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鼠镇(六)

鬼主修理琵琶弦的动作顿住,他看向屏风上水雾缭绕的影子:“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池惑理所当然道:“因为你对我说过,你修的是多情道,也承认了在意的人是我,所以我想确认一下。”

“也不知道你们醉鸦楼鬼修的多情道,是不是也有正缘道侣一说。”他试探道。

“其实,我知道我的正缘道侣是谁。”

鬼主有重新开始弄琵琶弦,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池惑听来,就好像小崽子正用琵琶弦拨弄的声音来掩盖自己的情绪。

靠着浴盆闭目养神的池惑随之睁开了眼睛。

“是你师尊,时无筝。”鬼主的语气很清淡,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虽然池惑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但亲口听“自己”说出来的感觉还是非常不一样的。

池惑:“哦。”

除此之外,此时此刻他回答什么都不太合适。

鬼主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但你说,让我别淌这浑水。”

“祁忘,所以有时候我很疑惑,你说的话,就好像早就知道我的正缘道侣是谁了一样。”鬼主轻声笑了笑,“不仅知道,似乎还试图阻止我去这么做,看起来就好像是你在恋慕你师尊。”

看池惑不应,鬼主继续道:“你还对我说过,这多情道,不修又如何。”

池惑笑了笑,避重就轻道:“现在看来,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鬼主:“祁忘,有时候我在想,你这个人,是不是我修多情道需要历的劫?”

池惑:“但愿我是。”

隔着屏风和满屋子水雾,两人都笑了开去,此时此刻,真真假假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池惑重新闭上眼睛,轻声道:“那天在听石院,你走得匆忙,我的话你可能没听到。”

鬼主:“什么话?”

“我说,那二百六十五盏枫灯,我真的很喜欢,谢谢。”池惑对“自己”道。

上一辈子无人感谢他的枫灯,这一辈子,他想要亲口感谢自己。

隔了好一会儿,鬼主才开口道:“好,我知道了。”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大雪,池惑透支的灵力也需要时间恢复,于是一行人商量决定,翌日早上再重新启程。

中午过后,便陆陆续续有百姓将肉菜鱼蛋送往客栈,以表示对道长们解决掉鼠患的感谢,寻常百姓没有灵石仙器等物件,只力所能及地送来了新鲜食材。

秦南珂拒绝掉了其中的大部分,有些百姓实在过于热情,放下食材就跑开了,秦南珂没办法,只得收下了一些。

有鬼主亲自给池惑清理残毒,疏通经络调理灵息,池惑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傍晚时候他从屋里出来,看秦南珂对着一大篓子食材发愁,心血来潮道:“今天刚巧是人间的小年夜,我来做顿饭吧,食材这么新鲜,不好好料理可惜了。”

萧过惊

讶:“小师弟,你还会做菜?”

“许久不下厨了,手生,做出来不一定好吃,”说着池惑已经撸起袖子,娴熟地开始腌制肉类,他朝鬼主看了眼,“过来帮忙?”

鬼主也学他的样子撸起袖子:“好。”

上一世,在时无筝和徒弟们返回东极门的日子,池惑曾在东极山下的桃源镇郊外搭了处房子,他除了每日的修行,剩下的时间像寻常人一样,日日买菜做饭,独自享用自己日渐精进的厨艺。

有时候时无筝从山上下来,两人喝茶论道,池惑偶尔也会在对方面前露上一手。

可惜时无筝这样辟了谷的修者,本身就不需要依赖食物维持生存,加之他总是一副清冷淡漠、心不在焉的模样,对人间美味并无流连,和池惑吃饭于他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流程,既然对方如此安排,他也就迎合着吃就是了。

但上一世的池惑并不介意,因为他自己吃得很开心。

他一直认为,思考如何将一个到手的食材烹饪得恰到好处,并通过自己的技艺将其美味最大程度呈现出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当然,如果有人真心实意与他分享烹饪的美味更好了。

没有也没关系,他自己也可以乐在其中。

“在想什么?”鬼主手上虽然忙着做菜,但余光一直在注意池惑的神态和举动,问道。

池惑摇了摇头:“一点无关紧要的旧事。”

鬼主撇了撇嘴:“又来了。”

“祁忘,你不仅故人很多,旧事也多,一天到晚总是想不完。”鬼主一副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但池惑知道,小崽子故意的。

“池惑,你不仅问题很多,抱怨也多,”池惑应了他的玩笑,然后指挥对方干活,“帮我把那篓子姜的皮都去了,然后碾成泥挤出汁,再用纱布将姜末滤干净。”

鬼主疑惑:“这是要做什么?”

“天寒,用姜汁撞奶喝。”池惑答。

鬼主来了兴致:“听起来不错,你的厨艺与谁学的?”

池惑:“无师自通,以前有一阵闲来无事,就每日买菜做饭,渐渐就摸索会了。”

鬼主似乎不太信他的话:“东极门的修行这么闲?”

池惑:“忙里偷闲,不行么?”

鬼主:“你师尊吃过你做的饭菜吗?”

小崽子这话问的,池惑倒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鬼主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道:“看来是吃过的。”

“没有。”池惑想了想道,“吃过我做的菜的,并非我师尊。”

上辈子时无筝确实吃过他做的饭菜,但那会儿的时无筝并非他师尊,所以给出否定的回答,逻辑也能自洽。

最重要的是,池惑知道小崽子不希望听到肯定的回答,他会醋。

“哦。”鬼主一脸将信将疑应道。

“不骗你,”池惑笑了,“话说,现在你还觉得我对师尊有意吗?”

