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敬元接到凌斯楚的报信大吃一惊，没想到太子竟然将洛廷芳给拘了。
他可是写了策论十篇的人，日后施行新政还要靠他释义，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单凭一部书是万万不能将新政落实的。
赵敬元命人火速备车，前往东宫游说放人。
他忐忑的坐在马车中，回想起昨日在沣水王寝殿发生的事，隐约感觉洛廷芳凶多吉少。
自己如今也被迫牵扯到异储之事中，无法像以前那般理直气壮的与太子沟通，沣水王异储的心思反而使赵敬元少了些底气。
“不知王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赵敬元在厅堂等了许久，屏风后终于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他闻声作揖行礼，努力使自己像以往一样镇定地答话:
“老臣打扰太子休息了。”
“无妨无妨。”太子从屏风后走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坐下说道:
“这几日政务繁多，刚小憩片刻，有劳叔父久等，请坐，来人，给叔父上茶。”
赵敬元正襟危坐在席位上，沉默不语，太子也未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劲地伸懒腰、打哈欠。
宫人们小步快趋地上前为二人斟好热茶、拿来可口的点心。
一阵忙活后，便退了下去，只剩叔侄二人在厅堂僵持，过了一会儿，太子终于决定先开口:
“叔父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禀太子。”赵敬元恭敬地行礼答道:
“老臣听说洛廷芳被太子提审了？”
“哦，原来是这事。”太子舒服地向后靠去，优哉游哉答道:
“是。”
“那洛廷芳不过是一介平民，太子不如高抬贵手，放了他吧。”赵敬元直截了当地请求道，谁知太子煞有介事地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
“可不行！叔父不知，有人怀疑洛廷芳是赤焰细作。”
细作？赵敬元冷不丁地被这个理由搪塞，觉得甚是荒谬，自己从未见过一个细作能为敌国指明未来和脚下的路。
这样的说辞恐怕是太子一厢情愿的想法吧。
不过，洛廷芳还是要救的，沣水逼供细作的手段赵敬元是知道的，以洛廷芳的小身板，怕是活不过三日。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
“若是细作，当交由刑部审理，早日查清原委，对各方都好交代。”
“我也想过交给刑部。”太子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但叔父可知，此人写了一部策论，父王深以为然。若他真是赤焰细作，交由刑部审理，恐有损父王圣明。堂堂沣水之王，怎能被一个细作玩于鼓掌，若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太子说完，自顾自地笑了几声。
赵敬元心里清楚，太子这番话不单单是表面意思那么简单，更多是说给自己听的，堂堂周山相国，怎能被一个荒唐的策论打动？还跑去说服沣水王深信其中论点。更甚者，导致了沣水王起了异储的心思。
异储之事上，赵敬元也没想到沣水王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现在自己被迫牵扯其中，成为被动的主角之一，太子对他早已不似之前那般信赖。此时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倒不如言简意赅提醒对方就住嘴:
“太子所虑有些道理，但此事若被大王知晓，太子欲作何解释？”
见太子皱起眉头，嘴唇收紧，赵敬元便知这个提醒奏效，放心地行礼告退，打道回府了。
太子看着自己叔父离去的背影，沉思良久。沣水严禁滥用私刑，若此事真被父王知晓，自己定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父王本想将王位传给赵敬元，后者大可对此事闭口不言，坐等东窗事发，或者干脆去父王那里告御状，让他这个太子更难做，但赵敬元两个都没选，反倒是先跑来东宫提醒。
难不成他的这位叔父对王位并没有兴趣，异储只不过是父王的一厢情愿罢了？
父王啊，父王，你的执拗终究会害了国家。连你看好的赵敬元都懂的道理，你却偏偏不懂。
一番感慨后，太子决定采纳赵敬元的建议，放了洛廷芳，但前提是对方绝非细作。
于是，他了解了一番审讯的结果，得知洛廷芳受尽酷刑，却没说出个所以然，大概真的是冤枉他了。
细细想来，那日庞越所说的洛廷芳在周山的种种行径，并无任何实证，或许是二人有什么过节，庞越落井下石罢了。
至于那部策论，虽空泛不实，但也看的出，是一部赤诚之作，世事多变，指不定有朝一日摇身一变，会成为治国良策。
想到这里，太子不禁觉得自己当日下令审问洛廷芳的决定有些草率了，要是弄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好了。
遂命人告知庞越放人。
审到一半却收到放人的命令，庞越恼怒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左右都是太子的命令，不得不遵从，只好派人将洛廷芳送回去。
凌斯楚接过奄奄一息的洛廷芳，愤怒地瞪着送人的狱卒，眼神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后者被吓得缩起身子，赔了个笑脸，一溜烟就逃开了。
凌斯楚将他扶进房间，命仆人为他擦洗一番，去去牢里的晦气。衣服刚解开，仆人便被洛廷芳浑身的伤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赶忙跑到外面叫凌斯楚进来拿主意。
后者赶到房间，只见洛廷芳身上千疮百孔，多处骨头赤裸地暴露在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有很多伤口已经开始化脓。
更严重的是他面无血色，失去了意识，只有嘴里一直虚弱而机械地断断续续念叨着:
“万民···有···所仰，生···灵···有所归。”
凌斯楚瞬间肃然起敬，他这个平日里看似弱不禁风的朋友，竟然忍受了非人的酷刑，即便命悬一线，去依然心系天下苍生。
如此壮士怎能令人不钦佩！
他拿起洛廷芳回府时所穿的衣服，外面看上去干干净净，里面却已被鲜血和浓水浸湿，凌斯楚不禁潸然落泪，为洛廷芳所受的折磨而心痛。
“凌大人，这···这样没办法擦洗啊！”仆人小声说道，大抵被洛廷芳的顽强所震慑，不敢高声讲话，怕惊动了这个垂死之人。
“快去找最好的大夫过来。”凌斯楚深吸一口气，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仆从立即听命，直奔王都最好的医馆，生拉硬拽地将正在坐诊的大夫带了回来。
大夫被仆从拉着一路狂奔，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本想进屋后能缓一缓，没想到刚一进门就看到了重伤的洛廷芳，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伤势的严重程度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大夫话不多说，立即放下药箱，上前为他把脉。过了一会，喜忧参半地对凌斯楚说:
“伤的很重，不过还有救。快取些干净的水来，将这瓶药放进去搅匀，仔细擦拭伤口，防止化脓。”
仆人听后立即照办，端来一盆清水水，将药水倒进去搅了搅，双手颤抖着为洛廷芳擦拭伤口，每当布巾碰到伤口时，洛廷芳总会像回光返照一般，发出痛苦的嚎叫，浑身上下抽搐不已。
擦至一半时，大夫也不忍听下去，让仆从住手，喂些粥给他喝下，否则体力耗费太多，会加重伤情。
就这样，仆人一会儿喂饭，一会儿擦伤口，洛廷芳犹如一只垂死的动物，反复被折磨。
过了许久，伤口终于清理完毕，仆人满头大汗，松了一口气，退到后面，让大夫为其上药。又是一阵哀嚎之后，洛廷芳被大夫用干净的布条裹了起来，治疗总算告一段落。
大夫开了药方，叮嘱了换药的事情，确定伤者脱离危险后，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拎起药箱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洛廷芳时迷时醒，直到三天之后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仆人正在为他换药，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疤，换药已不似之前那么痛苦，仆人也感觉轻松许多，压力没有那么大了。
“大人！你醒了？”仆人惊喜地说。
洛廷芳虚弱的动弹不得，只好眨了眨眼睛表示听到了。
“我去叫凌大人过来！”仆人兴奋地跑出屋外，告诉凌斯楚这个好消息。
这几日来，他们为了洛廷芳的伤势担忧不已，轮番照顾，甚是疲惫，现在他醒过来了，他们总算能放心些。
凌斯楚推门而入，见洛廷芳瘫靠在床头，虽然虚弱至极，但已经能坐起来，这便是对他们这几日的抢救最好的回报。他欣慰地问道:
“你醒了？”
洛廷芳点点头，会心一笑，微弱地说:
“你去找相国了？”
“是。”凌斯楚答道，随后目露杀气，低沉着声音咬牙说道:
“既然你醒了，我也能放心找他们算账了。”
说完就要往外走。洛廷芳连忙用尽全力叫住他:
“等等！你要去找谁？”
“找伤你的人。”凌斯楚压着怒火答道。
前几日之所以没为朋友报仇出气，是因为洛廷芳命悬一线，救命要紧，如今确认他安好，那么，就该到算账的时候了。
“站住！”洛廷芳焦急地阻止道，身体往前一扑，恨不能拽住凌斯楚的衣服，奈何伤势没有完全恢复，趴在了床沿。
凌斯楚见状，赶忙走过去将他扶起，重新靠好。
这一扑耗费了洛廷芳不少力气，他大口地喘着气缓了片刻，才开口郑重叮嘱:
“万万不可。这样一来事情会闹大，太子不好收场。”
凌斯楚看着洛廷芳痛苦的样子，愤愤不平地说:
“严刑逼供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如何收场？诚心献策，不被重用便罢，也不至遭此大罪。”
看到平日里总是一副高冷样子的凌斯楚竟然要为自己鸣不平，洛廷芳心里宽慰不少。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耐心解释道:
“沣水···严禁滥用私刑，一旦此事闹大，太子处境···就不好了。若···我猜的没错，太子···与沣水王的政见···是合不来的，现在···沣水王病重，太子的任何不当举动···都会被沣水王放大，进一步加深···他们之间的裂痕。
王与储君出现嫌隙是大忌！”
“他们政见不合并非一日之寒。”凌斯楚沉着脸说。
“不错，”洛廷芳点头赞同，继续说道:
“但···沣水王病重，太子或可拖到继位之时。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因此事闹开，国家必将动荡。”
“如果太子顺利继位，你的策论该当如何？”凌斯楚冷静地问。
在他看来，这句话根本不是一个问句，而是肯定的告诉对方，一旦太子继位，策论根本不会有机会实施。
“阐明利害，听天由命。”洛廷芳苦笑答道。
他心里清楚，说服太子的可能性并不大，不过，太子现在或许不能理解策论中所蕴含谋略，可保不齐有朝一日，他便会明白其中用意。
只是这个有朝一日，只能交给上天了。
凌斯楚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告诉洛廷芳自己前几日得到的消息:
“太子能否保住自己的位置尚未可知。”
“何意？”洛廷芳敏锐地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情。果然，凌斯楚接下来的话，使他心情沉重起来:
“沣水王动了异储的念头，打算将王位传给赵敬元。”
洛廷芳不由地皱起眉头，若真是如此，那么王与王储之间的争斗便在所难免。
更可怕的是，这场争斗将赵敬元也牵扯进来，这三人几乎是沣水权力的核心，竟都无一幸免，无论最终谁胜出，都将惨胜尤败。
洛廷芳无奈地叹道:
“沣水什么时候才能远离内耗，真正去发展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