临别前被她的几句话绕来绕去,不知不觉就应下过段时间去曜青仙舟找她玩,鉴赏鉴赏正宗的狐人平戎戏,连具体在赤狐戏园的哪个位置都约定好了。

白珩的几位同僚在旁听着,最后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温和又略有怜爱的模样,像是在忍笑。

有点尴尬……但还是挺高兴的。

我不知道白珩怎么想,可抱有好感的对象同样以善意对待我,没有视我的友善如无物,对我来说就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了。

我要收回之前的话——有朋友果然还是很好的,有时候我也可以没有那么享受孤独。

就是,呃,约好去曜青的“过段时间”,或许得是那里战斗没那么频繁的时候吧……虽然联盟各家都追寻着帝弓司命的光矢,走在巡猎丰饶孽物的道路上,可我这种遇到最简单的入魔机巧都得搏斗半天的普通人,要去曜青那样好战的仙舟,着实需要做点心理准备。

最近朱明和罗浮同样不太平,我原本打算找到灵感就返回罗浮,如今看来还得在朱明多打磨打磨剧本,等情况稍缓再搭商船回去,以免不走运地在半路受到丰饶民截击。

说到这个……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我忽然想起一桩事,顿时止不住地心虚,拿起玉兆在联系人里找到神策府指派来同我交接的含英小姐。

自打逃来朱明,我好久没联系过她了。但,但现在这不是剧本有了眉目,情况不一样了嘛……

我小心翼翼地发送信息。

含英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来长长的一串省略号,然后回复:[我还以为你在朱明遇难了,素光老师。]

……

对、对不起……

我知道到达朱明后以罗浮距离太远信号不好的借口长久失联、装死拒不回复关于剧本进度的问题是我的不好,可也不用这么说嘛……我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份怨念了。我说真的。

含英没等我想好怎么回复,很快发来第二条:[抱歉,实在是您消失得太久了,让我也很难办。]

啊,好吧……可以理解。

如果我是含英,在工作中遇到这样不负责任的联络人,可能会每天在心里暴打她一百遍吧……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是没灵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跑的!

想想不禁更加心虚了。我饱含歉意,问什么答什么,和含英沟通过剧本的进度,以及回罗浮的时间,紧接着就收到应星的消息,询问我午饭想吃些什么。

这是白珩之前叮嘱的。她说我和应星都有做起事来极其忘我、很容易忽视身体需求的毛病,但要是照顾别人却多半不会忘记。所以让我们记得在饭点互相提醒,省得每天都有一顿没一顿地饿出病来。我是很感动于她这么惦记着我啦……

但不知道她和应星怎么说的,感觉这孩子像是把我当成不能自理的长辈在照顾,只要不是太忙,每到饭点就从工造司的食堂给我带饭过来。

说来朱明工造司的食堂真的挺不错的,比烹饪机巧做的制式菜味道要好多了……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咳。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那么厚脸皮,天天让小孩子照顾我。或者该说是太薄了,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应星这样过分好意的行为……

……

不然还是明天再说吧。

至于今天……既然都出门了,索性就去铸炼宫找他。只是在外面吃个饭而已,我可以的。

回复应星的消息,我带好通行凭证前往铸炼宫。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工造司的某位匠作师傅说话。我猜那应该是个仙舟人。

我会这么想自然不止是因为他没有狐人的毛绒耳朵,也没有持明的尖尖耳朵——没有这两者的还可能是化外民嘛。是因为他的眼神。那副健硕的青年外表下,有着沉暮如垂垂老树的眼神。应星站在他身边,就像稚嫩却生机勃勃的新枝,差别一目了然。

可能是出于长生种之间的冥冥感应,或者在仙舟待久了不经意间就会掌握这项没什么用的技能:通过某人的目光和气场判断他活了多久。当然不乏例外——众所周知仙舟人的寿命理论是无穷的,只受限于魔阴身,所以某些特别长寿的反而神完气足,看起来正值壮年,譬如怀炎大人。我想是因为他心态好。

眼前的人则正相反。他的苍老已经透过不会衰败的躯壳显露,就像爬满锈迹的锁,说话也带有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冷硬与顽固:“别总是好高骛远。以你有限的寿数,穷尽一生能精研一门技艺就算很了不得了。”

啊……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我知道有很多仙舟人是歧视短生种的。不是那种明显的轻蔑,甚至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也不会特意去为难谁,只是简单地以短生种、长生种做出区分,不把他们当做同样的物种看待。而这种在生物领域里单纯的定义划分,放在日常生活中就显得尤为高高在上了。

