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可怜就可怜之

南方十二月的天气很冷,但不足以滴水成冰。屋檐积蓄的雨水时不时地滴落。和间或的冷风一并被隔绝在窗外,室内温暖安全,像一个避难屋。

江声洗漱完栽倒在床上,转着圈裹上被子昏昏欲睡。

这一天真的过得太累也太漫长,如果他的一生是一本小说,这一天就足够写整整十章。

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解决。

江声的大脑在疲惫地缓慢运转,做出最后总结。

首先脖子上的吻痕和咬痕一定要藏好,被任何人发现都可能面临新一轮发疯。

虽然他们都是前任或者无关人士本来是没有任何理由发疯的,但是没办法,有钱有情有爱的人发疯似乎被视为一种戏剧特色!想疯就疯愈来愈趋近一种社会潮流!

一个个的都是名流人士,不能像他一样精神稳定一点吗?虽然他也很崩溃,但他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狗或者丧尸。

其次迄今他依然不知道这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亟需试探。

给钱的男菩萨摩多摩多;想搞小黑屋play的恕难从命;看热闹的也不是不行,但是人家小丑表演都还要收门票钱呢。

沈暮洵的《安妮》还要找时间和他解释,当然他忘了就算了。

以及需要一点时间和楚漆关系破冰,当然破不了就算了。

楚熄也很麻烦,虽然卡哇伊但是真的狗。还不是普通的狗,这种泥腿子小狗狡黠缠人不好哄。总之和他的相处江声还需要再拿捏,当然拿捏不了就算了。

明天还要和他们约会。

那就选楚漆吧反正小狗生气咬人也不是咬他。

……可恶,但是又有点小愧疚。

江声有时候真的恨自己还有一点不多的良心。

还有谁来着?

萧意今天好像因为破相就破防了。笑死,他怎么不给脸上个保险?那沈暮洵可以直接宣布破产了,和他一起肩并肩步入人生低谷。

不知道萧意的金丝雀协议能给多少甜头。其实江声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他这个人最烦的就是吃苦受罪。但一想到那多半是伪装成金丝雀协议的小黑屋play江声就想鲨人。

这世界上是不是没有好心人啊?他的意思是直接给钱让他不劳而获的那种。

还有谁……啊顾清晖、阿尔文。阿尔文阿尔文。

越念叨越熟悉,江声的直觉一直在宣告不妙,感觉他一定和他有关系……该死的但是他记不清了。

算了,记不清就算了,人要学会释然!

还有严导和严落白什么关系?关系户?

严落白那家伙该不会背地里是个财阀大亨吧,一掷千金为了捧他搞了个奇葩综艺……算了不可能,他住一居室,是个抠搜穷鬼。衣服都不超过一百块,信他是有钱人不如信江声是清纯男大。

他爸江庭之不知道死哪去了还没有滚出来还债。

还有他继兄,虽然江声已经把他拉黑了,但希望他识趣点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快穷死的便宜弟弟。

一连串的名字在脑海中蹦蹦跳跳,江声把他们全都串起来,很快就被过热的cpu靠得滋滋作响。

好多人啊。

江声觉得像在数小羊,数着数着眼睛就闭起来了。

紧闭的阳台门被一道影子敲了敲。

江声迷糊睁开眼反应了一会儿。

这个阳台间距这么小是用来给他们串夜门用的吗??导演组没有巧思他真的一点不信。

不对不对,重要的是一开始他来参加这个综艺的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说要上夜班啊!

