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谁在涂抹底色

“陈老师,我也知道你爱护学生,但形势你也要清楚,学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净土圣地,我们也是弱势群体,遇到不讲理的家长就跟开车上路遇到碰瓷一样。难点是——不是你开车,你也不是司机,车上也不只你一个人!

“你不能只想学生的承受能力,你首先要考虑学校的承受能力。有贴子说某校给学生吃不干净的东西,导致学生腹泻还不认账;学生跟老师开个玩笑就逼学生下跪——你知道啊——虽然清除了,但影响也不好嘛!所以这一回,你一定要对梁进发讲讲清,他母亲不好,害了孩子也是自己害的,你不能背这个锅,你背了锅,学校就可能躺枪。她一个路摊小商贩,不怕折腾,越折腾越起劲,把折腾当事业干,干出一笔钱就改变了人生。学校不行啊……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说好听点是爱心,不好听的是什么?不明事理瞎讲爱心就是伪……”

李红英觉得已经点得透透的,再说就过了,于是戛然而止。余音绕梁,你自己体会。

陈芷汀心跳加快,头皮发麻,耳朵嗡嗡叫。突然想到那个送梨的,会不会就是跟裘江拉拉扯扯的所谓女同事?又想到除珊的话,实习女生。徐珊已经亲口告诉她了,她还能掩耳盗铃地相信他。李红英一通乱枪横扫过来,没有击倒面对学生严重违纪应该负教育责任的班主任陈芷汀,反倒将她埋藏在潜意识深处、不愿想或不敢想的事点杀击中,冒了出来。

裘江在医院送那个送梨的女同事走时,她隐约听到裘江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裘江好一会才回来,脸色发红,嘴唇发紫,脑门上青筋暴起,陈芷汀也不敢问什么。晚上吃饭后,她想裘江一定要讲点什么,果然,裘江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说:

“没事。不要多心。你老公的眼里没有别的女人……”

她感到裘江撒了谎。他的手冰冰凉,眼神也散漫,垂头缩肩,感冒一般,擦了几回鼻头。她没力气计较。裘江的话让她心里舒服,没事就行,不追究了。这样一想她笑了,“我觉得你在撒谎,不过没事就好,说点小谎没关系”。裘江又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眼圈有点红,低头出去了。她紧张的身心放松下来,一觉睡到天亮。

李红英没有看出陈芷汀神不守舍的样子。她拿出梁进发昨晚割轮胎的小刀,写的经过和检查。回过神来的陈芷汀看着小刀像插在心上,钝钝地难受。

现在,让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梁进发,她却又想到了那堆青青绿绿整整一筐的梨。胃里堆积着无法释放的酸涩。

梁进发的妈妈找她要钱的时候李红英就让她告诉梁进发,让他知道妈妈做的事,最好告诉爸爸,不能让妈妈这样。陈芷汀不同意。对一个孩子来说,否定母亲是件很大的事,会对孩子一生产生不良影响。反正两千元也不算多,算是帮助一下困难学生。

“如果他妈妈继续要下去呢?这次两千下次五千?”

“不会的。我相信她只是一时困难。再说我也有责任,给了学生葡萄没有叮嘱他洗干净再吃。”

李红英一声冷笑:“对。送苹果要叮嘱削皮再吃,送鸡鸭要叮嘱做熟再吃,送车子要叮嘱绿灯通行。”又一摔手,不罗嗦了,“行行,我没你高尚,你自己搞定,自己的脑子自己负责。”

李红英出去打电话。陈芷汀打了个激灵,自己的脑子!

自己真的是这样想的嘛?这么简单的常识都拎不清?其实自己只是想帮一下学生家长,跟自己有关还是没关不是重点,为什么要找些听起来像白痴的理由?担心什么?直接说出自愿助人会被人嘲笑?被裘江骂?被领导误以为自己心虚所以才想给钱息事宁人?……陈芷汀心里又乱糟糟的无法静下来。

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作死自己埋。突然冒出一句不祥的话。

她怀念以前那个直心肠的自己。走自己的路,谁爱说说去,又说不死人。突然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看见自己被狂飚一般的唾沫淹没。死了都不得洁净……不不,不会的……都是裘江闹的!若不是他点燃了疑神疑鬼的火苗,让她在孤寂中打通了漫游千里的脑回路,哪里会动这些鸡毛满天飞的心思……

