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饮雪天南(七)

不是妻主,而是主人。

崔冉从她的用词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层意思。他像是冷似的,身子微微缩了一缩,唇边的笑意反倒上扬,透着苦涩。

不然还能是怎样呢?他们这些人,在北凉人的眼里,就连牛羊也不如,只能说是个物件儿,谁要是喜欢,就拿去把玩两日,玩儿腻了,就丢在道旁。要是有不许人随意亵玩的,那是这物件有几分价值,要拿去献给她们的大可汗,或是旁的什么亲王贵族。

赫连姝身为皇女,愿意将他收在身边,给他这件东西套了箱子落了锁,在她们的眼里,大约还是值得感激涕零的一件事。

他在她意味深长的眼光里,无所适从地低下头。

他知道,此时聪明的人应该有所表示,但自幼学成的矜持和自尊,令他难以开口。

恰在此时,帐子外头却传来人声:“殿下,末将送饭来了。”

赫连姝松动了一下身子,撑着膝盖站起来,“进来。”

掀帘进来的是一个高瘦的女子,模样也年轻,大约和她岁数不相上下,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崔冉坐在地下,看不清里头摆的究竟是什么,只闻到一股饭菜香气,钻进他空了一整天的脏腑,陡然搅得人饥饿难耐。

那人见了他,不由愣了一下,一边将托盘放到墙边案上,一边还偷眼打量他。

让赫连姝看见了,就忽地笑了一下,仿佛很和气的模样,却让人瞧着有些发寒。

“这是本王的副将,她没在本王的军帐里见过男人,才多看了几眼,你不要见怪。”她用下巴指指那女子,又冲着崔冉说,“来,自己告诉她,你是我的什么人。”

那副将闻言,拿惊愕的眼神在二人之间一扫,立刻垂下了眼去,站在一旁,活像个木头桩子似的。

崔冉一惊,脸色白了一白,没有出声。

就见赫连姝笑得愈发明媚,“不饿吗?”

让她一提,他胃里越发空落,甚至有些隐痛起来。

他觉得,便是将方才瞥见的,士兵们守着的那一口大锅全放在他面前,此刻的他怕是也能吞下。

他便听着那人不紧不慢道:“怎么了,不过是让你通报一声身份,怎么就吓成这样?本王身边的一应事务,都是这位副将照管着,她总得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才好替你取一份饭食来。”

帐子里宽敞,且安静,赫连姝和那副将皆不慌不忙,等着他答话。

外面隐约传来士兵说笑走动声,再细听,还有男子的哭叫,虽然刻意避得远,仍有那么一丝半缕,穿过重重营帐传进来。

与那些男子相比,他似乎已经幸运得令人艳羡,他只要矮下身段,认一声,就能得到一餐热饭,和赫连姝的庇护。

崔冉咬了咬下唇,双手藏在衣袖底下,互相抠得生疼,才从嗓子里挤出极细的一声:“我,我是殿下的……奴。”

欢畅的大笑,蓦地从赫连姝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她像是极高兴,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似的,目光灼灼,像是夜色里的枭,盯着崔冉,唇角扬得高高的。

“你听见了,”她头也不回地对身边那副将道,“下去吧。”

那人应了一声,利落地就退了出去。

赫连姝径自走到案边坐下,从托盘里拿起筷子,声音愉快,“没看出来,你比本王想的有眼色。”

崔冉埋着头,闭了闭眼,双手已经被自己抠出了印痕。

远处的人望着他,微微挑眉,“你是自己过来吃饭,还是要本王喂你?”

他愕然,品了品这句话的意味,缓慢地站起身来走过去。

托盘摆在案上,上面有两副碗筷,一模一样的热汤菜,满满当当的盛在碗里,面上还散着几缕热气。

他看清的时候,脚步就顿了一顿,“这……”

赫连姝坐在案边,咧嘴笑得开怀,相比片刻前威逼利诱的架势,这会儿倒显得有些真心,只是透着几分捉弄得逞的坏水。

“自己好骗,可怪不得我。”她拿筷子放进碗里,“坐下吃吧。”

崔冉默然了片刻,终究是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

和他先前在外面大锅里看见的不同,汤里有肉,他猜想是小灶另做的。

肉并不新鲜,应当是晒成了肉干方便携带,又下进锅里煮软的,咬下去绵绵烂烂,有些木僵,称不上有多少滋味。要是在从前,这样的东西连宫里的下等宫人都不吃,但在如今,便是难得的珍馐。

他面对这月余不曾见过的油星子,不愿吃得太急,让对面看了笑话,缓缓地去撕一旁的面饼。

赫连姝看着他纤瘦的手指动作,忽地轻声道:“其实我们在家时也不吃这个。”

他抬头,等着她下面的话,她却不说了,只将饼扯成大块,囫囵扔进汤里。

一顿饭沉默地过去,待到月上柳梢,外面的人声渐渐减弱的时候,崔冉却再度踌躇起来了。

“干什么?”赫连姝坐在床铺边擦刀,随口问他。

她手底下的刀刃,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他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怎么,想伺候本王睡觉?”

