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给假千金天师当儿子7

在周芙与周粥到达小镇的第五天,苏家的白事店接活了。

李慈英的后事是苏家免费帮忙的,不算店里的绩效,从入殓到下葬都很简单,李慈英本人的灵魂也高高兴兴去了另一个世界。

周芙没有参与,不知道为何,她总是在李慈英身上看到自己,连带着晚上都睡不好觉。

周粥倒是每天晚上夹在两个玩偶中间睡得香香。

新客到店里挑了棺材,订了花圈元宝纸钱,然后留了电话,悄悄把苏伟兰拉到一边说:“就这几天了,等到了时候就通知你。”

苏伟兰哎哎了两声,在客人离开后开始收拾东西。

周芙不在店里,周粥在,他跑到苏伟兰身边,拉着她的衣服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苏伟兰答:“就是他的家里人快没了。”

“哦,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

“傻小孩,难过又不是给你看的。”苏伟兰摸摸自己的头发,再摸摸周粥的头发,“长了,你要不要和去剪头发呀?”

周粥点头:“好。”

这条巷子里没有理发店,理发店得在小镇最大的商业街找。

苏伟兰推出自行车,把周粥放到后座,蹬着车一晃一晃地载着周粥。

再回来时,两个人都有一头利落的短发。

周芙来店里时,周粥正在脸上抓来抓去,“小芙,我找不到我的刘海了。”huye.org 红尘小说网

“你一个小鬼居然还真的长头发,跟普通人一模一样。”周芙蹲在他面前,手放在他头上,感受他刺挠挠的短发。

周粥扁嘴:“这叫拟人,我唯一的鬼术就是这个,小芙你知道的!”

“我错了,别生气别生气。”周芙连忙道歉,她不小心踩到小孩雷区了。

而且,周粥生气起来真的太要命了,不让抱不让碰,周芙跟他说话他不理,但周芙要是不跟他说话他就直勾勾盯着周芙看,三角嘴随时扁着大眼睛还蓄着泪,周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屁大点小事被他折腾得仿佛千古奇冤。

周芙总结经验:早道歉早解决。

苏伟兰看着这一大一小奇怪的相处模式,默默在心里记笔记。

又过了两天,一大家子都在家里睡午觉时,苏伟兰接到电话,她敲响苏玉书的房门:“妈,起来了,店里来活了。”

苏玉书推开门,她比苏伟兰矮一个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她是店里最重要的神婆。

从客厅墙上取下弓箭,把搁在饮水机上方的铜摇铃取下来,放在布包里,她说:“走吧。”

“我也想去!”周粥穿着睡衣,他一听到动静就赤脚跑出来了。

“埋人下葬的事你也要去吗?”

周粥很坚定的点头。

“小芙你也去吗?”苏伟兰问,她其实比较想让周芙去。

周芙刚想说没兴趣,她的手就被周粥牵住,一低头就是周粥闪亮亮的大眼睛,她叹了口气:“我也去吧。”

苏伟兰嘴角上扬,“行,我去把车开来。”

周粥周芙这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小车,四个人坐上车,前去事主所在的东头村。

村子都修了路,但房子大同小异,十分难找,苏伟兰开车绕了两圈才找到地方,一下车,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迎了上来,他头上包着白布条,应当就是事主了。

“有多长时间了?”苏伟兰问。

“半个小时。”事主答。

说完他将四个人都迎进去。

西屋,一个老人静静躺在床上,他是一个与衰老战斗的人,也是一个与死亡对抗的人,一条老狗蹲在他身边,周围都是瓶瓶罐罐。

围屏围着他的床,周粥安静地看着他,他身上的肉有点松了,大概是因为瘦得太快,所以皮肤失去以往的弹性,裹在衣服里倒也看不出什么,肢体上还保持着半靠枕头的样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冷掉的羹汤,垃圾桶里存有残渣。

周粥好像看到了半个小时前的事,那时他还活着时,身边人用调羹给他喂东西吃,吃两口吐一口。大概也不指望他能吃多少了,身边人都在心里数着数,等着他咽气。

他必定散发着枯萎的气息,那时短暂活着的意义就是回忆。

发霉的座椅皮面,绽了线的衣服,窗玻璃缝隙里积着灰,在儿子掸掉掸掉身上的馍渣子时,他终于死了。被儿女守着咽了气,嘴死前胡言乱语说着什么,大概是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小女儿趴在他床头,想听清楚,无奈他舌头和牙齿都不在受控制,说到口水流出来都没让人听懂。