他烦闷皱起眉毛,把被子掀开盖在头上,成为一个听不到任何动静的死人。

过了一秒两秒还是三秒,很短暂的时间,阳台滑轨玻璃门被推开。

又过了一会儿,江声感觉有人站在床边。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那个人的影子好像有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床垫一陷,有人单膝跪在床上俯低身子。他放在被窝外面的手被攥住,有热烘烘的手指贴着手腕摩挲,顺着手腕的凸出来的骨头一路轻抚,到手背,到手指。

动作很轻,但粗糙的指腹像是火热的沙子,有些磨人。

他想缩回手,但是被用力按住了。对方低下头用鼻尖顶开他的掌心,好把自己的脸颊送到他的掌心让他摸,嘴唇印在手腕,似乎是一个湿漉漉的吻。

像一只大狗,呼吸带着潮湿的热气。呼出之后冷却又是寂寞的凉意。

江声下意识像摸一只半夜凑过来要贴贴的小狗一样摸他,手指穿行在他顺滑的发丝间。

对方像是被摸得很舒服,倒在床上如同巨大的死鱼一样把江声压得死死的,闷头埋在江声身上,鼻尖抵在上面嗅闻。

胸腔被压着几乎喘不上气,江声剧烈咳嗽,眼珠都要瞪出来。

这下不清醒也得清醒了。

他像是复活的死鱼一样挣扎起来,咬牙切齿地推少年的肩膀,“起开,楚熄!你好重啊!”

楚熄笑了一声,翻了个身从他身上挪开,挤进他的被子里开始说话,声音哑哑的,“你知道是我啊。”

他在乱乱的卷发间隙半睁着眼睛,有些阑珊的懒意。眼皮上浅色的疤竖着一隙,像是从深渊中绽开一抹墨绿色如玉的光彩。

废话!

养尊处优的楚漆没有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也只有楚熄这个坏狗还没开始亲就会喘气。

他明知道他的特点在哪,他明知道江声不会认错,但他还是要这么说。

就像把标准答案送到他手里让他抄,还怕他没抄对。不止如此,抄完还要装模作样判个全对,然后还夸他“你简直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

江声爬起来,按亮了房间内的小灯。不晃眼的暖黄色暗光充盈整个房间,像点了一只蜡烛。

“你来干什么?”江声揉了揉眉心,“千万别告诉我你又怕黑,怕鬼,怕下雨怕打雷怕空气,怕楚漆突然窜出来掐死你。”

“别的可能是假的,最后一个肯定是真的。”楚熄抓着他的手缩进他的被窝,眼珠在光下认真看才能瞥见一丝绿,耳朵边一串耳饰还没来得及拆卸,亮晶晶的一串。

他真的怪好看的。

和楚漆有点像但不那么像。他们混血儿大概都这样,五官深邃,身材高大,身上到处都有骨节的量感在。楚漆长得蛮凶的,但楚熄不是,少年气很足,英俊中带着灵逸纤秀。

他脸上带着伤口。这很正常,他和楚漆毕竟打了一架。

只是江声之前没注意,现在一看才发现他脖子上一圈的青紫尤其明显。

少年留意到他的目光,皱着眉毛摸上脖颈,疼得轻嘶一声,然后顺理成章地抱怨,“好烦,我以为我打得赢的。”

江声靠在床头,困顿让他眯起眼睛,“你没有打赢?”

楚熄睁大眼,脖子刚梗起来就绷着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倒是半点不见降低,有些咬牙切齿不甘不平的意味,“你看看我这个身板,再看看他的!正常人再怎么会打架也打不过双开门冰箱啊!”

江声回味了一下,流露赞许的微笑,“确实,他胸肌也很大。”

别人规规矩矩穿衬衫扣到顶是禁欲,楚漆不一样,他是涩气,因为他要爆扣。

楚熄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抓了两下。

江声眼睁睁看他表情几经变化,最后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后槽牙咬得很紧,“我不是在跟你探讨他的身材。”

江声忍不住笑出声。

楚熄终于找回正题,意有所指地说,“我的房间离双开门太近了,我觉得很不安全。你知道的吧,他那么凶,那么残暴,看我那么不爽!我在那里住一晚一定会被他暗鲨,明天你起来只能看到我孤零零的一具尸体了……”

江声眸光看着他脖颈的伤口,那双漂亮的清亮的眸子似乎隐约在闪烁。

楚熄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说:“连你也不相信我。”

江声抬眸看他,歪了下头,“嗯?”

少年在他面前,身上带着青紫的痕迹。那些痕迹,纵横交错在他布满伤疤的皮肤上,总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他很好笑似的问,“你觉得是我自己动手做的?”