崔冉心里酝酿的心思陡然被戳穿,猛地后退了两步,脸上烫得像要烧起来。他眼睛的余光瞧见那人站起来,缓步走到他跟前,暗樱桃红的羊皮靴,站定在他的视野里。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调侃里又带着几分诧异。

“你不会还真想吧?”

他头埋得低低的,盯着地上,脸上写尽了难堪。

北凉女子是个什么模样,他这些日子来早已有了切身体会。这是一群毫不讲礼仪章法的蛮族,对他们这些被掳掠的男子,简直像狼群对羊羔一般,肆意欺凌,冷酷扑杀。

这位为首的三皇女,也不过是狼皮上戴了一顶冠冕,略微像几分人模样罢了。

她想要的东西很明白,只是出于某种独特的趣味,喜欢听他主动说出口而已,就像方才一样。

“你白日里说,我是你的人。”他低声道,“我受了你的照拂,也应当回报。”

其实心里头是想过,该说得更软和,更圆滑一些,好讨这尊阎王多几分欢心,但当真说出口时,却不知怎么的,就变得有些生涩,且不伦不类。好像他这条自幼长在皇宫里的舌头,怎么也捋不出曲意逢迎的模样。

赫连姝看着他,笑了一声。

还没待他弄明白其中意思,腰上却忽地让人一搂,身子一晃,惊呼之间,已经被扛在了她肩头。

他本能地想挣扎,又怕惹了她发怒,只能仓皇在她耳边喊:“你做什么?”

话音里已经带了些微的哭腔。

赫连姝将他重重扔进床铺里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煞白了,只眼尾是红的,映着眼中泛起来的水汽,像早晨带露的凤仙花似的,纤细又柔软。

她看着他,有些嘲讽,“这会儿又怕了?”

他咬紧了牙关,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知道,有些气节刚硬的男子,宁愿自求一死,也不肯让北凉人玷污了。今天白日里,他让那些粗鄙士兵欺辱的时候,确也曾闪过这个念头。

但是如今他细想来,却终究是不甘心。

他父后豁了一条命出去,换他能活,不是为了让他悄无声息地自寻死路的。

眼前的人是北凉的皇女,军中大将,她虽冷酷粗暴,却并不是要他性命的意思。假若跟在了她身边,虽是深入狼穴,却也避过了更多的恶狼。

只要留得命在,总有来日。

他勉力摇了摇头,忍着恐惧的颤抖,使声音平静,“没有,我甘心的。”

“哦,是吗?”赫连姝弯了弯唇角。

她忽地伸手捉住他脚踝,用了力一扯。他双腿冷不防被分开,架在她身子两旁,脸色瞬间白得如纸。

“啊……”他忍不住轻呼出声,眉头紧紧地蹙在一处。

“怎么了?”赫连姝淡然看他。

他兀自喘了两口气,像是往下忍了忍,才轻声道:“疼,别碰。”

她愣了一愣,才发现恰巧握到了他的伤处。

他那侧脚踝肿着,白皙的皮肤底下,微微泛着青紫,让她五指捏着,像是一段随时能被摔碎了的玉。

她丢开他,冷冷道:“一捏就碎,还伺候呢。”

崔冉伏在床铺上,不敢言语。

就见她转身向一边,自顾自脱了靴子,又脱衣裳,动作干脆利落,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只剩贴身一件中衣。

他从未见过女子这般,忍不住向旁躲了躲,恰巧她一扭头,就看见了。

“明明不愿意陪本王,装个什么劲儿啊。”

他闻言肩头一缩,料是要挨她责骂,不想她却冲着帐子一角指了指,“睡不惯就到别处睡去,本王也不稀罕和你睡。”

他没料到她还是个好说话的,竟就这样轻纵了他,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僵硬地起身,向那处角落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啪的一声,两条厚毛毯落在他脚后面。

“裹严实点儿,别睡帐子口上,冻死了可没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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