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愚者

波波莉娜紧随骚动的人潮到达小镇广场,摇铃的清响夹杂在聒噪人声之中冒个不停,直至整个镇的居民前一圈后一圈将颈手枷围了个水泄不通,铃声才算慢悠悠停透了。

那叫一个人多眼杂,那叫一个摩肩接踵,波波莉娜左推右搡,口袋里便多了几枚零钱外加一块干面包。

“他妈的肃静!”

卫兵队长打扮的瘦高个儿大喝一声,手里大棒将木地板敲得震响。

在居民们沉默而不安的注视中,身披褪色红风帽的苦瓜脸两三步登上台阶、行至颈手枷处。

此时他嫌身旁另一名卫兵颇为碍事,一把将他轻轻推开,占据起卫兵原来的位置,左右环顾,清清嗓子。

“诸位...”像是嗓子没清干净,苦瓜脸用力咳了几声,“今日,我要宣布两件大事!”

“这老登又谁啊?”波波莉娜向旁边的卓娅小声问道,不过听到她这句话的其他几名居民却鄙弃地向外稍了稍。

卓娅侧过脸,解释起来:“我们的执政官,也算是吕大帅的老部下,方穆,他的话...一直深居简出,今天估计是有什么大事。”

不远处的炼金作坊仍乌隆隆冒着绿烟,卓娅的丈夫似乎对这场集会毫不感冒。

“会是什么事啊...”

“不会是美国人和苏联人又打起来了吧...可别闹咱们这儿。”前面几名包着头巾的居民议论起来,他们双手乌漆嘛黑,大概是这里炭窑的烧炭工。

方穆挠挠鼻子,盘弄起自己的那双招风耳,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将话题抛出:“第一件事,我们镇子周围来了一群难民!”

“他们是异教徒啊...”手里盘着木制祷告绳的大婶嘟哝道。

另一名裁缝与大婶意见相持不下:“我们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再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不是吗。”

人们的窃窃私语在十几秒钟内发酵为声势甚大的讨论,木匠,伙夫,磨坊主,甚至还有出狱没多久的小偷惯犯,而这种讨论又在几十秒内彻底转换成了喧哗。

“没准又会多出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去你丫的,以为别人跟你一样?”

“我们人手缺得很,多点人也就多几副碗嘛,没什么。”

“可别让他们住我的房子...”

“对啊对啊。”

“呵,人家还不愿意来你家过夜呢,寡妇门前是非多。”

波波莉娜撅起嘴来,她昨晚侦查过异教徒的营地,现在转念一想,牧师所谓的异教徒恐怕就是执政官口中的难民。

神权与世俗的博弈自古有之。远至海因里希四世卧薪尝胆,近至教团与各个废土势力之间的制衡,水火断不可能相容。波波莉娜深谙此理,牧师希望驱逐这些异教徒稳固权力,身为执政官的方穆则希望让这些异教徒冲击教会的权威。

这种方法倒是和三千年前的阿赫那吞法老如出一辙,后者利用异教实现了宗教改革。如此看来,后人往往会在一些微妙的情况下触摸到前人的智慧。

方穆似乎对居民们的反应有些不满,他皱紧眉头,望向文书。

愣了愣,执政官身边的文书担忧道:“三十多年前,远冬城接纳过一些难民,然后呢,闹天花了,这人死了个七七八八,咱们...”

文书说完,搓着手期许着执政官的回答。

“后天你带一些人去把那些难民接过来,安德烈,你看看腾些地方给他们住,我意已决,多说无益。”执政官说罢,挥了挥铁制权杖。

“可是...”

方穆脸色有些难看,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文书的话:“第二件事,吕大帅失踪了!而且已经失踪了半个月,从今天开始,老子就是方大帅!”

