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欲啖清梦

易澜山今日心情不错。

此时,他正背着双手,在那午饭结束,已经没有客人的“上人堂”中来回踱着步,昂首挺胸,颇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

至于缘由嘛,今儿一早,原本坐在酒楼门口的石阶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正在剥蒜瓣儿的易澜山,老远瞅见一个一身白衣,蹦蹦跳跳的姑娘正往酒楼这边走来。两只银璨璨的兔子耳坠,迎着日光,闪闪亮亮。

“叶萌萌你怎么来了?”易澜山有些纳闷道:“今儿小爷我可忙的紧,你若又买了谁家的竹凳子,我可帮你背不了了。”

“噗,你少臭美,谁说我来找你了。”叶萌萌笑嘻嘻的说道,“大掌柜在吗,我今儿可是来找他的。”

大掌柜原本正在酒楼里头赏那副好似怎么也看不够的桃花映月图,听见有人唤他,便转身走到门口,见着是那个总是笑盈盈一副讨喜模样,叫做叶萌萌的小姑娘,大掌柜便笑道:“呦,是萌萌来了?”

“掌柜伯伯好。”叶萌萌转头向大掌柜问好道,“咱家老爷让我今儿来您这订上一桌晚宴,家中有贵客至。”

“哦?萌萌可知大概几位,伯伯这‘下人堂’啊,可许久没开席咯。”大掌柜捋了捋胡须,有些高兴。

“一位、两位..”叶萌萌眨着那双大大的桃花美眸,掐指算道,“对了,还有廖大统领也要来。我估摸着,五六来位的样子吧。”

“好嘞,伯伯这就去让澜山和朝北准备准备。”大掌柜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回去了,挽儿还在家中等我帮她梳妆呢。”叶萌萌转身告辞,可还没走两步,便见她特意转回头,对着坐在石阶上剥大蒜的易澜山用力挥了挥手,雪白的脸蛋上笑靥如花,清亮亮的喊道:“倒霉蛋,我走啦。”不待易澜山回话,便蹦蹦跳跳的快步离开了。

回想到这里,没来由心情颇佳,正在堂厅来回踱步的易澜山,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个憨傻的笑容。可笑容只那么一瞬,易澜山便使劲儿摇了摇头,用手搓了搓脸颊,自言自语道:“易澜山你在乐呵个啥?”

而此时堂厅门口,正在算账的账房先生,抬头向那后厨望了一眼,瞅了瞅蒸笼上的雾气,对易澜山说道:“你蒸螃蟹那锅下数第二屉里头三只螃蟹爬歪了一只,晚上客人尝了一屉三只滋味不同,你又要挨老厨子骂。还有那炉膛下的柴火,你若再不取出两根,那锅里炖的羊筋便烂了。”

“糟了。”一听这话,易澜山大惊失色,一扫方才那春风得意的模样,转身便往后厨跑去。一边跑一边拍着脑门终究是想明白了自个为啥会心情大好。

以他所见,只能是因为老厨子今日不能偷懒了。

盯着碟子里刚刚取出的一颗颗晶莹剔透,好似天上琉璃的木楠鱼鱼籽,老厨子燕朝北平日那一幅懒懒散散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诚丰酒楼这“下人堂”开席,迄今为止不过十次之数。之所以次数这般稀少,一来是这“下人堂”中只摆一桌一席,用的皆是这世上珍奇难觅的稀有食材,配以老厨子燕朝北精湛绝伦的烹饪技法,吃的是麟肝凤髓,食的是人间至味。不似隔壁“上人堂”虽菜品繁多,种类丰盛,但都是大锅烧制,食客自取,全靠酒楼掌柜一颗济世之心,方能二两银子吃到饱腹。而这“下人堂”一桌宴席可是实打实的三百两真金白银打底,按时令季节,食材不同,上不封顶,远远不是寻常人家可以负担的起。二来,“下人堂”这个名头,属实取得不甚讨喜,能来这里宴请贵客的富商巨贾哪位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怎堪被归这下人之列。倒是苏大官人苏穆阳并不介怀,诚丰酒楼这“下人堂”开席的几次,绝大多数都是他宴请贵客所至。

而老厨子燕朝北正在挑的鱼籽,便是为晚上席宴做的一道“木楠金栗”所准备的。这道菜出自前朝古谱《啖梦集》,相传前朝有位举人公子,在梦中被抓去天宫做客,于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尝尽七七四十九道神仙菜肴。梦醒之后,奋笔疾书,将那天上人间的珍馐美馔记录成书,流传后世。此本《啖梦集》是燕朝北年轻之时偶然所得,本就好这箸间一味的他,如获至宝,不但将那四十九道菜品一一还原,还以自己对着烹饪技法的独到见解,仔细改良了一番。

如这道“木楠金栗”,《啖梦集》中原名“黄金栗”,取的是那海中的鲟鳇鱼籽,捣舀成泥,掐成板栗大小的泥团以鱼油炸至金黄,最后放入开过口,取过仁的板栗壳中成盘,观之,便如那颗颗金灿灿的黄金栗子,令人食欲大开。燕朝北却觉得鲟鳇鱼是海鱼,虽鱼籽肥硕,但终究海腥难去,远不及河鱼鲜美,加之这木楠鱼膏肥脂厚,乃是江河之冠,以热油烹之更是浓香四溢,满堂芬芳。只是木楠鱼很是稀有,生来身上便布有金丝楠木的图案,贵人得去多做观赏之用,很少有人拿来烹食。

燕朝北将这木楠鱼籽小心翼翼,碾压成泥,盖在盘中,已备晚宴之用。做好这些,他便数了数案板上先前装碟备好的食材:“羊筋花丝、过门香、暖寒花酿蟹...”刚好十道热菜,正逢十全十美之意。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捋了捋油光铮亮的长发,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满是油泥的双手,便冲着隔壁厨间喊道:“易澜山!你螃蟹脚,剔好了没?”

