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深秋之尾

自那日后,素禾便将有绵送给她的小侍,都送去了堇禾那里。

韶颜说,诺拓知道堇禾全收下了之后,也只是叹息了一声,便由她去了。而有绵,也因为受伤躺了一天,对此事却没有任何表态。

唯一对此事表示高兴,并显在脸上的,便只有澜了。

素禾将整理小筑的内务交给他,这几日,澜做得越发卖力。

连韶颜看了,都直感慨:“若是我的小侍像你这个一样,我每个月要省下多少鞭子。”

素禾与韶颜同坐在宽敞的牛车里,她们相约今日去登高。趁着秋色未尽,她们打算踩一踩秋天的尾巴。

素禾嘴角轻起笑意:“你每个月要费几条鞭?”

“三、五条吧。”韶颜撇了撇嘴,“我本以为这个世界的男人会足够听话,没想到一个个都是找抽型的。”

“韶颜,你什么都好,就是对待配子们,似乎太过看重他们了。其实有些时候,无形的鞭子比有形的,更有威力——”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时候还适应不了。我不敢相信,这里会是我那个世界的很久很久以前。”

素禾忽而想到什么,睁着黑亮的眼问她,“你来的那个世界,女子们会穿绣着大红牡丹花的服饰吗?会以男子为尊吗?”

“会啊,不过那也不是现代——”韶颜下意识点头,忽而惊讶,“阿禾,你怎么会知道?”

“命书,告诉我的。”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素禾的手猛地握紧储物香囊,“命书,果然能预见未来。”

韶颜越发惊讶:“你是说,你通过命书看到了我原先那个世界,的场景?”

牛车颠簸了一下,韶颜的声音卡了一下。

她们已出了城,官道上多了许多无人清理的小石子。

素禾点头:“只一晃而过,看得并不真切,我以为只是画,没想到,那样的世界,竟会真的存在。”

“你还看到了什么?我能回去吗?”韶颜激动起来,方才的震惊已经全然抛到脑后。

看着这样的韶颜,素禾心想,果然,这种事,她还是要与韶颜说才行,若是此刻对面换了有绵部族的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会一脸严肃地告诉她,她所见过的那一切,可能都会是她的幻觉。

素禾于是将她前后见过的两次画面,都尽可能地描述给韶颜,说到最后,说得她口干舌燥,她便掏出香囊里澜给她备好的水袋,喝了几口水。

“你之前在竹筒里说,命书很可能也有预言术的威力。可是,它不在平时,偏要在你打斗的时候,让你看到至少上千年以后会发生的事情,是何意?”韶颜摸了摸下巴,重新打量了素禾一番,“难不成,命书的预言能力,只有打斗时,也就是天地灵气波动剧烈时才会激发?又或者是说,你的修为实际上已经远超大阿语,已经能够窥见几千年以后的事了?”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她才多大?成年礼尚未过,就算她天赋再高,再勤学苦练,怎么也不可能超过有绵去。

“吱嘎”几声,牛车行进的速度缓缓降下来,最终停下,停在了官道边上。

素禾与韶颜要去的地方,还要再走一段山路。两人下了牛车,循着山间小路一直向上,终于来到了她们儿时常至的高处。

那是一块由各种岩石堆积成的平台,是有绵用驭物术堆的,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都被诺拓用剑削过。

岩石块深埋进土里,剩下的缝隙再用沙土填平。以前,都是有绵或是诺拓,会时不时地带她们来此,可自从五年前的五族集会后,两人就再没带她们来过这里。

多年过去,经过雨水的冲刷,平台上面已多了许多微小的坑,所幸还很结实,还能站人。

站在这里,能够遥遥望见都邑的些许小筑,还能看到高大的城墙变得像沙盘里的模型一样大小。

韶颜随手开了个隔音结界,防止暗卫里某些有心人会偷听。

“我现在,隔音结界是越用越熟练了。”

素禾只是望着都邑的方向,轻声问韶颜:“有什么话,是非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开着隔音结界说的?”