久患顽疾,医治无效,终年89岁。

苏伟兰检查了一下老人的身体,下颚凹陷,脚心发黄。

“确实已经过世。”

人死了,跟一只狗一只猪,任何一只动物的死亡差不了多少。

儿女们围着他,发出呜呜噎噎的声音。

“叮!”苏玉书摇响铜铃,儿女们哭声停止,老人的灵魂从身体的束缚中挣扎出来,茫然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的时间,像往常一样飘到躺椅上。

“你死了。”苏玉书说,声音不大,却直直钻到他耳朵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清醒湿润。

“我死了。”

苏玉书摇一下铃铛他便动一下,听着指引坐在一旁的棺木上看着下方的人们。

出了苏家人外,无人看到老人的灵魂。

周粥悄悄飘起来,飘到老人身边,看看躺着的他又看看飘起来的他,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变得浅了,像是褪色了。

不过脸颊处多了两个粉红的圈圈。

“你脸上红了。”周粥知道他看不见,特地给他说。

“啊~”老人摸摸脸,感觉不到。

“那是年轮。”苏玉书给这两个无知鬼解释,“只有刚死的人才有。”

“怪不得我没有。”周粥遗憾的搓搓脸。

“喔,我活了好久呢。”老人仔细看着他自己的身体,苏伟兰正在他擦干净脸和身体,梳好头发,剪掉指甲。尸体的皮肤比纸片还薄还脆,所以要轻手轻脚。她脸上表情淡淡的,动作麻利轻巧,很快老人就被放进平整的寿衣里。

周芙在旁边看着,做惯了这些事的苏伟兰心里突然有几分忐忑,嘴也抿成一条线,她很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但拿不准女儿的看法。

苏伟兰悄悄看了一眼周芙又快速收回目光。周芙看着苏伟兰的动作,目光从死去老人身上移到她妈妈的眼睛。

像两口泉眼,涌动的生气温柔地接纳了死者停滞的时间。

周家是天师世家,禁忌颇多,从不做这些繁琐世俗的事情。

她还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心一动想捉住周粥的手,却扑了空。

周粥:“我是鬼哦!”

“这个时候就不拟人了?”周芙觉得小孩的兴致捉摸不定。

鬼是死的,鬼什么都没有。

死的与活的界限最清晰明了。

周芙摸着自己的脉搏,闻着自己身上的气息,她的心强有力地跳动着,手上肥皂的味道清新。

她抬头看向苏伟兰,苏伟兰手上的动作更细致轻柔了,掏出化妆刷,为老人脸上敷上细细的粉,青白的皮肤回暖,闪着光泽。

苏玉书摇铃,说:“对你自己说一声辛苦了。”

老人飘低,在他自己的身体旁边说:“度过这么艰难的一生,真是辛苦你了。”

周围的亲属恭敬的站着,神态温柔,饱含怜悯,不止是对他们的亲人,更是对死亡,对生命。

周芙看着这一切,在此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她觉得自己的烦恼忧愁在这里不值一提。

苏伟兰把棉签蘸上香油,递给大儿子,辅助他擦拭老人的口耳鼻眼。

“入棺。”整理好老人遗容,苏伟兰对老人的几个子女说。

儿女们将老人抬入棺内,棺材里摆着廉价的鲜花,棺木缓缓盖上。

老人的魂魄站起来,心里想着他们不用那么轻手轻脚,自己已经不疼了,就算身体划破了一个口子也不会流血,因为心脏已经不跳了。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的老破家具,二手市场淘来的电脑椅,光滑的大摇椅,四五十年前定制的黄木衣柜,包着油布的茶几,还有几个叠在一起的铁皮饼干盒。

家具们遇到的人参与的事不比主人少,而现在,它们好像随着主人的死亡而死亡了,从前亮晶晶的光泽都黯淡了,旁人却觉得应该是蒙上灰的原因。

但主人知道,是因为林林总总的回忆崩塌了,在他还活着时,房子家具围在他身边,共同构建成一个整体,现在作为枢纽的他死了,整体分裂成碎片,和主人即将腐败的肉身一样,无法抵抗时间的侵蚀。

