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上了岸的鱼

“我之前被管家杜正一家照顾,现在生活好多了,想着让他们也过得好一些。再有那边五嫂子的儿子贾芸也总跟着,我就置办了个农庄,也方便看管田亩、水硙。庄园又要修缮,所以在那里的时间多了一些。”贾璘解释着说道。

贾宝玉随意地点点头,其实也并不关心这些,只是找个聊天的话题罢了。

“你在这里的时候还好,若是没在的时候,林妹妹、甄姐姐、薛姑娘或是各忙各的,或是一起玩耍。跟我说话,却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他嘴里这样说着,语气里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遗憾。

贾璘笑了笑,再转头看了看外屋。

贾宝玉随即也笑了,再就压低声音说道:“东边府里的,一天不似一天。”说着,他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天生情种的他,去年又已尝到了禁果,更还是命里注定的婚姻,也就难怪他痴恋至此。

“有两句诗——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贾璘低声说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

一直受到贾璘的鼓励,贾宝玉今天再来密谈,仍还是为得到心理安慰罢了。现在听到这两句诗,他立刻拱手说道:“都托在璘哥哥身上。”

“时机未到,缘分使然,说不得要多做一番磨砺。”贾璘接着说道,“但我自信,你也相信——此事只有好结果,没有恶因缘!”

用力地点点头,贾宝玉低头擦了眼泪。

“就说璘哥哥太厉害,这是把宝玉说哭了呢!”林黛玉笑着走进来说道。她的身后,跟着甄玉莲、薛宝钗等人。

贾宝玉连忙挤出笑容答道:“刚听璘哥哥说个故事儿,心里有所感动。”

“那可要说出来听听。”林黛玉歪头看着贾璘,认真地说道,“好久没见璘哥哥,原来是去写故事了。”

她拿着一方红鲛帕,掩口笑个不停。薛宝钗看她笑得开心,也就受到了传染。甄玉莲只是微笑,眼神里也有期待。

“其实也没什么,我与林妹妹原来也说过的。就是《木兰辞》的故事,花木兰的确很勇敢,能够替父从军,又还获得皇帝的恩赏。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贾璘转而说道。

贾宝玉听了这话,再抬起袖子蹭蹭眼角,默默地点点头。

那边的林黛玉、甄玉莲听得出神,薛宝钗更也是连连称赞,再就感叹自己的身世。相对更有感触,除了她年龄略大林黛玉三岁之外,再有她家事内情。

薛家生意做得不顺利,绝对掌舵人薛蟠,却还是纵情声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生意了解得更多,却也有了更多偷挪钱物去喝酒赌钱、游逛妓馆青楼的的事。

薛姨妈对此只有暗自感伤,薛宝钗对哥哥倒也敢于劝说几句,但并没有什么用处。贾璘此时提及花木兰,她暗想自己将要为家事衰颓而去待选,可不就是差不多的情况嘛。

见她如此神态,贾璘只好略作安慰:“宝姑娘想必是胸怀大志,所以会有感怀。”

薛宝钗听了,不禁“噗嗤”一声地破涕为笑:“璘哥哥又说笑话。我是敢赴战阵呢,还是可受封赏呢?”

她就此开心,其他人都觉得轻松。贾璘随即笑道:“不是说了嘛——有志者事竟成。”

“好吉利的话。”薛宝钗开心地说罢,对他福了福以示道谢。

元旦假期这几天,贾璘大都在荣国府内,与林黛玉等人赏雪、赌诗。即如甄玉莲,此时也作诗颇为得法,能够顺势做联句游戏。

贾宝玉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除了和丫鬟们嬉笑一阵子之外。

过了没几天,他终于忍不住找到贾璘,一起走到僻静处。秋纹见状,也就止了脚步,麝月却想着给他送个手炉,还是跟行着。

“日后你也总要有些眼力!没见秋纹都止步了嘛。”贾宝玉回头埋怨地说道。麝月立刻红了脸,只是看了看手中捧着的暖炉。

“璘哥哥也不用这劳什子,我也先不用。你和秋纹自去忙碌,我并不需要额外照顾。”贾宝玉的言词还是生硬,但语气因为看到她只是神态温和而柔缓了许多。

麝月福了福,只得转身离去。贾宝玉见左右没人,再低声说道:“璘哥哥,‘那人’的病情只见严重、没有缓和。我,我只怕她命将不保!我,我真是痛彻心肺!”话音才落,他就忍不住抹泪连连。