“你还是这么直接,阿禾。”韶颜苦笑,“一点铺垫的机会都不给我留。”

“开着隔音结界,自是在任何场合都能说些私密的话,但相比宫里,我更想出来散散心。”

素禾眨了眨眼,她在坊间晒太阳的时候,是听人说了一些的。说堇禾自从得了新的十二名配子后,在宫中偏殿,那是夜夜笙歌,吹拉弹唱,经常搅得众宫侍不得安眠。可偏偏,有绵阿语却不曾规束她,甚至连她顶着两个黑眼圈上早朝,有绵也未多说什么。

她本以为这传言虚假成分居多,如今听韶颜这样一说,这传言似乎是真的。

“堇禾真的会,她给有绵休息的乾元殿罩了隔音结界,却不管其它宫侍,我每天晚上都被她吵的头疼。”韶颜笑着点了点脚,示意脚下,“我想来这里,得片刻清静。”

“好,我们听风。”

山间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到两人身上,忽又绕开,循环往复,不一而止。

诺拓最初带她们感受天地灵气的时候,便说这风中蕴含着无尽的天地灵气,她们每次来岩石台上的任务,便多了一项,“听风”。

今时再听,与往时有了许多不同。这风里的每一道天地灵气都仿佛在欢叫,能够顺着周身的毛窍涤荡,只几个呼吸间,便将人洗得通透。

韶颜看了看素禾的侧脸,也望向不远处的都邑。有些话,她如果不说出来,她难受。

“素禾,你的成年礼,是不是定在了冬月的初三?”

“是啊,阿娘还叫我早些准备,这些日子,可以先不用去早朝。”素禾如实应声,暂时切断了身体与山风的感应。

韶颜面有苦色:“等一会儿我们回去,宫里就会公布五族集会的时间。这一次,五方部族的首领还是要去往榆州五石山。你猜猜,阿语费尽辛苦问出的集会日期,是哪一天?”

素禾扭头看了看韶颜的眼:“不会这么巧,跟我的成年礼是同一天?”

“那倒不是——”韶颜说,“不过,是在你成年礼的前半个月。半个月,想要从榆州回返,即便一直用疾行术,也堪堪够用。”

素禾眯了眯眸子:“以往,有小阿语的成年礼撞上五族集会的日期,都会怎么办?”

若是她的成年礼与五族集会撞了日子,倒是不会耽误什么,只是,她的成年礼上,便要没有阿娘阿长,她要自己一个人过了。

“我娘只在存景石中翻到过一个,三百年前,曾有一名小阿语的成年礼撞上了五族集会,最后,小阿语为了去参加五族集会盛事,放弃了自己成年礼的筹备。”韶颜说着,反问她,“五族集会,你想去看吗?”

不出意外,今年的大阿语仍旧会是有绵,堇禾和素禾去,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见识见识五族集会的宏大场面。

“当然想。”素禾抿紧双唇,“我阿娘怎么说?”

“阿语的意思是——”韶颜停顿了一下,方说,“既为你准备成年礼,也要去参加五族集会。你留下准备成年礼,她们会及时从五族集会上赶回来。”

“若是,赶不回来呢?”素禾的声音有些落寞。

“阿语没说……”韶颜抱了抱素禾。

不知为何,素禾忽然觉得,这山间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如刀割。

“言言,你说,若是我阿长的成年礼与五族集会的时间撞在了一起,我阿娘会如何做?”

“不知。”

“应该,也会让我留守吧。”以她不是少阿语的名义,她没有必要去五石山争夺大阿语之位,只会让她留在都邑。

韶颜手臂用力,抱紧她:“没事,有我在,我陪你。五族集会是什么好场面吗?这个五年看不着,等下一个五年就是!”

她的“韶言韶词”又冒了出来,素禾闻言,“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你让我陪你来这里,就是要说这个?”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事,真的有必要跑这么远说?

韶颜不再抱着她,而是找了块干净的岩石靠上去:“确实还有一件事,我们刚刚在路上说了一半。”

“命书的事?”

韶颜点头:“‘得明术者,继阿语位’,这句谶语,我试着跟阿语提了,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时至今日,一提到阿语位,素禾的心中仍旧发痒,像是有小虫在爬,在撕咬着她。

她以为她这愿景早已埋葬在南疆的雾气里,却没想到,当年的随口一提,韶颜竟还放在心上。她心中最隐秘的念想,确实应该跑到此处来谈及。

韶颜一音一顿地说:“阿语没有否认。”

“她也没有承认啊!”

“别这么想,或许是时机未到。”韶颜从衣袖里掐出两根算筹,握在手心里,“说不定等她们从五族集会回来,就会任命你为第二个少阿语。来吧,我们用最简单的算法,选一根,哪根长?”