每次遇见这类人我总会忍不住反思——我应当没有这样瞧不起人的表现吧?在旁观者看来真的很糟糕。

应星大概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的神色有些许低落,也有些倔强的不服气,却不见气愤或错愕。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毕竟我不会久留朱明,对言辞交锋又很是苦手,恐怕没法圆滑地解决问题。要是反而影响应星在工造司求学就得不偿失了……唉,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我决定现在过去了。

那位仙舟工匠看见我,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颔首后肃着脸离开。

啊……?我有种枕戈待旦,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得知敌军已退,只能原地坐下生火做饭的落空感。

而应星大约是没料到会被我撞见这种场面,颇有些局促地抬起脸同我打招呼:“……阿婵姑娘。”

那小小的笑容仿佛略有勉强,我忍不住蹲下来和他对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怎么宽慰受打击的小孩子啊?很急,在线等。

“我没事。”倒是应星察觉到我的安慰之意,神色略略明朗,“司部里的仙人师傅们总是这样说,我已决定不听他们的话了。”

啊,是这样吗?他真能这么想的开就是最好了……

应星说:“白珩姐姐说过,人能做出什么成就和活得长短无关。怀炎师傅也从来都不说这样的话,我问什么都很愿意教我。我的确时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好像一晃眼就过去了……所以才想着有空就多学点,只要我比旁人学得更快,总能在余生将工造司的匠艺都学到的。唔……阿婵姑娘,你会不会认为我在说大话?”

我摇摇头。

其实有好一会儿,我都为他诉说梦想时眼里迸发的光彩所着迷。那种强烈的渴望与执拗使我知道,他此刻的话绝非只是说说而已。而他又是那么有天赋的孩子。

这种时候不说点什么,好像都不符合气氛了。直白的夸奖对我而言太难为情,但作为得到故事主角亲自授权的剧作家,我可以说:“……主角就应该这样。”

哎呀……他又脸红了。

这孩子真的好容易害羞。虽然在这点上我可能没资格说别人。

应星眼睛亮亮地对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应该带我去食堂了。

路上他走在前面,我看着那还不算茁壮,但正努力拔高的小树般的身影,却莫名地有点走神,像浮云在湖面掠过遥远的阴影。

我想起几十年还是更久以前,我曾在罗浮的本地论坛看过的帖子。贴主长篇大论地分析为何有那么多人盼望长生,他打了个比方说:你是否曾为快乐的时光即将走到尽头而希望时间停驻?是否常常为时间不够用而感到无尽的焦虑?如果是,那你就无法逃脱长生的诱惑。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他在后面笔锋一转说如何抵御对长生的渴求?唯有获取心灵的宁静。意识的永恒才是真正的永恒,灵魂的超脱才是真正的超脱云云,还给自己创建的什么什么静思会打广告……我以为他是像星槎海卖假药给化外民的那些骗子,蹭长生热度卖心理咨询课的,或者就是半吊子的虚无命途行者,呃,也或许是欢愉?就把他举报了。

谁知地衡司调查之后,很快就确定他有贪取长生的不法行为,找云骑军来把人带走了……

这种知法犯法还要在网上发表心路历程的迷惑行为暂且不论,我确实因为这个帖子试着想了想——

无尽的寿命,不老的身躯,是我打出生起就有的东西,因此我不必去刻意追求它。但我愿意放弃吗?即使有魔阴身这样可怖的未来,我就愿意放弃漫长的寿命选择短生种那样的自然老死吗?说句不那么正确的话,我想……我大概是不愿意的。

就像你问能活几十年的短生种愿不愿意缩短寿命至二十几天,即使他能成为创世织网者丝丝喀尔那样建立元域空间、得到遍智天君注视的绝世天才,也得好好考虑考虑吧?

这个答案令我哑然许久。仙舟联盟成立的誓约就是“复归凡身,清除寰宇不死劫”啊……但是我又想想,联盟和丰饶民的战争持续了那么久也还处于无止无休的拉锯战,我未必能活到誓愿完成的时候,那没事了。

那么,应星呢?

这蓬勃生长的树种,再过几十年还会顽强地扎根原地吗?还是会像部分长居仙舟的求学者那样,由此开始追索丰饶的垂迹?

也许是我想的太远了,但我真切希望不要是后者。他现在的眼神多美丽啊……像是等待时间雕琢的石炭,正向着璀璨坚固的金刚石转变。如果最终功亏一篑,那多么可惜。

我期望他能永远熠熠闪耀。因为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圆满的故事。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