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章 江左才子

徐治颢在帝都述职归来的路上拜访了汴郡的好友朱友达。朱友达算是半个隐士,他虽也是朱奎的儿子,但由于其母不受朱奎宠幸,他向来也不受朱奎喜欢,不仅不能像朱友伦那样同朱奎一起南征北战,甚至每次朱奎看见他整日沉迷道术,忍不住责骂他。

徐治颢和朱友达相识于徽州寿春郡,当年寿春新修一处道观,当时朱友达在寿春一带云游,于是赶来,恰好与徐治颢相遇,两人便一见如故。徐治颢十岁时丧父,后为江宁商人徐衍收养。他自小就深得号称江左第一才女的姑姑徐佳传授诗词文法,又读过很长时间私塾,因而其文采斐然,成为江南颇具盛名的才子。又因为其有皇室血统,因而在当地颇受重视,成年后更是在海州高升幕下任职。

徐治颢本名李暻,其父李沅曾是御前司侍卫、安都府都护。说到其父,则要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桩著名的宰相林从观被刺案。当年,皇帝一方面表面上装作不管不顾,但却密召其父暗中调查背后指使之人。经过不断追查,多多少少有些线索,但还未及真正查出真相,其父就被人刺杀在从汴郡回帝都的路上。杀手乃是武林一等一高手,江湖此后就传言,查此案者皆此下场。李暻之母生怕在帝都会遭不测,因而带着李暻投奔其父生前好友即徽州本地富商徐衍,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徐治颢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朱奎和其父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他的父亲生前去过的最后一站就是汴郡,和朱友达的友情倒是给了他接近朱奎的机会,只可惜这朱友达并不受朱奎待见。因而他也多次借机前往帝都和汴郡,找寻知情者,想找出当年父亲被杀的内情,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此次入朝述职,他有幸参加了朱奎的家宴,也算见过了朱奎本人。

就在徐治颢拜别朱友达回到海州维扬的第二年,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帝都的封赏诏书传遍四境,然而各地还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后面发生的事更加出人意料。驸马张钧飞发动兵变诛杀宦官江孜,不想引发帝都大乱,此后皇帝让位于朱奎,江南各地也随即陷入混乱,要不发檄文欲征讨朱奎,要不纷纷自立,还有的接受了朱奎的册封从而割据一方。乱局开启,海州一带也陷入纷争,徐治颢对世道已然失望,于是便返回江宁家中。

这年冬天,一个江湖女子突然造访府中,拜见养父徐衍,此女子四十岁上下,正是林婉。

“我来府上是想向您打听您儿子徐治颢,我听闻他是您养子,其父当年因追查前宰相林从观之死而惨遭人杀害。”林婉实际上是从朱友达那得知这个消息,朱友达一心求道,自然与她和赵进由有较多交往。

“不知贵客是什么身份?”徐衍很吃惊此人居然知道这么多,“突然提起此事意欲何为?”

“实不相瞒,家父即是前宰相林从观,当年我拜于道己真人门下,跟随真人云游海内,待我再回中原,家父已罹难,我也只好隐姓埋名下来。”这是林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跟人提起自己的身世,甚至自己的夫君赵进由都不知道。

“原来是林相之女,有幸一见,”徐衍说着便起身行礼,“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意,我这就让治颢过来。”

林婉和徐治颢谈了好几盏茶的时间,二人将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了出来,徐治颢通过林婉也了解了更多当年的情况。

当年在帝都刺杀林从观的杀手使用的兵器乃是河东沙陀人惯用的弯刀,因而当年徐治颢父亲李沅首先认为河东李淄坐嫌疑最大,因而以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掩护前往了晋阳,在晋阳待了数月,与李淄坐本人以及其手下大将邹德海、张成旭等人都接触颇多,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此后,徐治颢父亲又前往晏州,但当时晏州一直不安定,内乱不停,玄武军与河东联军与刘锦辉激战正酣,其父到达范阳后晏州已易主,李沅认为混乱的晏州不大可能是幕后主使,于是又去了汴郡,也就是在从汴郡返回途中遭遇不测。

“我当年初回中原,从家父友人那得知皇上安排你父亲调查家父被杀案,于是派人和你父亲取得了联系,当时我正在帝都,于是就等他回来,不想竟再无机会。”林婉说着说着竟凝噎起来。

“究竟和朱奎有没有关系?”徐治颢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未有证据证明,但无疑其嫌疑还是很大的,这些年我也曾屡次想从朱奎身边人当中找到突破口,但一直未有什么进展,”林婉继续说,“杀家父的乃是军中人士,而杀你父亲的乃是武林中人,可能幕后也不是同一人。”

“倒是当年随我父亲查案的一个随从当时死里逃生,曾向家母描述过蒙面人的身形和武功招式,我大概记得,此人轻功极好,身法飘逸,使用一柄重剑,剑法灵动却又不乏力度,而且还配有一把匕首作暗器来用,”徐治颢哀叹,“如今朱奎篡位称帝,怕即使真是他所指使,恐怕也很难报仇了。”

“这确实看不出啥,天下轻功好、擅使暗器的高手实在太多了,只是这剑法确实不像普通的杀手,一般的杀手为求快不会使用重剑,重剑多是宫中侍卫才会用的。”虽为习武之人,但没有在现场亲自目睹,林婉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不知徐公子未来做何打算?毕竟你有皇室血脉。”林婉实际上是在暗示徐治颢。