素禾直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不过这玩法,我们小时候不是玩过很多次?训练察人识筹的能力,重点不是哪根长,而是我们谁能骗过谁。”

“这次不一样,连我都不知道哪根长。”韶颜将手握紧,几乎将木制的算筹捏变形,“我们再玩一次,看我们的阿禾,未来能不能成为少阿语。来吧,选一根。”www.)

玩就玩!

素禾伸手去点算筹,眼睛却始终在盯着韶颜的眼,看她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移动。当她停在其中一根算筹上方时,再观察她的眼色变化,以期能看出破绽。

儿时的她们,每次玩这个游戏,输的人都是韶颜,因为相比二禾,她是最不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人。

可素禾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她承认,她被韶颜方才的一番话,说动心了。

这个游戏,不仅是她在观察着韶颜的面部变化,韶颜也在观察她的目光眼色,这是一场内心的博弈。

然而这一次,没有同以往一样。

韶颜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多余的变化,她像是戴上了冷脸面具,只一副颜色,任凭素禾如何左右摆动,也不动摇。

“唉——”素禾叹了口气,她清楚,这一局,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她随手抽了自己右边的算筹,看到算筹的尾端刻了个桃子的图案。

再让韶颜摊开手看,另一根算筹上也有一个同样的桃子图案,不过十分明显,她抽到手中的这个,明显要长出许多。

“恭喜你啦,未来的少阿语。”韶颜将她手中的算筹要了回去,一翻手,重新装进了衣袖。

素禾仍旧有些恍惚,她去拽韶颜的衣袖:“等等,让我在确认一遍。”

韶颜给她看衣袖袋里一堆长短不一的算筹,一筹莫展:“都混一起了。”

虽然她仍旧有些不放心,但刚刚的结果确实是发生了。这种简单的算筹预知术,尽管步骤极简,但其结果,却有很大的可信度。

因为,大道至简。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至理。

“还是信了吧。你知道的,这方法简单,却也有用。”韶颜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两人相视而笑。

在岩石上的时光很快便过去,两人觉得有些饿了的时候,已经在回返的路上了。

回到牛车上,素禾拿出储物香囊里的干粮,韶颜也拿出了她的干粮袋。无意中,素禾忽地瞧见,韶颜的干粮袋子上也画着个桃子的图案。

牛车内,光影明灭。趁着略略暗下去的片刻,素禾的眸子也黯淡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这个桃子图案,是以前韶颜练习幻术时最爱画的图案,那个时候,她的幻术还不太行,经常在某个事物上面画上桃子图案后,那事物就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怪物”。

如今多年过去,以韶颜如今的巫术修为,若是想要通过画几个桃子图案,来对她施加幻术,却是再容易不过。

那么方才,不管她抽中的算筹是长是短,韶颜都有办法用桃子幻术来“欺骗”她的眼睛。

有山间的风做灵气波动掩盖,桃子幻术需要的些微巫力,确实不够引起她的注意。

澜给她准备的干粮软糯可口,素禾塞进嘴里一块,将剩下的都递给了韶颜:“你多吃点。”

她知道韶颜这般做,是想让她在接下来的消息中能够好受些,她便装作自己不知道吧。

少阿语之位?是什么稀罕物吗?她才不稀罕!

果不其然,素禾一回到自己的小筑,就听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五族集会的时间定下来了,就在她的成年礼前半个月。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澜,一直站在院子中的榆树下搓手,生怕这个消息破坏了素禾今日难得的好心情。不想素禾回来后,得知这个消息,却面色平静,叫人看不出半分不喜。

隐藏在暗中的暗卫悄然身退,将素禾的表现报给了宫里的有绵。

牛车送回了素禾后,转道去送韶颜。

韶颜坐在牛车上,将衣袖里的算筹摸了两根出来。一长一短,短的那根上面画着桃子图案,而长的那根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