江声立刻反驳:“我没有这么说。”

“嘴上是没有啊,但是我能不了解你吗?”

楚熄凑过来,食指抵在他的眉心,绿眸狡黠带着笑意眯了起来,似乎要从眼睛洞穿他的心。

他煞有其事地开口,“嗯,我听到了……你在想——楚漆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有那个不那么乖,心机深沉想着争宠的小狗啊!”

“哼,好啊我又听到了!你说:啧,好深的痕迹,好疼啊。这得是把自己掐死的力气吧。小狗怎么这样?再讨厌楚漆,也没道理就为了给他上眼药就对自己下手这么残暴吧?”

江声往后闪躲。

完了,这家伙该不会真能窃取他的脑电波吧?

“不怪你这么想。怪我确实是个不那么乖,心机深沉想着争宠的小狗咯。”楚熄笑着耸肩,脑袋摇了摇,耳坠晃了晃,表情在暗黄色灯光下似有似无显出几分寂寥的无奈。

“我说实话,栽赃那种低级手段我已经玩腻了。狼来了的故事我也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我们之间确实是有信任危机啦。但是——这次确实不是我想栽赃他,而是事实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不信他会对我下死手,但是我要在这之前先问你,你不好奇楚漆为什么会和我打起来吗?”

江声眨动两下眼睛,眉毛微微挑起。

“是啦我会寻衅滋事倒不稀奇,但他那样自恃风度的人怎么会和人在这样的场合打架,不奇怪吗?从这里开始,一切就已经不符合你对他的猜测了不是吗?”

江声困顿中思绪像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最后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所以你们说什么了?”

“哦,现在开始信我了。”楚熄反倒不继续往下说。他眉峰挑高,抱着胳膊懒洋洋地撇过头,“哎,真是,怎么能信我呢?你明知道我是个不那么乖,心机深沉想着争宠的小狗啊。信我可是会被我骗的,狼来了的故事你知道的。”

啧。

嘴上说着“不怪你这么想”,心里倒是会记仇。

江声狡辩了一下,“我根本没那么想,都是你自己的臆测,平白无故加在我身上,我冤枉着呢。”

“那你发誓我就信你。”楚熄转回头盯着他,嘴角翘起,眼珠黝黑藏着一抹绿,像是极深处的一抹青苔,“你说:我江声要是真这样想过,以后我都发不了财。”

江声沉默,半晌,他说,“啊,之前说到哪里来着,你的房间离双开门太近了,然后呢?”

楚熄笑起来嗓子都疼,只用气音轻忽着说,“怎么还转移话题啊,哥哥。”

江声干脆一掀被子躺下,“不说我睡了!”

楚熄推推他,又推推,再推推,见江声死也不睁眼,他眨眨眼,沉默片刻,忽然轻声说。

“只要楚漆出现在你面前你总是会选他。楚漆在你眼里就那么好,永远不会犯错,楚熄在你眼里就是永远改不好的坏孩子,混球,废物。是这样吗?”

啊怎么,怎么怎么怎么,突然开始打起感情牌了!

江声感觉背上有蚂蚁在爬。

楚熄声音很低,轻飘飘带着哑音。

“就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次吗。诚然这是最严重的一次,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但难道他对我的漠视和孤立,轻蔑和贬低就是假的吗?我在楚家的处境有多少是他有意为之,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为难他的时刻,像被用放大镜盯着看。他伤害我的时候,却总被轻轻带过。明明下手的的确是他,被怀疑的人却是我。是不是有点太不公平?”

江声感觉到楚熄在他旁边躺下,手臂环绕他。

“当然,我不用你相信我。”少年的声音很近很亲昵,随呼吸的热气一起洒在耳边,“你只要不那么偏袒他就好,可以吗?”