外界信息基本被执政官掌握,而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等吕大帅失踪半个月后才放出了消息,自立为王。同时他自立为王也算是力排众议接纳难民的底牌了,这么说来他要收拾教会那帮子人也就是早晚的事。波波莉娜迅速做出了如上判断。

可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方穆要对教会下手,而吕大帅又是他自立为王必须背叛的对象,那么帮助牧师也就是站在了吕大帅那队。目前还无法假定吕大帅的生死,所以她需要吕大帅的好感。

波波莉娜拉低兜帽,身影隐匿于人群,她的算盘已经打好了。

波波莉娜凉水就面包,走三步啃两口,酒壶口酸溜溜的酒渍是那恰到好处的调味剂。

行至铁匠铺处,铁匠学徒正丁零当啷打着副马掌,他擦擦汗,肩膀的肌肉正因用力过度的缘故微微颤动着。

波波莉娜靠墙问道:“箭弄好没?”

学徒缓了口气,转身压压风箱:“放在里屋门口的箭袋里,误工了,那箭袋师父送你的。你鱼叉也磨好了,在箭袋旁边。”

波波莉娜追问:“泡金汁了?”

“泡了泡了泡了。对了小姐,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学徒憨憨一笑。

波波莉娜顺势道:“先回答我个问题。”

学徒迫不及待点下头,停下手头活计。

波波莉娜道:“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后背有块圆形的胎记,见过没你。”

学徒眉头紧蹙,他的五官正在发生微妙的位移。

“啊?没有。”几秒钟后他摇摇头。

虽说只是随口一问,波波莉娜却也没想到老鸨侄女的失踪竟与这铁匠学徒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喔。”

人脑在对干扰性信息做出甄别判断时,便难免会露出破绽——诸如微表情的变化,在佣兵看来,学徒正是栽在了这里。

“那个...晚上吃饭的事...”学徒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将话题引回了吃饭上。

“吃饭倒是免了,我会来的,不过嘛...晚一点儿。”捯饬好家伙什,波波莉娜随口道。

“那个...小姐尊姓大名!”学徒支支吾吾喊了出来。

“瓦西里·扎伊娜。”

似乎觉得不尽兴,波波莉娜右手撑住铁砧,左手轻飘飘向那学徒抛出个飞吻,借着右手的力道,她悠悠转了个圈,双手俏皮地背在身后,左右扭起猫步。

“瓦...瓦西里·扎伊娜...”

大脑袋学徒盯着那窈窕有力的腰肢有些出神。他仿佛听得到那浓密卷发摇晃着,窸窸窣窣有如藤蔓摇曳。

他记得自己打了口旱烟,烟气袅袅烧了六七个钟头,烧坏的马掌在他漫不经心的一锤下碎成三段。大抵是傍晚时分,镇里的木匠来取钉子,那时他已忘了今天许多的细节,恍惚间吃了顿不赖的晚饭。

与此同时,密林深处。

波波莉娜正猫着腰向异教徒营地摸去。事前她从镇里的药馆买来了活尸药剂——用以穿过活尸的领地——这种药剂由活尸骨髓、兽油、甜菜根,槲寄生制成,后二者材料的功效仅是为了中和骨髓的臭味。

沿着营地的尖木围栏摸了一圈,波波莉娜并没有发现落单的舌头,于是她顺着昨天发现的围栏缺口钻入营地等待时机。

不对。昨天那些放哨的异教徒还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今天怎么...一名烤火取暖的守卫戴着没有滤芯的防毒面具,面具上有红色喷漆喷涂的垃圾话;另一个干脆赤裸着上半身,像是刚磕过药爽翻了天,泛红的脊背腾腾冒热气,他佩戴着尖刺肩甲,莫西干发型之下是涂有白色战纹的一张烂脸。在营地入口处放哨的三人有两名手持自制冲锋枪,正大声闲谈,另外一名维京人打扮的家伙则扛着副生锈破甲锤来回巡视。

雪地上有尚未清理的血迹,帐篷外面的帆布也是。这么说来只有一个可能——这些异教徒已经被杀光了,而眼前这些家伙,正是将他们取而代之的掠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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