陈芷汀盯着那把小刀发呆,脑子里塞满了乱草,有一个小闹钟拼命叫着想从杂草中跳出来,突兀而嘈杂的叫声震得心魄摇动。她精神恍惚,一忽儿觉得那闹腾人的东西是自己的心跳,紧一阵松一阵,坠坠地难受,心肺里也好像塞满了乱草,毛蓬蓬的一片。那些草像苇子叶干枯的尖尖,一下一下划着毛玻璃,叽叽嘶嘶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鸡皮疙瘩一片一片冒出来。

李红英打完电话回来,看着陈芷汀依然呆坐着,以为她对自己擅自处理学生心有不满,心说我为了你班上的臭事跑前跑后多长时间,还亲自送那个瘟神回家,你不说感谢还跟我摆谱。别拿曾经的优秀当盾牌,事故面前不值个屁!

可再一想,天大地大大不过中考,不论多大事儿,都不能影响中考这最后一战。李红英按住心火又继续跟陈芷汀交流。

“献爱心也要合乎时代,不恰当的爱心也会害人。”李级长说。

李级长还说,逆时势的爱是有害的,害自己也就算了,问题在于还会害了别人。顺势者昌逆势者亡。爱也是这样。

你对一个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说要解放思想独立自主她得去跳河;你对一个新时代女性说要守身如玉三从四德她得成剩女。很简单啦——就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性!

陈芷汀很想笑。历史老师给语文老师讲绕口令。这她不知道吗?“再苦不能苦孩子”已经演变成“溺爱是一种毒药”。议论文写两遍了。

“不就那点钱嘛,谁不知道谁啊,拿两千送家长,是帮人呢还是心虚?年年困难学生捐助也没见她那么阔气。嗨,整个人就是一2B铅笔。”

又到吃中午饭时间,间接听说这件事的黄华终于有机会说嘴了。

“哟,黄老师都会用2B铅笔啦,真是进步不饶人哪。”对面一个女老师接嘴道。

“捐什么钱啊?你们语文课组冲锋在前?”

“哇——赛!黄老师你捐多少?”

“黄老师不差钱,刚才都说啦,二千!”

“啊?!学习学习!”

“佩服佩服!”

了解黄华的人用不附和、不参与、不接话茬、不抬眼皮表达对她的不信任,不认可。最勇敢的行为是一个老师在她准备表白不是她捐钱时提醒大家看新闻:

“哎呀,这里哪里啊?又出什么乱子啦?噢,不是我们伟大的祖国——好好好。吓坏了我的小心脏……”

一桌吃饭的老师哄然大笑。黄华悻悻闭上嘴。话不投机半句多。收拾勺子盘子去洗碗。一桌吃饭的老师放心笑起来,继续观看孟加拉国强热带风暴袭击的新闻,再次释放自己:

“哎呀,这里哪里啊?噢!不是我们伟大的祖国!”

“好好好。吓坏了我的小心脏……”

哈哈。

呵呵。

“这个人真是。我们不做好事,我们也别挤兑做好事的人。”

“就是嘛。白讲瞎话干什么。”

“哎,陈老师,坐这里。”

陈芷汀和李桔端饭走过来,一个女老师把桌子上的手机钥匙收起,给她们腾出位置,几个女老师边吃边聊起闲话。很快,又转到学生班级的情况上。

黄华只教8班,虽然身体黄黄胖胖,却总是因为耳鸣,偏头痛,神经末梢炎之类的病症请假,一请就是一两周。因为她的老公曾经做过教育线的领导,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调到下面镇上,但学校领导多少给她一点薄面,何况又是身体不好,只是代课成了问题。三个年级小组,明确表示不要她做“合伙人”的有两个,只有李红英年纪长些,服从领导安排,接收她加入自己团队。当然这只是内部传言,不能让黄华知道。

就是因为代课的事,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上学期期末考试前,黄华又请了两周假。外行人不懂,内行人可看得出门道。这两周不同于平常的两周。首先是复习。期末考试前副科提前考完,全部停课让给主科,课时多,复习量大;其次要分配模块出复习资料;特殊学生要留堂加料,重点难点反复过,晚自习要加课还要上课。领导在老师累得喘不过气时鼓励安慰:“顶顶吧,就三周时间,考完放大假。”学生被占了体育课有情绪班主任也一样:“顶住顶住,就三周时间,考好了才能放大假,考不好又得在假期补课!”