幻术的时间,到了。

韶颜叹了口气,透过车窗往素禾小筑的方向看。她确实欺骗了素禾,素禾当时抽中的算筹,是稍短些的那根。

“阿禾,若是让我在你与你阿长之间选,我其实更希望你阿长能成为阿语。”韶颜靠在车上,闭目自言自语。

忽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她急忙又重重叹了口气,住了声。

有绵正在接受诺拓的治愈术治疗,她只躺了一天便照常行卧,实际她的伤势却不比素禾轻多少。近日劳心后,伤势不见好,反而隐约有加重的趋势。

五族集会在即,这个时候不能传出她受伤的消息,因此,她只能让诺拓偷偷给她医治,对外宣称两人是在日常切磋巫术。

此时有绵听了暗卫的回报,吐了一口瘀血出来,便道:“安排一下,让素禾晚上进宫来见我。”

这边走回自己房间的素禾,还不知自己今夜需要入宫。她疲累的倚靠在软塌上,伸手将储物香囊中的湛灵刀拽了出来。

“刀灵,这两日你一直不理我,是何故?”素禾不解,“那日你说我阿娘的修为高强,能与命书相抗衡,是真是假?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一直记得昏睡前,刀灵感慨的那句话,可自从她醒来后,每一次试图唤醒刀灵,刀灵都没有回应。

今天这个时候,也是她例行与刀灵讲话的时间。她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刀灵能给她回应。

没想到黑色的刀身上竟慢慢现出一道柔和的光:“啊哈——我终于醒了——”

“醒了?”素禾奇怪,“怎么?你也睡过去了?”

“是啊,你与你娘的战斗太过激烈,解开了命书接下来的一句,我消化不了,只能暂时沉睡了。”刀灵的声音懒懒地,确实像是刚睡醒。

“下一句?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用的时候就知道了。”刀灵卖了个关子,“说起来,这几天你有没有去看过你娘?她怎么样?”

素禾不高兴地道:“去过,但被她拒之门外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感觉,我不是在面对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活人。”刀灵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自己的用语,“而是在面对这天地之间的力量,雷霆之力。那道力量,带着将你我抹杀的意志,若非命书,恐怕你我都要交代在那里了。”

“抹杀你我?”素禾很是震惊,她只是一直觉得,有绵对她,缺少些关爱,但也并不是想要将她置于死地那种态势。为何刀灵会如此说?

“是!代表上天意志的抹杀!”刀灵说着说着,声音竟渐渐兴奋起来,“想不到,我这一世,竟也要继续对抗上天的意志,想想就有些激动!”

素禾真想敲敲他的头,现下只能屈指敲敲它的刀身:“上天的意志?你在说什么?天地广阔,如此之大,它没事理会我一个凡人做什么?”

“你说呢?要么是你娘触动了天机,要么是你触动了天机。”刀灵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我们能活下来,真是命大。这命书,真是个好东西!仙人留下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素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觉得眼前这把刀值得她这个白眼。

“想得太美了。”她说,“我若是这上天,若真想杀一个人,一次杀不成,那便再杀一次,总有成功的时候。而且上天的力量,若是要动用,岂会只有那些?”

“那你怎么解释?难道要我解释成是你娘想杀你,你才甘心?”刀灵直截了当地戳破了素禾的心思。

素禾愤恨地摇头:“别说了!你住嘴!我就不该期望从你这里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她娘怎么会想杀她呢?不!不可能的!

于是,再一次的,一人一刀,不欢而散。

是夜,素禾尚在睡梦中,忽觉身上一轻,她感到自己被驭物术提了起来,还有定身术。她不能动,也不能睁眼,只能任凭那些擅自闯入的暗卫带着,进了宫。

暗卫中会巫术者,均是女子。这是最高级别的暗卫了,只有有绵身边才有。故而,素禾知晓是有绵找她,便也没多做挣扎。

有绵在乾元殿里等着她,燃着香,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

素禾一沾到地面,身上的术就被解了。“你终于肯见我了,阿娘!”她的声音清冷,隐着三分睡意被搅的不满,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

诺拓不在,宫侍也不在。

暗卫们都隐藏在阴影里,若是她们不想暴露,那便谁也看不见她们,乾元殿里很是冷清,没有任何人气。

“咳咳……”有绵正要开口,忽地咳出一口血来,有暗卫想要上前搀扶,被她摆手拒绝,“无碍,寡人只是吐了些体内的瘀血。”

见到这样的有绵,素禾心中先软了三分:“阿娘你,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不算重,只是近几日没好好休息。”有绵的声音很轻,与乾元殿里的空旷形成鲜明对比,“来,阿禾,近前来,两年未见,让阿娘仔细看看。”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