“一会儿把这些旧东西一起烧了。”他的儿女们商量。

老人叹了一口气。一个星期前,他病重的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就哭,眼睛肿的不得了,现在他们却能冷静地操办他的葬礼,处理他的遗物,烧掉方便些,毕竟他们都各自在大城市里拼搏,不方便照看这个老房子和老房子里的东西。

人类的感情就是这样的,累计然后消解,步入下一个阶段。

幸好这里不兴火葬,所以他不用看着自己被烧成灰。

不过要是烧成灰的话,他想被装在那个蓝色的饼干盒里,那是他牙口好的时候最喜欢的零食,饼干吃完了就把最宝贝的东西装到铁皮盒里。

把饼干盒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砰砰的声音让他听了开心。

“灵堂已经设好了,要不要停灵。”大儿子问苏玉书。

小镇和其他地方不同,停不停灵要神婆决断。

“不用,你父亲的灵魂很容易引渡,可以直接下葬。”苏玉书回答,有些人死了,意识不到自己的死亡,一直滞留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出来,停灵就是让身体自己告诉灵魂:你该走了。

苏玉书拉着周芙,摇晃铃铛,先行离开,老人的魂魄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墓地。

新墓穴,墓穴旁有一颗新栽的松树,苏玉书从背后取下箭,弯弓搭箭,朝一颗新栽的松树上射了一箭。

老人的灵魂也跟着飞过去,站在松树旁。那是他的新家。

他在墓地等着,死人要先一步生者,灵魂也要先一步□□。

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吹鼓手吹着哀乐,敲敲打打,这和周芙听过的交响曲协奏曲完全不同,但伴着黄土纸钱,周芙只觉得震撼。彩纸糊的花圈伴着同样材质的飞禽走兽一起被架到墓地里。

人们用吊车下放棺材时,一群人站在周围指挥,跟卸货差不多。

“位置正了吗?”

“正了正了。”

家族青壮年用铁锹铲土,沉甸甸的土块甩到棺材上。老人站在松树旁,在想为什么不把他竖着埋,这样省地方,不过还是躺着好,躺着看起来舒服,但是站着的话变成僵尸要跳出来更方便一点。

很奇怪,死后的人反而比活着时的思维更有活力。

新坟逐渐成型,家属满脸灰尘,等待带头人发号施令。

“哭!”

呜咽声再度从人群中响起。

刚刚掘墓的人在石头上敲敲铁锹,把上面附着的土抖干净,套在布袋里抱着,扛着走容易伤人。

周芙牵着周粥,和妈妈外婆站在一起,此时就是事主家的事了。

半个小时后,花圈在坟头燃尽,大家以此从墓地离开。

老人的魂魄拉住苏玉书的衣服,问老鼠凿他的棺材怎么办,他现在不是人,是老鼠的食物了。

“活着的时候不也是你吃我我吃你吗?别怕啊。”苏玉书说道,并没有任何安慰效果。

“被吃是正常的事。”苏玉书指着松树说,“但你住在那里。”

“我能当多久的鬼?”

“那得看有没有人在爱你。”

天色慢慢暗下去,老人的魂魄飘到松树中,与松树逐渐融为一体。

周芙知道,他很顺利地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东西,相互敬酒,这是主人家的酬谢。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在不远处啃骨头。

老头老太太半个小板凳坐在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扫向正在吃饭的人群,那一桌会剩下什么菜,那一桌的饮料喝不完她们心里都有谱,现在蛰伏在一起等待。

老人的儿女好吃好喝招待着大家,到最后气氛逐渐热烈,说说笑笑的声音也起来了。

周芙问出和周粥一样的问题:“为什么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

苏玉书摸着她的头发回答:“因为他们已经到达比伤心更深的地方。”

周芙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是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离去的人变成他们重新开始生活的力量。”

周芙和周粥膝头碰在一起,周粥悄悄告诉她,刚刚他找水喝的时候,看到老人的小女儿趴在床边,脸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哭。

回到家,周芙第一次主动谈了谈她的未来:“我想当神婆,像你们一样。”

这样的话她十六岁时也说过,不过是对着周家的爸爸爷爷说的:我想跳祈福舞,像你们一样。

周齐礼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我教你,以后周家也给你继承。

“我教你,以后白事店也是你的。”苏伟兰轻轻握住周芙的手。

周芙低垂着眼,从心脏涌出的暖流蔓延至身体各处。

“谢谢……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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