袁诤、刘汉林和岳晓明三个人平均分配她的课,一个人代几节。岳晓明牛人,坚决不上。

“让我上她的课可以,先把我的课安排好,我累病谁顶班。”

方芳小孩住院,教务员不能给她排课,央求陈芷汀先顶三天,后面两天再给刘汉林,刘汉林老师有境界,服从学校安排,可随后教务处收到通知,备课组长要开督导会,到各学校检查常规教学,袁诤在列,她的课安排给刘汉林,黄华的课只能让陈芷汀继续上。三天后陈芷汀看着镜子里青黄的脸色,找学校领导换人轮岗。班主任潘小琼不想再换人,再换语文就完了。陈芷汀能来给自己班上课是意外之喜,要支持,于是她没课就坐在教室后面听课。要是别的老师可能就不满了——我上课你天天坐后面什么意思?不放心?陈芷汀不这么看,省去整顿纪律的时间,正好“多快好省”地复习。自己班上课还要拓展延伸一下,劳逸结合,8班上课全免了,试卷资料轮着做,几十个考点轮着讲,讲完就背,背完就测!学生紧锣密鼓地读读背背,她就抽空坐下休息。潘小琼一发现陈老师坐下了,立刻上前换陈老师回办公室休息喝水加点餐。

陈芷汀是认真负责的班主任,潘小琼更上一层楼。

潘小琼告诉语文课代表,只要陈老师留堂,让老师去吃饭,你自己负责,一个都不许逃,谁逃跑下午跑三千米!

“老——师——亲——自——监——督!”

潘小琼做到这份上,陈芷汀也不好意思上三天课就给她撂下,又顶了两天。下周就考试了,见了徐珊一面,徐珊直呼:

“你怎么又瘦了!瞧这小肚子平得!什么方法告诉我,你看看我,怎么都减不下来。活活气死!”

“去吧。教书去。”陈芷汀有气无力地对她说,“搞过一轮期末考试,管保比什么减肥药都顶用。”

8班的语文成绩一直垫底,那一次取得第6名,8班因此一跃取得总平均分第三的好成绩。潘小琼是中途接的8班,第一年就初见成效,由末尾升为“前茅”,瘦脸生辉,笑嘻嘻地为陈芷汀做宣传。

吴主任和李级长在年级会上表扬了陈芷汀、刘汉林勇挑重担,成绩显著。黄华觉得这是间接批评自己。她走到陈芷汀面前,用自以为“真诚中包含含沙射影”的意思说:

“陈老师我要向你学习啊——大家都应该向你学习。你看我上了一个学期的课,硬是顶不过你上一个星期,早知道我也不上这一个学期了,只上这一个星期多好啊,班任,级长都赞不绝口。大家也别那么拼命了,上好最后一周的课,什么都有了,前面干的活,没人看呢——”

办公室里的老师好像没听明白,埋头改作业,喝茶看新闻。陈芷汀不出声好像不礼貌,只好接嘴道:

“黄老师,其实是你这一个学期的教学很扎实,有成效,只是不巧该考试了让我代了课,成绩还是你的,8班的学生家长都会感谢你的。”

黄华听了真的真诚的话,脸上乐开了花,大声说:“就是嘛!明明是我上课有成效,非要算到你头上。有些人,教数学的不会算帐,非要认为一周的工作大过一个学期,这脑子真是有病。”

这话就不是指桑骂槐了。有老师向潘小琼的座位望去。敢情人不在,才敢高声语,立刻又埋头写总结,不听窗外事。话音刚落,潘小琼进来,黄华得意洋洋地又重申了一遍“陈老师你看你——得名又得利噢——”最后一个“噢”字乐声悠扬。

