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白梅抱霜(八)

他一瞬间慌得厉害,想要喊人,深夜里却也没有脸面搅扰他人。

硬生生撑着身子,咬牙坐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呕出几口清水,才勉强能够行动。

他弯着腰,钻回帐子里去,只想静静躺下,熬过这一夜。一进去,却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儿,先前他身在其中,尚没有发觉,此刻乍然进去,便觉出来了。

帐中黑漆漆的一片,也看不清人,只近处传来微弱呼唤声。

他循声摸过去,先闻见了刺鼻的酸味,怔了怔,才发现那人已吐了一滩秽物,躺着动弹不得,向他哀求道:“救我……”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又去推邻近几人,不断呼喊,帐子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在里头待久了,头越发的昏沉起来,连带着呼吸也不畅,他连忙返身出了帐子,在野地里拼命灌了几口冷风,才找回几分清醒。

夜深了,四下里已是静悄悄一片,原该是有守夜的兵,也不见踪影,大约是躲懒去了。

他摸到几处帐篷外面,勉力呼救,里头的人却只当是又有男子遭人折辱,睡梦中不耐烦道:“滚滚,大半夜的还不消停,走远些去弄。”

崔冉绝望四顾,终于发现,这偌大的军营里,他能找到的,只有一人。

他就是这样撞进中军大帐的。

里面已经熄灯了,黑得厉害,他正在想,是该在门边通传一声,还是走近前去唤赫连姝,忽地只听窸窣一声响动。

一阵风朝着面门直扑过来,他还未及出声,胳膊突然被反扭,背上挨了一下,立时就被压跪在地上,喉头抵上一件冰凉的东西。

他忍不住“啊”一声叫出来。

摁住他的人像是陡然一怔,立刻收了力,他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须臾,灯就亮了,他听见赫连姝的声音:“怎么是你?”

他捂着脖子,连连呛咳,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冒金星,几乎背过了气去。紧接着就被人拉起来。

看清眼前人时,崔冉倒是错愕了片刻。

因着刚从床上起来的缘故,赫连姝并没有穿平日里的皮甲和斗篷,而是一身水红色寝裙,倒是显得异乎寻常地温和,身上的压迫感散了大半。

如果不是方才还拿刀抵在他脖子上的话。

她此刻望着他,没有往常的凶狠,只脸上写着吃惊,“你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

她伸手在他颊边捏了一把,半开玩笑,“怎么,把自己抹成这副德性,半夜来爬本王的床啊?”

崔冉却没力气理她。他被她扯起来,也站不起身,坐在地上喘息,“我,咳咳……我们帐子里烧炭取暖,人都晕过去了,求你救救他们。”

赫连姝的神色就微微一变,“烧炭?哪里来的炭?”

他忍着眩晕,简略解释了几句,就听她狠狠骂了一句,大步流星地出了帐子。

不一会儿,外面人声就大起来,像是远近的士兵都醒了,闹哄哄地赶往男子们睡的帐篷救人。

崔冉这才心头略松。他就知道,赫连姝奉命押解他们这些人去白龙城,哪怕心再硬,也必不会见死不救,让他们大批地死在途中。

他正瘫倒在地上喘气,就见她去而复返,掀开门帘时怒气冲冲的。

“你们当真是胆子大。”她道,“一顶密不透风的帐子里,挤了那么多人,也敢烧炭,怕是蠢不死你们。”

他听着她骂得凶,心里却只觉得极有安全感,忍不住牵了牵唇角。

立刻又挨了训:“还笑!”

赫连姝坐在他身旁,脸色阴恻恻的,“要是半道上死了这么多人,本王回去还不好交代呢。对你们发善心就是白费,早知道,不如让你们躺在野地里。”

崔冉常见她凶,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正逢心里松快,非但没让她吓住,反而越发微笑起来。

“还没谢你,发给我们帐篷,又让副将来帮手。”

面前的人像是陡然一哽,后半截气硬生生给堵在了胸腔里,再开口时,气势已经弱了一重。

“不必,”她闷声道,“有得谢我,不如将脑子长一长。还是一国皇子呢,连烧炭的禁忌都不懂。”

他心说,恰是因为是皇子,才不懂。这些自有宫人事无巨细地伺候,何须他知道?

但也不与她辩,只轻轻点点头,应了一声。

然后便眼见着赫连姝的神情又滞了滞,仿佛一拳打在豆腐上,很不得劲的模样。

“对了,你怎么样?也让军医来看看?”

