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失魂

云梦大沼除过那些在这里生生灭灭的生物外,真正危险的其实就在你的脚下。千万年不间断的累积,已经没有人知道云梦大沼在没有水之前是什么样子了,那么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出现一个不知深浅的噩梦。如果除过这些,把这里成为人间仙境也不为过。每当太阳初升,也是这里云雾最浓的时候,这些能刚好淹没最高树木的云雾,如一层神秘的面纱,不让大沼的绝世容颜轻易示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沼中那些生长着翅膀的生物就会冲出云雾,在初升的阳光中汲取热量。那些起起伏伏的影子,在带起丝丝云雾中,如一个个初生的精灵,迎接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丝喜悦。这个时候,没有杀戮,没有竞争,在间或传出的长长短短的鸣叫声中,白云,阳光,生命,就这么简单。但是随着阳光的炽烈,追逐就会出现。那些变淡到慢慢消失的云雾会由上而下,如慢慢揭开盖头的新娘,将大沼的容颜显露出来,在阳光下,所有的生命都随着本能活动起来。于是,由上而下,这万年不息的生命赞歌就会以杀戮这种决绝的方式诉说着生生不息的不变主题。

盘坐在石山顶上的白寒冰仰起脸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阳光带来的温暖让他不禁舒服的哼了出来。身上的皮肤似乎能感觉到阳光微微的刺痛,而这新生的皮肤让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沮丧,因为他敏感到连稍热的水都用不了,直到他连晒了好几天后才稍稍好转。但至少它有一个好处,他没想到他的皮肤会对周遭的环境变得非常敏感,就像现在,他不用听,只从微微掠过的风就知道有人来了。

他撇过头去,刚好看见那一口白的耀眼的牙齿。他认识这个人,确切的说是认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是自己醒来后看见的第一双眼睛,自己对这双如暗夜中的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印象格外的深。不过看见他后,白寒冰又开始头痛了,因为吃饭的时间到了。看着眼前那堆白白胖胖肥肥嫩嫩的东西,他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反胃,因为紧接着还有一大碗其腥无比的叫不上名字来的绿草汁。

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眼睛的主人偷瞄了一下四周,鬼鬼祟祟的从身后拿出一块用树叶包裹着的东西,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了,还是因为自己的鼻子本来就是这么灵,他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肉香,而且是那种烤的外焦里嫩的那种。

“小刀!”

一声断喝毫无预警的响起,小刀一个哆嗦,差点没拿稳手中的烤肉。不自然的回头哈哈一笑,然后干净利落的把它扔下山去,火烧屁股似得溜了个无影无踪。

白寒冰尴尬的看了一眼出现在身边的老妇人,笑了一下,受刑似得把身边的东西吃喝一空。盯着他吃完,老妇人示意他坐好。白寒冰面色一凛,咬咬牙盘膝坐好。老妇人左手放在他的头顶,随着她手亮起来,一股凉意如水银泻地般开始在他体内流转。但是伴随着凉意,那股刺痛也如约而至,但比起第一次而言,白寒冰还是可以忍受。运转一圈后,凉意开始凝结,然后蓦然冲入他的术海,而他的平静的术海似乎瞬间沸腾,卷起一股术力,顺着凉意的来路席卷而去。白寒冰的肌肉瞬间紧绷,因强烈的痛苦而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就在快要冲进他的脑海的时候,老妇人倏然收手,凉意如青烟般消散,那股卷起的术力也似乎失去了目标,回到了术海,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样子。这时候一股暖意从他的腹部慢慢向全身散去,似乎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还隐隐作痛的体内经脉。

白寒冰耸耸肩,道:“还是不行。”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老妇人好奇的道。

“担心什么?”

“作为一名修行者,自己的术海不为己用也就罢了,现在甚至到了一旦运转起来就会要了自己的命的地步,你不担心?”

白寒冰忽然沉默不语。自从在那个小湖醒来,有那么一刹那的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如古老的传说中那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自己也会如同传说中的那样喝下一位婆婆的汤后就会忘记所有的事情。

但很遗憾的是,自己不仅记起了所有的事情,而且因为那把古怪的扇子的缘故,有些都已经淡忘了的记忆也变得无比清晰起来。不过现在看来,自己的过往还真是简单的可怕。而现在记的最清楚地,竟然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记忆。都是关于自己的母亲的,她是一位宫女,在自己的记忆中母亲总是淡淡的笑,如一丝丝的菊花瓣划过湖面上轻柔的雾,而且总是披着及地的长发,自己总是帮她梳头,然后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而她总能在自己跑开前抓住自己,然后再自己身上最柔软的地方胳肢。应该是自己四岁的时候,当他一如既往的跑向母亲的寝宫的时候,在门外听到了刚断奶的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直到现在还让他心里堵得慌。寝宫内一切正常,妹妹身边是似乎沉沉睡去的母亲,只是平日里温暖的手现在冰凉的有些可怕。

抱着妹妹缩在角落里的他第一眼看见了狂怒的父亲和一脸黯然的嬷嬷。但父亲的狂怒没有结果,因为母亲死于自杀。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白寒冰一直想不通,因为自母亲进宫到死前,她已经是集父亲万千宠幸于一身了。但她的遗言揭开了所有的秘密:只有我死,我的孩子才不会遭人嫉妒,才会安然了此一生。