“我预算是她的劫数,又是她的机缘。”贾璘慨叹着说道。

“璘哥哥,求你指点,不是说她可以得救的吗?”贾宝玉低声连连哀求着说道。

点点头,贾璘回复道:“不如过府看看。”

贾宝玉立刻答应下来,喊来秋纹、麝月等几个丫鬟、婆子,再有小厮焙茗等人。

“家塾要开学了,我去看看钟哥儿。”他找了借口,冲贾璘挤挤眼睛。

贾璘正要跟他前去,只见袭人、可人相继走来。

“你们自己或者闲坐,或者帮着照顾林妹妹就好,不必跟着。”他劝阻道。

“我只说璘大爷没有一天时闲儿,更要注意天气仍寒呢。”袭人把手里的一件银鼠围领披风,搭在贾璘的肩上,再帮他系好绦带。

贾宝玉在一旁笑道:“袭人确是体贴。”

“不敢让宝二爷笑话。”袭人福了福,淡然地说道,“就怕真的冻着了璘大爷,我会被太太好骂呢!”

“哈哈,难道姑母不骂,你就不给璘哥哥加衣服了吗?”贾宝玉顽皮地打趣道。

袭人心思温厚,嘴上也并不伶俐。听他说得机巧,她一时想不好,并不敢回言。可人却近前笑道:“璘大爷安好,是我们的福气。再说我们就是服侍主子的奴婢,哪里还敢用得着别人催促叮嘱了?”

贾宝玉听她话里有些不悦,知道她伶牙俐齿也就不再多说。他的丫鬟、婆子或觉不快,但也知道贾璘是有官职的人,怎么敢当着他的面,揶揄讥讽他的贴身大丫鬟呢。

贾璘笑了笑,对袭人、可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只让金平跟着我就行。”那两人福了福,结伴走回住处。

一众人等穿过两府之间的夹道,进入了宁国府。正向贾蓉所在的院落走着,贾璘等人见到有两名小厮从旁边经过。

他们边走边说着什么,其中有“瑞大爷”的字眼。贾宝玉不禁喊住他们,开口询问道:“听说瑞大哥哥前一阵子生了病,现在怎么样了?”

那两个小厮却又是活泼,见是只是痴呆与丫鬟、婢女戏耍的他,心里并不畏惧。

其中一个小厮故作一本正经地拱手说道:“之前还是大口呼吸,现在却像是上了岸的鱼,时不时地倒也仍能张张嘴。”随后他就模仿着说说的那个样子,身体一耸一耸地大口喘气。

贾宝玉先是被他的神情逗得大笑,嘴里再接着骂“应该掌嘴”。稍后,他又因此想起秦可卿的病情。心急如焚,他额上都被“蒸炙”得出了汗。

心里急切,他不禁加快了脚步,率先进了贾蓉、秦可卿住的院子。

这一行人进了院子,秦钟笑嘻嘻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就要躬身施礼,嘴里先喊道:“给宝二叔请安!”

他的神态顽皮,贾宝玉却来不及说笑,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道:“早就说我们俩私下里就以兄弟相称即可,却又乱喊!旁的暂不说,我只问你——你姐姐身体可好些了吗?”

