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慰藉

贾璘所经历与遭遇的,即便是妙玉出身王族,却因为早就脱离那样的生活,而并不能理解。

尤其,她还从小就在寺庙里清修,原本就少闻世事。先不说贾璘经过的战斗,就只是官僚之间的相互倾轧与算计,再有大成与瓦剌、鞑靼的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明争暗斗,必然不是这个单纯如玉的女孩所能了解。

“哪里啊。”妙玉连忙接着说道,“我倒并不觉得如何,只怕其她妹妹会因为那个什么阿茹娜是个胡族女子,都被你这大胆吓坏了。”

“长安万国商贾云集,胡族来往众多。再又莫说我被迫无奈才有此举,就是皇族之中,不是也有胡族姬妾嘛。”贾璘不悦地说道。

妙玉见他似乎真的生气,连忙凑近说道:“我郎万里归来辛苦,你说的原本也都不是我关心的事。”

贾璘想了想不禁笑道:“你说的这话,倒与惜春妹妹的语气颇为相似——但求自好,其余不论。”

再是眨着眼愣了一下,妙玉低声说道:“我郎万里归来辛苦,千万别气恼。”

贾璘连忙堵住她的嘴,低声说道:“我行事何曾有不妥?再莫乱言。”妙玉支吾几声,仰头连连点头应承。

沐浴已毕,贾璘抱起一团温润的美玉走向里间屋子。

第二天清晨不到辰时,贾璘已然穿戴、盥洗整齐。妙玉软在榻上,从锦被里伸出一根如玉拇指,对他摇晃了几下赞道:“我郎果然精进,又还勤奋。”

点点头,贾璘回复道:“虽然得到几天休沐,但也确有诸多事务繁忙。妙玉且安歇,不必再担心我。”

见他就要出门,妙玉随即就要起身来追。贾璘连忙走回,按住她说道:“不怕冻吗?”好歹再温存亲吻之后,妙玉也就笑着回道:“夫君转战尚且无惧,我尽心服侍又有何畏?”

只觉得这话似乎别有深意,贾璘也不再与她计较。走去正堂,他先吩咐杜金平准备马匹,再去侧厅吃早饭。

很齐,袭人、可人、金钏、玉钏已经备好了早餐,正在安静地等候。见他进来,她们齐齐地福礼。看到炕桌上的饭菜,贾璘不禁笑道:“果然都是好贪婪,你们何来的玉米,更还煮了粥、做了饼子?”

“前不久,是宝姑娘送来的。”可人答道。

贾璘才喝了一口粥,险些被这话噎到。袭人连忙端来温水杯:“大爷慢点吃用,千万别烫到了。”喝了一口水,贾璘再问道:“宝姑娘送来的?”

“她说是去看望舅母,得到了一些回赠。想着大爷就要回来,她就转送了一些,说是等大爷回来做得吃。”可人接着说道,“大爷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哦,没有,没有,很好。”贾璘不再多问。旁边的玉钏剥好一个鸡蛋,小心地放在一个小瓷碟里。她丰润的手臂与这枚煮鸡蛋白润仿佛,贾璘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玉钏和他的眼神对上,连忙红着脸低了头。金钏见她难为情,索性拉着她福礼后,回去了风荷居。

吃了早饭,可人给他送来水杯,袭人捧来漱盂。漱了口,贾璘随口道谢。这两个女孩都是感激不已,连连福礼。

这是最坏的时候,因为大成的天空还有残缺;这是最好的时候,因为有功名就有了一切希望。贾璘靠在炕边的靠枕上,不禁暗自出神。

袭人凑近前来,像是一只小心而好奇的小猫,观察了他之后轻声问道:“大爷这是还想着边关的事?”

