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

威廉心里一直在琢磨那个连复段。那段短短的旋律非常好听,但他一直没想出来发展这个动机的方法。

“哎呦!”威廉捂着自己的后脑勺,它刚刚被一个纸团袭击了。

他转头看去,贾德在后排挤眉弄眼,示意他打开纸团。

他展开纸团,上面是狗爬一样的字体:“威尔逊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威廉拿起笔在上面回复道:“听说他被停课了。”

停课这种处罚对于那次事件恶劣的性质来说,实在太轻。伍德兰德的比赛资格被取消——这也是过于轻描淡写的处理。

他一个精准的投掷,又将纸团扔回给贾德。

不仅仅是贾德,教室里的其他学生都人心浮动。毕竟那场足球赛的事情闹得很大,连警察都来了。那些没去看比赛的学生交头接耳,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静,安静!”

讲台上的盖德先生恼火地敲着教鞭。

“奈廷格尔!”他直接点了威廉的名字,“是不是又是你在捣乱?”

威廉站起来,一脸无辜:“如果只有一个人没有捣乱,那就是我,先生。”

其他学生发出一阵阵窃笑。

威廉说的是真的,他从来没故意在课堂上捣乱。只是数学老师盖德总喜欢点他回答问题,他答不出来,就要遭到冷嘲热讽。他只能说点俏皮话蒙混过去,不然又该怎么办呢?

“奈廷格尔,站到讲台上来。”这一次盖德先生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教室里安静下来。

“你还没看到上次考试的试卷吧?”盖德先生从讲台上抽出一张纸,拿到威廉的眼前晃了晃。红红的F映入威廉的眼睛。

“呃,可是先生,你让我把试卷填满,于是我填满了。”

“你还不如交白卷!”

“这都是什么?五线谱?还有这是诗歌吗?狗屁不通。既然不想学数学,就滚去弹你的劳什子钢琴吧。”

“什么?你说数学是必修课?这说明什么?智力正常的人都应该能学会这种常识中的常识!学不会的你是什么?低能儿?弱智?”

“盖德先生,你说得太过分了!”贾德鼓起勇气站起来说。

“是啊……”其他学生也发出赞同的声音。他们都为盖德先生对威廉的莫名针对感到不平。

“对抗师长。贾德,2小时禁闭。”盖德先生剜了贾德一眼。

“人心向恶,唯有惩戒教人向善。”盖德先生的脸颊不自然地涨红,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在我读书的那个时代,可没有这样散漫的课堂,也没有你们这样天真的孩子。”

“今天我就要教你们一个道理,犯错就要受罚。奈廷格尔,趴下,捣乱的孩子要接受鞭刑的处罚。”他的手挽过皮带,在讲台上击打了一下。

“啪!”

这声音打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孩子们噤若寒蝉,恐惧地望着盖德先生。平日里西装革履的老师变得如此高大、如此可怖。

换成其他一年级的学生,都一定会在这样的威慑下屈服,乖乖趴下来露出屁股。

然而威廉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并不是没有恐惧。正相反,他比每一个孩子都更加恐惧。

此时的盖德先生让他想起了父亲。钢琴,成年人的大手,孩子羸弱力量无法对抗的强权。那是他如影随形的阴影。

但是在这种恐惧中,他突然想起了迈克尔。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威廉开口说:“我拒绝。我没有错。”

“是你顽劣的原罪支配了你的行为,作为老师,我要纠正你的天性……”盖德先生步步逼近,抓住威廉的双臂。

“我——没——有——错——”

威廉咬紧牙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单词。

强大的力量突然充盈了他的四肢,他狠狠踢向盖德先生的膝盖。

“OUCH!”盖德先生因疼痛松开双手,威廉如同鲇鱼一样滑溜溜地挣脱。

然后他——转身就跑。

跑啊,跑啊,威廉跑出教室,跑下楼梯,跑过满头是汗的板球运动员,跑过秃头监察(“喂!你是哪个年级的?”),跑过小桥,跑过杰出校友的雕像,一直跑回伍德兰德的院墙。

等等,但是等等。

威廉站在宿舍楼的门口。

他不能现在回宿舍。首先,舍监会看到他,会问他为什么上课时间出现在这里。

而且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向爱德华报告。那爱德华就会知道他在课堂上搞砸了。

他的脑海一片混乱,只想着一定不能回宿舍。

于是他绕着宿舍楼走,溜进了后院的那片森林。

伍德兰德,直译的话就是“林地”。这座宿舍楼后面是绿墙公学的尽头,一片茂密的树林。

带着尚未消散的肾上腺素,威廉开始爬树。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爬树,只是满脑子想着,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他。

于是他想到了树。

童年时,他经常爬布里茨先生家门口的苹果树,对于爬树这件事驾轻就熟。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一棵合适的树——不算太高,但很结实,树枝中间有个坚实的窝,很适合让人躺在里面。树叶茂盛,躺在树上很难被人发现。

就它了。

威廉手脚并用爬上树,躺在枝桠上。他双手垫在脑后,看向摇曳树影中透出的日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的心跳渐渐平息,盖德先生、父亲,所有可怕的事情离他远去。他回想起苏格兰的乡下牧场,还有苹果花的香气。

他感到安全。

闭上眼睛,威廉在树上睡着了。

“啊!啊!”