贾宝玉对女孩儿痴情,对秦钟这样的男孩儿也“极看重”。若以此来看,贾宝玉的智慧不仅不逊于常人,甚至要高出很多。他与秦钟“以兄弟论”,实在是便利他做许多事。

秦钟见他神色焦急,也就不敢再开玩笑:“姐姐衰弱,我都不敢多看。”说着,他的眼泪就亮晶晶的掉下来。

贾宝玉听他言语、见他神情,不禁气得跺脚:“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他这既是心疼秦可卿的病,又是痛恨秦钟胆小顽劣。

秦钟连忙侧身,贾宝玉就要迈步进屋,再想起来对贾璘说道:“璘哥哥,”

贾璘连忙冲他摆手,秦钟却照直低声说道:“蓉大爷这几日都没过来。”

这个少年如此说,定是与贾宝玉私下里有什么“约定”使然。可这样的话,他不应该当着外人提及——若是就此传出去,岂不连听到的人也立刻受了牵连。

“混账话!”贾璘低喝一声。贾宝玉气得抬腿要踢秦钟,吓得他赶紧跑远一些。

“璘哥哥稍候。”贾宝玉拱拱手,带着几个丫鬟跟着秦钟进去屋内。

秦可卿自然是病体逐渐沉重,神色已然不安。见了她,贾宝玉的泪水接连落下,嘴里却极为懂事地安慰道:“我见你比前一阵子好了些。”

秦可卿自觉身体衰颓,知道自己已是游离于生死边界。

“叔叔不用安慰,奴家哪怕到了阴间,也每天照常祈福叔叔一生安好。”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贾宝玉既不忍再看她的容貌,更对她的话感伤万分。暗自咬咬牙,他低声说道:“璘哥哥跟我一起来,早就说你的病可以医治。目下,他只是不好进屋里。”

惨淡地笑了笑,秦可卿轻声说道:“连蓉大爷都是近来不见,我还有什么难于见人的呢?”

贾宝玉心里哀叹连声,嘴上赶紧劝说:“你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秦可卿的眼泪汪在眼眶里,似乎没有力气流下来。点点头,她把它们释放了出来。

贾璘和杜金平站在院子里,见到贾宝玉匆匆地跑了出来。上前拉住贾璘的手臂,他急切地说道;“几乎命悬一线,求璘哥哥搭救!”

进了屋子,贾璘在外间站了站。贾宝玉随即把一众丫鬟、婆子,尽皆支出里间。秦钟算是个中间人,其实就是个顶事的傀儡幌子,就站在屋门口。看着像是监视男女有别,他更算是望风。

贾璘跟着贾宝玉进去,只见香榻上的秦可卿的确神态衰弱。

秦可卿即便不久于人世,仍带有天然美人神态。她略略点头,算是致礼:“不能给璘大爷施大礼,请恕罪。”

坐在床边,贾璘打量她几眼,低头略作沉思。

“钟哥儿,快去让丫鬟倒杯茶来!”贾宝玉用眼神暗示秦钟,让他暂时避开。

秦钟答应着走出里间,贾璘立刻对秦可卿低声说道:“你的病都是心病引发,我可救你性命。若不听我之言,再无生理!”

世上哪有不想活命的人?秦可卿虽然遭遇坎坷,但本是年轻貌美女子,现在又有贾宝玉痴恋,当然渴望存于事件。听得清楚,她当即目瞪口呆,眼泪随后就从眼角滚落。

贾宝玉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痛欲裂。咬咬牙,他低声哭着恳求道:“若能救她,我一生把璘哥哥当神佛!”说罢,他更要拜礼。

连忙拉起他,贾璘只对秦可卿说道:“我懂得卜算,知道你对王熙凤有话说,你可约她来见。”

秦可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看着他,身体或许因为激动或许因为畏惧,而不停地颤抖。贾宝玉担心她情绪波动太大,凑近前握住了她的手。

贾璘说到这里,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秦可卿醒过神来,连忙点头。

“与她说过之后,她必感怀震惊。之后,你就说——为贾氏,尤其是为老祖宗,甘愿带病出家祈福,就死在水仙庵中!”贾璘接着压低声音说道,“你只须如此,我必可救你性命!”

秦可卿因为家丑郁闷而病,终成沉疴。可她毕竟正值女性青春年华,岂是真能安心弃世?

听罢贾璘的话,她不禁泪水长流,连连点头。旁边的贾宝玉听了,似乎略有不喜,不禁轻声问道:“若说贾氏附属家庙,就是铁槛寺边,也有一家水月庵,又因其馒头做得好,称为‘馒头庵’,也称地藏庵。不比水仙庵好得多吗?”