鬼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

反问道:“所以,你有吗?”

“我肯定,我没有。”池惑难得认真道。

鬼主动作微顿,笑:“那就好。”

池惑想了想,又申明道:“先说好,我对你其实……”

“行了,别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鬼主打断了池惑,他知道,接下来对方要说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了。

这种事,他可不希望听对方说出口。

鬼主:“我会有办法的,等等我。”

“在此之前,不要回答。”

池惑失笑:“行。”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五菜一汤上桌了,有荤有素,色香俱全。

“小师弟,没看出来你还藏了这门手艺,以前也没见你下厨过,真是太浪费了。”萧过惊呼,已经忍不住拿起筷子了。

池惑下意识朝鬼主看了一眼,对方也刚好看了过来。

萧过的反应恰好可以证明,池惑先前没撒谎,他确实没在师门做过饭。

“快吃吧,天冷,待会就凉了。”

很快,众人便发现,这一桌子菜不仅好看,比他们先前吃过的任何一顿饭都要美味。

萧过对小师弟的厨艺赞不绝口,鬼主却没太多废话,专心致志地吃饭,生怕自己比萧过吃得少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鬼主发现,这一桌子菜的调味都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偏好烹饪的,无论是去掉了芹菜的小炒黄牛肉,还是用青藤椒代替红花椒的水煮鱼。

就连最后那碗姜撞奶,萧过说美中不足是不够甜,但对鬼主来说糖度却恰到好处。

他很难不往祁忘照顾他的喜好上想,可疑问又来了,祁忘是如何对他的口味喜好了如指掌的?

饭后,街市上开始燃放烟花炮仗。

虽然不是正式的除夕夜,但并不妨碍赶跑鼠患的人们在小年夜提前庆祝一番。

热闹了一晚上,亥时,炮竹烟火声渐渐止歇。

“去外边看看烟火吗?”池惑对鬼主发出邀请。

在旁收拾饭桌的萧过听到了,奇怪道:“外边烟火都放完了,还有什么看的。”

池惑:“就是放完了,才清净。”

萧过:“……”

秦南珂拍了拍萧过的肩膀:“萧道友,你小师弟邀请的是池道友,不需要你提意见。”

患有眼疾的秦南珂,确实比萧过更有眼力见。

“我们走吧,收拾的活儿就留给你师兄好了。”鬼主道。

萧过拿着一大块抹布嚷嚷:“我说,我听着呢喂!”

鬼主和池惑同时笑了,待池惑披上雪笠,两人推开了客栈的门。

此时烟火炮竹声已经静止了,街市灯火寥落,风雪正盛。

炮竹燃放后红色的残骸被白雪覆盖,远远看去,像落梅,又像溅落雪野的血珠子。

鬼主曾在话本里描绘过这样的场景,火树银花落幕之后,宾客散去,只剩下被踩成红泥的炮竹碎屑,远

远看去,原本热闹的街市灯影寥落,炮竹的残骸像红潮流淌,漫过街巷市集,在静悄悄的冬夜里兀自的花团锦簇,这会儿的喜庆才没有疏离感。

很显然,祁忘记住了他书里的描写,也看懂了他的文字。

当时话本里描绘的场景是他想象的,此刻这副场景却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两人踩在覆盖着落雪的炮竹残骸,静默不语。

行至小巷时,池惑看到一辆贩卖炮竹烟花的小推车正要收摊,他忙跑过去打算买一些来烧。

“这个如何?”池惑拿起一筒「火树银花」,转身问跟上来的鬼主。

鬼主却掏出一锭银子对小贩道:“这些够吗?这车烟火我跟你买了。”

烟花小贩狂喜:“够的够的,谢谢客官,明儿还有新货,如果想要玩儿记得还来找我。”

赚足了银子的小贩把自己的推车都给了鬼主。

看鬼主亲自推着一车烟火炮竹走在雪地里,池惑笑:“还是这般乱花银子,不加节制。”

“我不一样,我花的是自己的银子,怎么花都可以,你花师门的就不一样了。”鬼主呛他。

池惑也不与“自己”计较,笑道:“是啊,所以我从不对你客气。”

说着,他挑了一卷烟花放在空旷的雪地上,掐了个决将导火线引燃。

银色的火焰从雪地腾起,烧得正盛,火光照亮池惑的脸。

他索性坐在雪地上,看着烟火燃烧的夜色,鬼主不知何时拿了黄酒和酒壶,热一热,就地喝了起来。

“这会儿的烟火,正好可以下酒。”池惑接过热好的黄酒,一饮而尽。

他回过头,发现鬼主并没有看烟火,而是在看他。

池惑从容地把酒盏推过来道:“想什么呢?”

每次都是鬼主问他在想什么,他从来不问,因为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

但变数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祁忘,你对我而言,是个谜。”鬼主用对方眼底的烟火下酒,同样一饮而尽。

池惑笑,眼中的烟火倒影碎成星星点点:“我知道,而且你会被所谓的谜吸引。”

但随即他淡淡摇头,“池惑,如果有一天我不是谜了,你或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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