威廉醒了。天光还是那样耀眼,他应该只是小睡了片刻。

他等待着自己的四肢从睡梦中复苏。

“啊!啊!”那声音又来了。

他翻身向着声响处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标志性的白色脑袋。

是迈克尔,他的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手里拿着一个相机,嘴里正在古怪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阳光柔和了他脸上的表情,不像往常那样凶恶。

他正专注地左顾右盼,举手投足间有种笨拙的可爱。

威廉觉得有趣,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冲动。

当迈克尔举着照相机,转向威廉的这个方向时,威廉冷不丁从树叶间冒出来:“喂!你在干什么?”

迈克尔应该是被吓了一跳,证据就是他手里举着的相机一抖,正好对着威廉按下快门。

“!”威廉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闪光灯晃到了眼睛。

“……抱歉!我忘了关闪光灯,”迈克尔放下相机,烦躁地用手抓了抓头发,“我以为这边只有我会来。”

“所以你在干什么?”威廉眼泪汪汪地问。

迈克尔没有回答,他盯着威廉的眼睛看。

“怎么了?”威廉疑惑。

迈克尔这才如梦初醒:“……我到这边来,是因为之前有渡鸦在这里筑巢。”

他向威廉展示手中的相机:“不过它们今天似乎不在。”

“所以你刚才是在模仿渡鸦的叫声?”威廉问。

“是的。”

观鸟,这是很多英国人的爱好,本来没什么稀奇。但是放在迈克尔身上,却有点神奇。

这种反差就像迈克尔在球场上的球风,看似五大三粗,其实非常细腻。

威廉眨了眨眼睛,他被闪光灯闪到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正常。

他向迈克尔伸出手:“拉我一把。”

迈克尔沉默不语地抓住他的手,威廉一借力,跳下了树:“迈克尔,我可以叫你迈克尔吧?你……”

“你……”看着迈克尔的脸,威廉突然卡壳了。

迈克尔之前打架的伤势经过了处理,他的鼻梁上贴着一个创口贴。某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迫使威廉问道:“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的意思是,在绿墙之前。”

迈克尔的眉毛高高挑起:“我还以为你早就认出来了。小孩。”

这熟悉的称呼让威廉一下子就找回了记忆。

果然是他啊!伦敦,大雾,差点撞上威廉的巴士,那个一口一个“小孩”,凶巴巴的金发少年。

“居然是你!”这也太巧了。

威廉有些结巴:“你,你不是在伦敦吗?”

这问题真愚蠢,迈克尔的表情就像在说:你那时不也在伦敦吗?

威廉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居然是你……那件事我应该正式向你道谢。谢谢你。”

“那种小事我早就忘了。”迈克尔说。

“自我介绍一下,”威廉难得庄重地伸出手,“我是威廉·奈廷格尔。”

“迈克尔,叫我迈克尔就好。”迈克尔拍了一下威廉的手,“奈廷格尔(Nightingale)?和夜莺是同一个单词?”

“是的,但是我讨厌夜莺。”威廉说,“我恨我的姓氏。”

可能因为对方是迈克尔,那位被所有人孤立却又敬畏的迈克尔。也可能因为迈克尔初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是以拯救者的姿态。总之,威廉信任他,向他坦白了从未向其他人坦白的心声:

“我不想为不懂欣赏的国王歌唱,被镶金戴银的人造小鸟替代。更不想用心头血供养玫瑰花,却被人轻易挥霍。我宁可做莫里斯·梅特林克笔下的青鸟,生得自由,死得其所。”

“《夜莺与玫瑰》?”迈克尔知道威廉在说什么,可是他有不同的角度,“王尔德对鸟类的习性一无所知。夜莺中雄鸟才有优美的歌喉,而非作家臆想中的雌鸟。至于青鸟——在美洲有一种羽毛深蓝的知更鸟,我怀疑那就是青鸟的原型。”

威廉呆呆地看着他。

迈克尔补充道:“还有,我也讨厌我的姓氏。”

威廉与迈克尔久久对视,在对方的眼中,他们看到了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东西。

威廉突然大笑起来:“我喜欢你!”

面对十数人的围殴都岿然不动的迈克尔突然僵硬了,变成了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塑,只有他发红的耳廓暴露了他。

他生硬地转移着话题:“对了,你知道你的眼睛是紫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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