贾璘随即拒绝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此话虽是劝慰,却颇不吉利!况且馒头庵并不清净,必是水仙庵才好!”

贾宝玉见他说得严肃,当下不敢再争辩,连称了几个是。

这边说罢,秦可卿、贾宝玉都是认同,贾璘再叮嘱道:“此事或许未必一次可成,宝玉随后可再跟凤姐来。”

“必要如此才好!”贾宝玉再次落泪。秦钟随即拎着茶壶走来,身后跟着丫鬟秋纹,捧着两个茶杯。

“璘大爷,快喝杯茶吧。”说着,他亲自倒茶。

贾璘略微点头,接过来喝了一口。他的杯子还没放下,贾宝玉立刻低声喝骂秋纹:“你这小蹄子好没眼力见,没见到璘大爷还端着杯子嘛!”

这话自然不是骂秋纹,而是他暗自埋怨秦钟回来得太快,令这边几人还没多说几句。

秋纹聪明伶俐,此时大致懂得主子心思。也不争辩,她只是笑道:“二爷一会子欢喜一会子恼怒,我这就走远些。”说着,她赶紧把贾璘手里的茶杯接走。

贾宝玉看看她,再扫了一眼秦钟,却也不再多说,转头看向秦可卿。已经交待清楚的贾璘,随即起身:“我们不要多打扰她休息了。”

秦可卿的眼睛紧盯着他,默默地点点头:“多谢璘大爷体谅。”

贾璘点点头,自顾走了出去。贾宝玉起身的时候,握了握她的手,再略微安慰几句。秦钟在一旁看到,缩着脖子笑了笑,连忙转头只做不知。

秦可卿病体沉重,确乎与贾珍、贾蓉有关。这对父子聚麀之诮的言行,原也是保不住的什么“秘密”。秦可卿之前即便有他意,但随着此事的逐渐不可隐瞒,心病、身病当即加重。现在她听了贾璘的几句话,顿觉心思通明,深感为然。

病体仍是沉重,但她精神已是好转。任贾宝玉握了手,她竟也能略施弱力回应。贾宝玉肩头此时情状,自己也略有诧异,心下对贾璘的话更为感激和笃信。

出来屋子,几人向外走去。贾宝玉想着贾璘对秦可卿说的话,心里还是犹疑、忐忑。贾璘转头看看他,只是语气轻松地低声说道:“秦氏也如上了岸的鱼,目下极为危险。既已如此,不如再行它法。或能得救,她就只如重入水中的岸上鱼,又恰如脱了罟网,更可欢畅。”

秦可卿若能依次得到结果,心病自然先就解脱。果然她能转危为安地居于城外庵堂,贾宝玉和她又更可肆意鱼水之欢。这事做起来或者不容易,可总比秦氏卧在病榻等死要强得多。

况且,贾璘明确说了这是“天意”,又还说秦氏之病可转好,当然是要按照这个办法来做才对!此时若办得妥当,贾宝玉简直不敢想象未来有多美好了。

“哦——,”贾宝玉这就明白得通透,更有了无边畅想而立刻神情欢畅起来。

他正要接着笑说,却见到贾蓉从贾珍那里匆匆走来这边的院子。

“璘大爷、宝二叔,侄子才听说你们过来,就急着赶来了。”贾蓉走近前,连忙拱手施礼。

“正说没事来寻你,却才碰到。”贾宝玉随口说着,不禁慨叹一声,“顺便看了看秦氏,哎。”

看了看屋里,贾蓉哀叹几声,无奈地说道:“眼见着就要不行,就连家父和岳丈,都只是流泪,却也再无办法。”

贾宝玉听得气愤,却被贾璘暗中拽了一下衣袖。回过神来,他抹着眼泪说道:“风也忒冷些,吹得人睁不开眼。人世悲凉,却比这天气过甚!”

贾蓉只当他又犯了痴,只是叹了几口气。

“我们去园子里走走,蓉哥儿回屋看看吧。”贾璘随口说道。

“侄子也正要走走呢。”贾蓉像是避瘟神一样,连忙要跟过来。又见秦钟站在一边,他干脆伸手拉过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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