的确。真正经历过了那样的惨烈战斗,说是没有“战争后遗症”,恐怕是不可能的。

或多或少,那些可怕的经历,都会给参与的人带来程度不等的综合症。如何对抗这些想起来就会精神紧张的事?各人有各自的办法。比如以凶残对凶残,或者用酒精或者用亲人的温暖来化解。

袭人体贴地询问,令贾璘倍觉安慰,不禁揽住她的肩头。握着他的手,袭人含着眼泪也不再多说什么。可人眼见场面沉默,也不禁坐在旁边,呆看这贾璘。

这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贾璘对她尤为怜爱。拉过她,贾璘安抚着两人,嘴里说道:“你们是我的家人,我从未感到孤单过。”贴在他的手中,袭人、可人见他神色凄怆,恨不得把自己化成一捧温水,来滋润、滋养他感伤的身心。

“好在你们都大了。”贾璘再感慨地说道,“我心堪慰。”袭人、可人原本觉得发痒难忍,此时都是发笑。

“说来可不怎的?受大爷救助的时候,我们的确都还小。但也不敢让大爷费心,只要大爷爱惜就好。”可人偎着他说道。袭人也不开口,只是手里挽着辫梢。她的脸上满是红晕,手里的动作因为心情的激动而忽动忽停。

再说笑了一会儿,贾璘随即说道:“你们只做日常事务,我就出去办事。”那两人轻声应命,各自都是暗呼口气。

贾璘走出屋子,想了想再走去风荷居看看。堂屋里的金钏和玉钏正在打扫,见他走来就要施礼,被他伸手揽住。这对姐妹从边地回来之后,带回来的除了对战事的确定了解,更有他的无限关爱。

此时被他握着手,她们虽然不语却都红了眼圈。贾璘揽住金钏的腰身,仔细地吻了她说道:“可害怕了?”

摇摇头,金钏鼓足勇气来回吻他,再于他的耳边说道:“再也不怕。”贾璘听得感动,随即再热吻了更为温顺的玉钏。好歹安慰她们之后,他再出屋走去西侧府门。

杜金平早就备好了马匹,沉默地等候在门口。与他并不需要多予交流,贾璘翻身上马,带着他赶奔北黑水农庄。

到了这边庄外,贾璘勒住马缰绳,沉默地注视良久。这里住着的,都不是显赫的人物,甚至不是正规的士兵。可就是这些及其平凡的农夫,亲手杀死、驱逐了敌寇,为大成的开疆拓土建下了与边地将士们一样的丰功伟业。

他们因此而变得不平凡,值得贾璘及大成万民的尊敬。这份尊敬超越了阶层与财势,是人性中的光华亮点。

可是他们能够获得足够的尊重吗?

“璘大爷,他们出来迎接了。”杜金平抬起手臂,指向出入庄子的土路说道。

被他这话暂且打断了思路,贾璘眯着眼睛,顺势看过去。

一群身着普通的各色棉袍的农夫,迈着沉着的步子,向贾璘这里走来。

贾璘骑马缓缓走近,先看到了神色镇定却又显得坚毅的焦大焦老爷子。这是个经历过无数人事沧桑的老人,有过艰辛劳作、有过舍命救主的行为,可他至今仍是奴从身份。

可他与那些锦衣玉食、脑袋里只想着胭脂、玉腕的纨绔,与那些执掌重权却贪酷的人相比,无论从人格还是言行,又哪里不如了?

就是那些死伤的庄丁尚且不论,只说大成士兵阵亡,不过是十两银子。或许可以说朝廷抚恤不起过于庞大的数字,譬如高级官员,每年也不过是一二百两至五六百两银子而已。

可是要说明白的是,高官另有其它职田、柴薪、米麦的补助。至于官吏们的贪贿,那又是一笔无法计清的账目。

而这些普通的士兵,却还连这十两银子,也未必可以顺利地于死后送回家中。

一层一层的将领,还要贪贿这些光荣战死的士兵的抚恤。方法又可谓多矣。譬如用银子低价折成米麦、食盐,或者就干脆减少,甚至报告失踪而难以统计。

暗念着这些,贾璘知道凭借自己目前的能力,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对此改变,至多就是建言而已。再有不平,那就只有冲天慨叹几句了。

可自己带走的这些庄丁,贾璘还是要如愿给予抚恤与补偿。走近焦大等人,贾璘翻身下马,连忙拱手施礼。

可他还没说话,焦大就自觉地屈膝要贵跪下。贾璘赶紧扶住他:“焦老爷子,应该是璘致礼才对。”

“璘大爷果然好威风啊!”焦大老泪纵横,大声说道,“我那焦二虽然带了伤,可我还说是他幸运!能够和璘大爷走这一趟,他这辈子就是没白活。”

贾璘点点头,再环视一下。贾芸与贾蔷早早赶到,立刻近前说道:“侄子们已经吩咐庄上杀牲备酒了。”