而接下来在自己五岁时,父亲一声不吭的把自己扔给了明刀,开始了十二年的军旅生涯。不过战场上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好记忆的,而度过那最初的恐惧或者是恶心后,他就看惯了生生死死了,而正是这些生生死死让他对母亲的死也麻木了起来,如果非要有什么的话,那就是明刀了,那个耿直到你恨不得挖个坑把他埋了的人。在他面前,明刀永远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脸,然后变着法儿的折腾自己。白寒冰现在想起来,也真难为他想出那么多的门门道道来,而且还戴上了一个锤炼自己的高帽子。不过话说回来,他自己也没少整明刀,尤其是在他开始在战场上生活的如鱼得水之后,明刀好像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了。现在想想,给他的生命带来这难得亮色的似乎只有妹妹和沙丘了,再加上一个明刀。

似乎想起了什么,白寒冰的嘴角翘了起来。

“想什么呢。”

“嗯?”白寒冰傻笑着转过头来。

“想什么呢!你还能笑的出来。”

“呵呵,我忽然想到,我还借了明刀钱还没还呢。”

“你能记得以前的事情?”老妇人眉毛一挑。

“能啊,有什么不对吗?”

老妇人没有回答,只是独自沉思。而打开了回忆闸门的白寒冰却停不下来。奇怪于自己清晰的记忆找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见龙尊者的那把扇子,好像就是它把自己的记忆回放了一遍。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并不恨见龙尊者,只是因为莫名其妙而有些讨厌他,因为他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他。虽然莫名其妙的事情他见多了,但是真正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种感觉实在是很糟。其实他在他心底最深处,他甚至有些感谢见龙尊者。当父亲的身影出现在他和见龙尊者中间的时候,他恍惚间又回到了曾经坐在父亲肩头的日子。有人说过,不恰当的希望往往能让你更快的陷入到彻底的绝望中。不过现在他至少知道了那个传言可能是真的,那就是他的父亲是因为恨他,才把他打发的远远的。他也曾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传言中的灾星,甚至连之后的去母亲的祭坛也成为了一种煎熬,总觉得那里有一个他无法面对的真相。

但是他不敢问,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也没人给他解释,或者是没人敢解释。不过他现在明白了,或者说是解脱了,又或者是他自以为自己解脱了。这也是他对见龙尊者恨不起来的真正原因——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帮了自己一把,斩断了自己的从前。如果更自私的想一下的话,甚至有些感谢他,可以让自己如此的了无牵挂,包括对母亲那越来越复杂的情愫!所以当身体里的术海不对劲的时候,他竟然懒得理它。

白寒冰更佩服自己的是,他竟然懒到都来了好几天了,都没有问身边的这位老妇人是谁,至于她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也只是嫌弃口味兼卖相,而没有怀疑过什么,这要是让明刀知道了,他又可以在自己的耳边聒噪上好几天了。

他回过头去,老妇人还在沉思。他这才仔细的看了看老妇人的相貌。老妇人的相貌非常适合威严两个字的,又或者说威严两个字是为她而生的。尤其当她沉思的时候,似乎连石山附近的生物都安静了下来。老妇人看不出年纪,这也不奇怪,大陆上的修行者都有这毛病。

“看什么呢?”老妇人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嗯?”没想到老妇人会忽然说话,白寒冰一愣,下意识的说道:“你很像我娘。”然后他就知道又糟了!

果不其然,老妇人猛的抽出身边的一根长竹杖,敲在了白寒冰的头上,“我的……”一下“年纪……”两下“当你的……”三下“祖……”四下“祖……”五下“祖……”六下“祖……”七下“祖……”八下“祖……”九下“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老妇人身高臂长,再加上那个长竹竿,而此时白寒冰术力尽失,躲都没法躲,只好捂着头连连道歉,“原来你那么老啊!”

老妇人勃然变色:“我很老吗!我看你真是欠打!”

“不敢再打了,再打脑子就坏了。”

老妇人斜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的道:“就你现在这个身体,想打坏了,估计是很难了。”

“为什么?”白寒冰挠了挠头,有些好奇的问道。

“洗干净了没有?”老妇人忽然冲着上山的路吼了一句,白寒冰扭过头去,刚好看见小刀探头探脑的在看着他们两个人。小刀又是一个哆嗦,小步的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说:“我洗了三遍。”

老妇人哼了一声,道:“你拿的什么东西?”

小刀看了一眼白寒冰,从身后拿出了一把长剑,道:“这是我们今天路过发现他的那个地方时,又发现了这个东西。”

白寒冰一愣,但旋即又皱起了眉头。老妇人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议的道:“你认识这把剑?”

白寒冰接过长剑。不错,这和他从铸剑师那里拿来的剑一模一样,但是原先的那把剑身赤红,而且那种红色是由内而外透出来的,并且有隐隐流动的趋势。整把剑给人一种通透灵动的感觉。但是现在的这把剑却是非常难看的铁锈红,毫无光泽,死气沉沉。而且入手死沉死沉,没有了那丝灵动的感觉。白寒冰又很仔细的看了看剑格,上面浅浅的雕刻着一朵曼陀罗花。白寒冰皱眉道:“我不敢确定,样子,剑饰都对,就是颜色不对。而且总感觉少了什么一样。我说不上来。”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拿过长剑,左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一阵低沉的嗡鸣声蓦然扩散开来。不过对于听惯了这种声音的白寒冰却心头一惊,因为这声音低哑沉涩,仿佛一头受伤的野狼哀鸣不止!

老妇人轻叹道:“它其实只少了一样东西。它少了剑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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