崔冉摇了摇头,“我无事,我吸的烟气少,这不是还能来向你求救吗。那边昏迷的人多,无谓再让军医为我费神了,让她在那里忙吧。”

眼前人就粗声粗气,“随便你。”

一时无话。

人往往很奇怪,心急火燎的时候,许多事都能被忽视,一旦静下来,才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反噬。崔冉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托大了。

胸闷得难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赫连姝看了他一眼,“本王今夜可以破例。”

“什么?”

“不让你滚。”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立时又牵出一阵咳。

“我不放心,”他道,“总得知道他们平安了,才好睡。”

于是又眼看着赫连姝的脸色更黑了两分。

“你倒是个圣人,”她讽道,“为了救他们,大半夜的闯进本王的帐子来,也不怕被我杀了。”

崔冉想起片刻前,在黑暗中被她按倒在地,半分不能动弹的情景,心里倒也认为她说得对。

她当时,的确是下了杀手。

与此番比起来,就知道她从前对他虽是粗暴,却当真手下留了情。

但他仍是扬了扬唇角,“你不会。”

“没有什么不会。”赫连姝冷着脸,“胆敢在本王睡梦中闯进来,我没有时间留情。”

崔冉看了看她冰霜般的脸色,也多少明白过来。

北凉人凶残尚武,她不是他从前在陈国见到的,富贵悠闲的亲王,整日只管赏花逗鸟。她是冷刀冷枪里杀出来的真阎王,这些年暗中想取她性命的,可能也不在少数。

面对悄然摸到她卧榻之畔的人,一念之间便是生死,她很可能没有工夫去分辨来人的身份,而是选择一律斩杀。

方才如果不是他吃痛,喊了那一声,此刻怕是已经死了。

要说不后怕,那也是不能的。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就听眼前人冷冷哼了一声,像是对他的警醒还有些满意。

这时,就听帐外有人来报:“殿下,那头帐子里的人都救出来了。”

赫连姝“嗯”了一声,道:“进来回话。”

她那副将便走进来,见了崔冉形容狼狈坐在里面,也是见惯不怪了,只禀报道:“人是都已经抬出来了,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有一多半能醒过来,这便是好治的。不论是头疼,还是呕吐,军医说煎几服药喝就没事了。”

她道:“还有少数昏迷不醒的,就有些麻烦了,可能晚些再看是扎针放血,还是怎么弄。怕是免不了要死几个。”

“知道了,”赫连姝道,“死人不过百,我就当做是不错了。”

“殿下说得极是。”那副将忙拱手,“还好,帐中只有一盆炭火,烟气也不至于吸入得太多。末将以为,应当不会超过这个数。”

赫连姝就点点头,“下去吧。”

人刚要走,却被崔冉唤住了。他声音极弱,还要道:“劳驾,我兄长可有大碍?将军白日里见过他的,与我在一处。”

“哟,”副将挠挠头,“人太多了,乱糟糟地抬出来,我一时没瞧见。”

赫连姝就哧道:“还真理他?你走。”

说罢,盯一眼崔冉,“大黑天儿的,你是不是脑子让熏糊涂了?”

他自己想想,也有些赧然,便努力支撑起身子,“那我自己去看看。”

还没起来一点,立刻就被牢牢按了回去。

“少给人添乱。”赫连姝冷道,“你这副模样,没准还要人救你。老实待着,天亮了再说。”

崔冉抿了抿唇,也只能认同她。

他方才拼力提着一口心气儿,说话走动,还能勉强,此刻忽地闲了下来,发现没有什么自己可做的,陡然就觉得极疲倦,风寒的烧,连带着吸了炭气的晕眩,一阵阵地泛上来,整个人难受得不成样子。

他昏昏沉沉地垂着头,便听赫连姝问:“喂,怎么了?”

他捂着咽喉,费力喘了几口,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道:“没事,只是有些难受。”

声音细弱,几乎可称之为奄奄一息。

就见赫连姝一怔,目光略显复杂。她回头看看丢在地上的刀,便是片刻前抵在他颈间的那一把,绷着脸道:“可别,我刀都没出鞘。”

崔冉苦笑了一下,想说这倒与她没什么干系,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只觉得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在逐渐暗下来的视野里,仿佛是赫连姝抢上前来一步,伸手接住了他。

他听她拔高声音道:“哎!你干嘛!”

下一刻,便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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