潘小琼站住脚,看样子要问“在说什么”,张健正早就听得不入耳,转过身想跟潘小琼交流两句,陈芷汀怕两个尖牙利齿的人共同挤兑黄华,黄华又死脑筋,吵起来就难看了。对潘小琼摆摆手,对张健正瞪瞪眼,不许张健正挑动潘小琼一唱一合。黄华感觉自己的冷嘲热讽已经达到效果,不想惹恼班主任,准备离开,正好看到陈芷汀和张健正挤眉弄眼,不禁大怒:敢情刚才对我的赞美全是假话?走过去恶狠狠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虚伪的人!”气呼呼地走了。

陈芷汀百口莫辩。

“所以说呢,陈老师,在小人面前,不能做好人,做好人就是帮凶。帮凶也是犯罪!”岳晓明终于开口说话,一抬眉,用下巴指指其他老师,“保持沉默。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你呀,就是活该。”

张健正也感慨万端地摇摇头:“怎么你们语文老师就这理解能力?这么教语文没有成绩也就算了,教出一帮傻蛋来对得起党国和人民嘛?”

陈芷汀与黄华的这个梁子结得冤,而且对于死脑筋的人,结下梁子很难化解。好在两个人一直不怎么打交道,陈芷汀也没放心里去。黄华别扭了几天,路上遇见陈芷汀装作没看见,陈芷汀还是客客气气地跟她点头,权当没事发生。她借自己来生班主任的气,何必上赶往自己身上揽。陈芷汀明白事理并且进行了自我排解,想必黄华也会慢慢明白。

她以为她想开了,可黄华那个结一直扣着。

“你也别跟她计较,也不用反思自己,黄老师针对你不是你做错了,是她需要一个可以针对的人,选择了你。”

“她为什么要选择一个针对的人?”

“发泄内心的怨恨吧。”

张健正属于消息灵通的一类人中。陈芷汀终于听说了大概。

黄花老公被迫从岗位上下来,黄华不离不弃,要陪他下到镇上去,老公拒绝了,于是做了周末夫妻。黄华觉得我一个人支撑着家,上奉养老人,下养护孩子,还时不时打电话安慰你,扶持你渡过难关,我们的感情终于超越影视作品,进入患难见真情、白头相偕老的阶段了。她沉浸在每周一次小别胜新婚的甜蜜中,她的老公已经走出阴霾,进入下一个艳阳天了。镇领导也是领导,总有些优势,红粉佳人、红颜知己也能遇到一两个。黄华不肯放手,扬言要告他,老公不怕。

“反正这个小破官我也不在乎,你想告倒我,让我身败名裂,把我爹妈活活气死,你就去吧。恶毒的女人。我就是要离开你!你个毒妇!”

老公倒打一耙,真把黄华讹住了。不敢去告,又不肯离婚,告诉公公婆婆,公婆一起骂儿子,然后劝她离开算了,别理那个畜生。这不是黄华的目的。她过几年就要退休了,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个小家里,让她骤然离开,怎么能接受?心中的怨恨往哪宣泄?

从老公身上辐射开来,她开始仇视所有的善意。

回家的路上,陈芷汀慢慢放大黄华的问题。

她又想到裘江。他的态度和行为已经让她经常性地失眠。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能够潇洒地放手,一别两宽,各奔东西嘛?

知道的人感慨黄华拿得起放不下,可是,轮到自己,谁又能轻易放下?

调转车头,陈芷汀向江边开去,只有平静的江水能够平息内心的波澜。

秋季的江流非常平缓,隐约低沉的回响如同大地的脉动,平静的江面是夜晚的丝绸绵被,在下面,是一具具温热的躯体,为爱而蠕动,为恨而挣扎,为情而厮缠,为仇而冷硬如僵……河水静静向前,鱼虾鼋鼍龟龙蛇,都有自己水道,相冲相融相与无间,皆有天命。

我的呢?

校园这张调色盘,辅陈着多少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她们能够涂抹出我的生命色彩吗?粉色的浪漫已经归于梦幻,灰色的阴霾就压在头顶,黑色的忧郁在夜晚笼罩着寂寞的身心……

我的梦里,我的醒处,谁在涂抹它们的底色?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

你眼带笑意……

手机在响。质疑还没有在心海形成涡流,温暖惆怅又含糊不清的歌声将她带回当下。

一块灰色的黏斑在铃声的那一端对她发起突如其来又预谋已久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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