句句不说楚漆的名字,又句句都在上眼药。

江声转身和他面对面,视线集中在他的脖颈。伸手,掌心贴在他的喉结,指腹像爱抚般擦着那些青紫色可怖的痕迹。

楚熄手指轻微痉挛一下,呼吸忍不住变得急促。

“怎么了,很疼吗?”江声问。

凉凉的触感缓解了炙热的痛意,楚熄忍不住仰起头,喉咙间溢出一声喘息,然后他咧嘴笑起来,舌心的舌钉也隐约露出来。

“还好啦,也就那样吧。命硬反正死不了。”

他和江声脑袋挨着脑袋,肩膀挨着肩膀。

“虽然我真的很生气很难过简直要抑郁,但是没关系,我很好哄啊。你只要愿意分一点心哄哄我就好了。”

楚熄重新握住江声的手。

他的手很大,骨节有些粗,抓着人时有挣脱不开的力道。他眯起眼认真看了看江声,拉长音调,“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不想看到他,你不会忍心把我赶走吧?”

从小就挨打受苦的人,养不出楚漆那样骨肉匀停修长白皙的手。

楚熄手心指腹虎口全是粗糙的茧子。烟疤、刀疤,烫伤的痕迹都烙印在上面,从手背到全身,累累伤痕是他融入不了楚家的证据。他和楚漆之间本来就隔了一条天堑。

这边是苦难,那边是天堂。

楚熄的手捏着江声的指节。大拇指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摩挲滑动。

触感的混淆让楚熄有些入神,江声的手是硬朗的,也是柔软的,光滑的。

其实江声和他也不是一类人。

但是没关系。

楚熄翘了翘嘴角,眼睛弯着望他,等他的回答。

江声:“你想过明天早上你从我房间走出去会是怎样一个爆炸新闻吗?”

楚熄:“我从阳台悄悄走!”

江声忍不住,头皮发麻:“你这样好像来偷晴的啊,好奇怪!”

楚熄晃了晃脑袋,“可我什么都没做呢,公道自在人心。”

江声摸摸他的卷毛狗脑袋,手指游移到他耳边,去碰他那一串银光闪闪的耳钉耳挂耳链,拽了拽,很无奈似的。

楚熄眯起眼睛,墨绿的眸子映着光,有几分愉快,攥着江声手指的力道又收紧了一点。

楚漆从小受正统培养继承人的教育,性格散漫了些,但确实是个端正的好人。

楚熄想,他本来也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的。

但很可惜,他没有那个机会。

命运上来就把楚漆捧到天上去,把他踩进泥巴里。

所以就不要怪他坏怪他糟糕,怪他是一个满脑子脏兮兮淤泥的坏东西。他是随时发疯的野狗,是充满嫉妒和怨气的恶鬼,这都不是他的错。

刻在他思维里的不是守护,是掠夺、是争抢、是私藏,这也不是他的错。

世界紊乱颠倒,他只是随波逐流。

江家破产之后,楚漆盘算着怎么把江声拉回来,楚熄却在想怎么把他藏起来。

为什么不可以藏起来?宝物都是应该藏起来的。

就像他在镜头前说的那段初遇,根本也不是他和江声真正的初遇。

藏起来之后,他会对江声很好,什么都给他,甚至江声想谈恋爱他也可以容忍。只要不离开他怎样都可以。

江声比他大不了几岁,爱玩很正常,他才不会像楚漆那样乱生气。他会把江声喜欢的都捧到他面前,只是再也不会让他见到楚漆,再也不会给他选择楚漆的机会——谁都可以,除了楚漆。

他忍不住把江声拉近怀里,低头用卷翘松软的头发、带着伤痕的脸颊去蹭他的脸。耳垂上冰冷的饰品间或碰到他的脸颊,冰凉地刺激一下昏昏欲睡的神经,好让他清醒着听他说话。

“明天的约会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在想这个思考了很久,但是想不出你会做什么选择。”

“你要选他吗?可是他都对我这样了。好疼的,我都快窒息了,我都要见到我太奶对我招手了,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晃着江声的手。

“你选我嘛,好不好?江声——江声哥哥——仔细想想吧,我和他之间你从来就没有选过我一次。我只要这一次好不好?你都选他那么多次了,就差这一次又能怎样?明明我才是更需要被你选择的那一个。”

“你不能对我那么残忍的,你不能。”

他低低呢喃。

那么狼狈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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