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包在俺身上。”高石头使劲地锤着他石块一般的胸膛，“将军放心，若是少救了一人，俺，自沉汴水。”
“此去救人，只有功，没有过，不管救得多少，我都会给你记功。”十只木筏，能救得了几个人？林言在意的是全军的士气，“切记，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我将斩断缆绳，烧毁浮桥。”
“中。”
高石头当即叫了二十人，放下木筏而去。
赵敢当向来以勇猛闻名，又是林言的亲信，怎肯让高石头一个外人独出风头？跳出来请命道：“将军，某亦愿往。”
“可。”
林言不能寒了部下的心，允可了，再把同样的要求嘱咐一遍，放他去了。
“诺。”赵敢当立即叫了十人，跳下木筏朝河中划去。
“将军，某愿往。”
“某亦愿往。”
越来越多人前来请命。
林言没再应允，“浮桥两旁空间有限，人去多了反而不妥。”但难得的士气不可坠，林言又高喊一声，“鼓槌何在？”
众人过河之后，没料到还会冲锋杀敌，是以金鼓早收了起来，但好在军中士气正盛，司鼓手们也备受鼓舞，听得命令便忙竖起了鼓架，架起三面大鼓。
“我要亲为勇士擂鼓。”林言接下碍事的佩刀交与亲兵，接过鼓槌，居当中最大的鼓而立。
能得军中主将亲自擂鼓，是将士们的莫大荣耀。
众人看得眼热不已，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咚！”林言落下了第一槌。
“林将军亲为我们擂鼓了。兄弟们，人活一世，就他娘的走这一遭了。”木筏上的高石头、赵敢当等人看到，更是激动难耐，都奋力划动着手中的木桨，只图着拼死相报。
“咚！咚咚！”
鼓声不急不徐。
军中金鼓没有太多讲究，全敲重音，越重越好，纯看鼓手个人的力量如何，唯一讲究的便是节奏。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木筏才下水时，吃水重，速度迟缓，鼓声也沉缓；木筏行进中，速度渐起，但又不能全速，得为后续爆发蓄力，鼓声也随之渐起，声音绵长。
终于，木筏划近了河中撤退的守军们。
“咚咚咚咚！”林言使出全身力气，槌点如雨点，鼓声如雷声，满天大作，刀枪齐鸣。
河中，桥中。
赵敢当后发先至，第一个划到了坍塌临时的浮桥边，奋力喊道：“桥上的兄弟，抓住船桨，我拖你们过来。”
桥中，在几只漂浮的桥托上艰难爬行的士卒也早看清形势，知道划来营救的木筏才是他们唯一的生机，几人奋力跳来，只是身在坍塌的浮桥中，桥托漂荡不定，脚下哪能吃上劲？又受了他们用力一蹬，飘荡得更厉害了。
士卒们嘭嘭几声全掉水里了。
有不会水的，眼看着就往下沉，机灵点的赶紧回身抱住浮桥。
会水的，奋力朝木筏划来，可水里满是被冲来冲去的浮尸，有吊着一口气的，感知到身边有动静，死死地抱住了，一起往水里掉。
赵敢当忙伸长木浆拍打，可又怎么打得掉一个垂死之人死死抱住的东西？
最后，他只有留着力气，把那些侥幸游来的人救上木筏，然后赶在更多水面“浮尸”扑来之前，返向北岸划来。
赵敢当算是幸运的。从河岸边看去，坍塌的浮桥如一条软绵绵的长蛇，殿后的士卒爬在前面，而在他们身后，——长蛇的后半段，爬满了人，越来越多的人，把整个浮桥一个劲往河里拖。所以木筏想去救浮桥上的士卒，就得提防上面的人群。
可实际上，更大的危险潜藏在水里。在岸边看不真切，临近了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浮桥两边的水里漂满了尸体，密密麻麻的如水草一般，而其中有些还留着一口气，一旦木筏划近，他们会本能地拿出生命里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扒住木筏，任凭木筏上的人桨打脚踏……直到把整个木筏一并拖进水里。
同赵敢当一同出发的五只木筏，其中一只就这么没了。看得赵敢当又气又急，想拿水面上那些真正的浮尸出气，可最终没能下得去手。
高石头那边更惨，十只木筏没了三只，其中两只就是被漂在水面的“浮尸”拖下去了。还有一只是靠得浮桥太近，桥上的人纷纷往上扑，直接把木筏给压了个底朝天，上面的人通通落入水中，再也没有冒出来。
十一只木筏载着人划了回来，鼓声渐歇，林言把鼓槌交给了鼓手。
众军士早等在了河边，忙搭手把木筏上的人拖上岸来。有心急的，直接跳下水去帮忙。
出发时三十二人，回来了二十四人，另救回来四十七人，多少也算得惨胜了。可没人能露出喜色，毕竟，还有曾并肩作战的兄弟正在桥上挣扎，而他们却爱莫能助。
一支队伍，既得有出征时高昂的士气，更得有经受挫败时哀而不伤的悲壮。前者能让他们高歌猛进、所向披靡，后者则能让他们同仇敌忾、愈挫愈勇。
所以此时弥漫在军中的这种悲痛，正是林言乐于看见的，他没必要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浮桥。
其他人也学着他一样，默默地注视着。
大风刮过，无声。
时辰到，林言下令：“斩绳，烧桥。”
维系着浮桥的一根根缆绳被挥刀斩断，早已坍塌的桥彻底散落，桥上的人群如下饺子般被倾泻下河。
冲天的火光自桥头升起，一路蔓延至河中、对岸，漂浮在桥上的生灵统统化为灰烬。
浓烟升腾，恶臭滚滚。
队伍继续踏上北逃之路，林言选择殿后，最后再看了一眼北岸。
浓烟滚滚处，他看见十几骑沙陀军恰于此时驰上对岸桥头，正对着他所在的位置指指点点。中间隔着整整一条汴水，林言自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从左右两面高举的黑色大旗可以断定，这正是方才行进时始终保持阵型的那十几骑。
而居中那人，应当就是李克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