略微嗅了嗅,贾璘的鼻子里,果然有炖肉的香气飘来。他略作沉默,再对众庄丁说道:“就去庄里相聚。”

众人跟随他走到场院里,各自排好队列。贾璘站在演武台上,目视着这些原本平常,现在虽然衣饰简单,却与真正的士兵别无二致,甚至远超内境的稀松士兵的农夫,不由得先拱手施了一礼。

“部分庄丁与璘北去一遭,其余伙伴及家属亲眷,必是担心不已。可既然跟随前去杀敌,总是会有死伤。为家国献身捐躯,可称壮烈,可堪铭记。”他大声说道,“生者以烈士为念,当永怀感激与敬畏。死者虽已远去,吾当给予拜谢并安慰其家眷!”

众庄丁当初临走时就是立了“军令状”,贾璘也做了承诺。他们再亲身经历了战阵,的确感受到作战的残酷与和平得来之不易。

贾璘说得动情,众人跟着大声呼应不止。随后,贾芸就把准备好的银两,当众按照名册,一一兑现给众人。

死者家属们领到百两银子,虽然仍觉得哀苦,可毕竟斯人已去,贾璘也还答应养护。几位死者的家眷痛哭之余,也对贾璘的履诺道谢。

再就是其他伤者,以及跟随前去人的赏赐,也都按约领到了银子。随后,贾璘再给予所有名册上的人或者其家属,补赏了生者五两、轻伤者十两、重伤者二十两、阵亡者五十两——另由农庄赡养其家人的不等的银子。

众人得到这份以外的赏赐,各自感恩不尽。随后贾璘再带着众人祭拜亡者,再吩咐贾芸、贾蔷等人设酒宴,以酬劳众人。

焦大很快再次喝得醺然,又对众人说起他曾经在战场救主的功业。众人虽然听了多次,但也不敢公开嘲笑揶揄,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附和着,然后再各自饮酒说笑。

眼见自己说得乏味,焦大知道这些“混账羔子们”都有了见识,甚至也亲眼见过、亲身参与了战斗,又还为国立了拓土之功,而对自己的话都不感兴趣了。

大骂这些人几句“都是有了些许功劳,就不把主子看在眼里的混账”之后,他再发现了贾芸。饮了一大口酒,焦大瞪着眼睛骂道:“好混账东西!你不薄待我,我又何曾薄待你了?!如今焦太爷的孙儿立了功,你竟连敬酒的话也没说几句?你们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

不待他重复着骂完,贾芸赶紧举起酒碗求饶:“老爷子,芸哥儿我何曾少了您的酒?快别叫骂了,璘大爷在场呢。”

听了他的警告,焦大即便是微醺,也只得不再口出恶语,以免再被贾璘制住。四处看了看,他倒也没发现贾璘的身影,就再转回头来骂道:“好混账东西,这是在骗你焦太爷了!”

他的话骂罢,却连贾芸也不见了。正在奇怪,目前做了副庄头的焦迩劝道:“太爷只管饮酒,吃几杯醉了就去睡觉。璘大爷他们有事,命我来陪着你。”

焦大眨巴了几下眼睛,脑子已经转不过来。只得不再多想,他转而喝骂焦迩。这样的“慰问”,焦迩只得顺从地听着,再陪着笑脸连连举起酒碗对焦太爷敬酒。

此时的贾璘,已经带着贾芸、贾蔷、杜金平等人赶往水仙庵农庄。这里仍然存在着庵堂,但因为没有了尼姑住锡,实际就成为纯粹的庄园了。

“璘大爷,我也曾计划着‘请’个尼姑,再带几个小徒弟,这里也就再次名副其实。只是不敢独自做主,现在请大爷示下。”贾蔷笑嘻嘻地说道。

“尼姑就算了。这里改为道观,请几个道士。连带北黑水农庄那里也是一样,都算作是铁槛寺的庙产。”贾璘漠然地回道。

贾蔷与贾芸听了茫然,不知道为何如此。

贾璘的确想着如当初的秦可卿所言,若是贾氏出现了危机,哪怕这两处庄园的田亩还不算多,但维持贾氏一众人等的日常简单饮食,应该也还是够了的。

“所谓‘未雨绸缪’。你们也不必多问,自己多想想也就明白,只管照做即可。”贾璘接着说道。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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