店小二莫腾知道今天苏大官人要来酒楼宴请贵客,于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早早的便来到酒楼门口与大掌柜一同迎客。虽不知苏星挽是否同行,但怎的至少也得给苏大官人留下个好印象。

果然天色稍晚,两架苏府的马车从那长街一头缓缓驶来。管家揭开车帘,首先下车的便是苏大官人苏穆阳,接着随他缓步而出的便是莫腾朝思暮想的苏星挽了。

今日的苏星挽一身淡青色长衣,端庄素雅,瀑布般的黑发梳叠的很是精致,加上那倾国倾城的盛世美颜,看得莫腾脸红心跳,不敢直视。可他没发现的是,今日的苏星挽倒似有了心事一般,眉头紧锁,不甚开心。

“见过苏大官人。官人今日能够大驾光临,我张某人倍感荣幸。”大掌柜举手作揖道。

“大掌柜客气了。”苏穆阳也抬手回礼。接着快步走到后面的马车前,亲自抬手揭开车帘,尊请里头的贵客下车。

莫腾正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能让苏大官人如此对待,便见着从那马车里头先是下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接着一位锦衣公子背手而出,气度不凡。竟是庙会那日,于那桥下凉茶摊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二人。

莫腾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转身便向苏星挽看去。苏星挽见到莫腾,脸色稍缓,冲着莫腾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缘由。

在门口简单寒暄几句,大掌柜和莫腾便领着一行人往那“下人堂”走去。望见门匾上端正写着的“下人堂”三个字,那白发老者皱了皱眉,可锦衣公子看到之后倒是貌似并不介怀,反而被堂厅正中所悬挂的那副“桃花映月图”吸引住了目光。

“好一副‘花前月下,人面桃花。’”锦衣公子啧啧称奇道,“纸笔间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一轮明月写意的气势恢宏,朵朵桃花却又描摹的纤毫毕现,此画当出自大家之手,绝非凡物啊。”

“老夫见这行笔之风,怕普天之下当只有晏京城中的萧龙士萧大家,有这般功法与气魄了。”白发老者摸着胡须,点了点头。

“您二位好生眼力。”大掌柜依旧一副温柔的笑脸,接着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幅桃花映月图,从我这酒楼开门之日起,便悬于堂中。这么些年,能看出此画门道的也仅有您这二位了。”

“哦?我知那晏京城里的萧大家全凭喜好作画,世间凡人一幅难求,就连梁王的面子他都不给,掌柜的此画又是如何得来?”锦衣公子好奇地问道。

“偶然所得。”大掌柜抚掌笑道。

见大掌柜不愿细说,锦衣公子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一声,便往那“下人堂”走去了。

一进屋内,众人便看见一张雕龙刻凤,做工精致的海梨木八仙大桌摆在了硕大的堂厅中央,四周鲜花盆景团簇,角落之中更是筑了一块小桥流水的假景。虽是假景,却做得巧夺天工,栩栩如生,与背后一整面锦缎屏风相映成趣。这般大气又不失精巧的布置,就连见惯了琼林玉树,奢华之景的北院少主晋长生都不免暗自赞叹。

之前在这“下人堂”中摆席数次的苏穆阳,倒是并不意外,只见他开口说道:“现在就等廖大统领带着说好一齐同来的姚副官,咱这宴席便可开始了。”

“哦?他不是一人前来吗?”那白发老者,好似对廖白羽特别感兴趣,眯着眼睛问道。

“按我前去邀请廖大统领的管家回来所言,廖大统领虽然伤势痊愈,并无大碍,但终究不复往日。他手下的姚副官不放心,执意前来照应,说若是统领不允许,便要带着兵马相随,于酒楼外等候。廖大统领终是熬他不过,最后只能无奈答应了。”苏穆阳回道。

“这般也好,只是还有一事,有些麻烦。”那锦衣公子缓缓开口,“今日这宴席之上,我与凡先生,加之苏大官人和苏大小姐共是四人。廖大统领和他的副官同来,则刚好六位之数。可我家乡却有一种说法叫做:‘菜不摆三,筷不成五,席不坐六。’菜摆三道,乃是祭天之礼,于己不吉;筷子不能三长两短,必须整整齐齐,否则于客不敬;而宴席则不能六人出席,否则在这八仙桌上落了坐,不论如何看去,都似一只一头一尾,四肢舒展的出水王八。这‘乌龟席’,不吃也罢。”

就在众人面露难色之时,这位锦衣公子好似早有所备一般,露出一幅看不清道不明的笑容,转身看向站在一旁不曾说话的店小二莫腾,开口说道:“这位公子,不妨与我们共赴佳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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