“我本无心这天下事的,我的爱好就是和朋友饮酒赋诗,也不觉自己作为皇室余脉有何不同,不知前辈有何指教?”徐治颢问道。

徐治颢没有撒谎,他对这个世道是失望的,虽然他曾在高升手下任一小职位,但更多是靠这点俸禄养活自己。这些年,他目睹地方官员鱼肉百姓,各种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地方豪绅子弟轻轻松松进入官员队伍,科举早已名存实亡,自己能做一小官说是因为才情,其实还是靠伯父关系。近年来,盗贼横行,天灾颇多,即使徽闵之地乃鱼米之乡,老百姓生活也是很艰辛。所以,他所钟爱之事不过和朋友饮酒赋诗,不谈天下时事,只谈各种俗情杂念。

“公子若自己无主意,不如去万江吧,朱奎的新朝庭正需要人,你又和朱友达熟悉,以公子之才在朱奎身边谋一职位不是难事,”林婉对他说,“不过你要隐藏好你是皇室后裔的事实,以防会有杀身之祸。”

“我明白,我考虑一下吧。”徐治颢其实内心已经听从了林婉的建议,他虽对朝堂之事无感,但对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充满了好奇,也许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知道这迷雾之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临走之时,林婉反复嘱咐徐衍父子,万不可对外人提起自己的身世。

朱奎篡位后,为李氏母子二人安置在南郊的一处豪华宅院里,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原河州张氏的住所,虽名为好生相待,却与外隔绝,实为幽禁。同一处境的还有张钧飞,曾经栗阳公主钦选的驸马之人,如今也被囚禁起来,虽然好吃好喝伺候,但居所被封锁,毫无自由。

第二年初春,随着去年冬天梁军惨败潞阳前线,晋王李继存打出恢复旧朝的口号,引得不少豪强争相附和,朱奎对前朝老臣的猜忌愈加严重,于是他编制罪名杀掉了八名前朝旧臣,并对李氏母子起了杀意,但他还是碍于颜面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

老臣崔琰也在这八人中,朱奎杀他并不是因为他感念旧朝,而是因为他带领朝中儒生处处与自己作对,并在民间四处传播所谓的异姓说,说什么皇帝也不过儒士实现德治理想的工具,皇帝不德,则可废之。朱奎忍无可忍,不念此人把自己推上皇位的旧情,最终痛下杀手。

崔琰之死,引发了当朝儒生的恐惧,因而很多人逃离朱奎的新朝廷。于是,这一年春天,朱奎只好发文,广招天下才子效力朝廷。徐治颢的父亲托地方豪绅联名向朱奎推荐了他,徐治颢也就此离开江宁来到万江。身为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能响应新朝庭的号召,让朱奎很高兴。他破格提拔了他,对这个曾经在景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甚是喜爱。然而,交给徐治颢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去劝说张钧飞。

“我们曾经见过。”这是徐治颢见到张钧飞说的第一句话。

“在帝都,梁王的家宴上,我记得,”张钧飞近来一直在安心读书,面对造访的徐治颢,他还是倍感意外,“你现在已经投靠朱奎那国贼了吗?”

“这个世道坏了,与其说是社稷的败坏,不如说是人心的败坏。恕我直言,这朝堂之上,亦不过两种人,伪君子和野心家,前者忠君爱国、刚正不阿,亦不过赚取半点盗世之名,后者满口仁义道德、心系天下,却实实在在是替自己谋划,整日把老夫子之语挂在嘴边,确在行苟且之事。仁义缺失,道德败坏,门阀士大夫,商贾庶民,皆是如此,”徐治颢对张钧飞说,“无论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需要改变的是这个世道,是人心,所以我不想解释太多。”

“我是哪种人?”张钧飞第一次听见如此不入世俗之语。

“当年栗阳公主第一眼在人群中就认准了侍郎,让我们这些自诩江南才子的人可是好生嫉妒,你为何能吸引到她?因为你是两种人的集大成者,”徐治颢笑起来,“你既是伪君子又是野心家,你入朝堂多久,就闹了个天翻地覆,那把持朝政半生的江孜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你而死,如果你的铤而走险真得成功了,你不一定不会变成下一个江孜,但你和那些只会谈道理的士大夫是不一样的,他们只会说,而你是真得敢做。”

“想来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也一直深感自责,说来愧对天下人。”张钧飞低下头。

“王朝的分崩离析其实早已注定,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如一个病人,要不坐等其自己慢慢熬死,要不如侍郎这样上一道猛药。天下人皆知如此,侍郎又何必自责呢?”徐治颢劝道。

“那徐公子觉得该如何?”徐治颢的这句话其实说到了张钧飞的心里。

“朱奎不杀你更多的是想要一个颜面,你不要再逼他了,他刚刚杀了八名老臣,崔琰也在其中,说明其实名声对他也不是那么重要,我觉得保命是第一位的,”徐治颢说出自己的想法,“况且我只是看到了这个世道的坏,而改变它还是需要张侍郎这样的人。”

张钧飞的臣服让朱奎非常高兴,虽然他对张钧飞确实刮目相看,但也毫无信任可言,不过这前朝驸马为自己效劳,足以说明自己皇位得之有道,乃是法理正统,这天下人该认可自己吧。这样可以扭转舆论对自己的不利,至少河东不能轻易打着匡扶皇室旗号对抗自己,因为前朝皇帝不仅在万江过着安逸生活,连前朝驸马也为自己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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