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宝钗进了潇湘馆，四下静悄悄的，竹林底下仿佛有一股冷气翻腾，走过去，叫她在炎炎夏日里直打寒颤。
莺儿走在她身侧，打量着视线里逐渐拉进的僻静竹屋。周遭果真是鬼气弥漫，阴风阵阵。
传闻林黛玉近日病气返上来，这会躲在自己的潇湘馆内不肯见人，看来是真的。
莺儿从前和紫鹃等人交好，也是为了更好的维护宝钗和黛玉的交情。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宝玉痴恋黛玉的事闹得整个北跨院人尽皆知，宝钗为此事受尽委屈，私下里垂泪不已。
在莺儿心里，此刻任何有关黛玉的东西，她都要不由得尖刻地审视起来。
她默默攥住宝钗的手，面上全是不解。
哪怕是这样了，她家姑娘对黛玉依旧是关怀备至，念着二人“情谊”为她看过新住处，还想亲自度自己的“福气”给她……
她心里不免敬服宝钗是天底下最具贤良淑德的女人，相较之下，对黛玉的那股不屑与怨毒便浮了上来。
紫鹃闹得宝玉失魂，哭着喊着不要黛玉回扬州的事，虽然宝钗不许她们底下乱传，可莺儿觉得，黛玉未必就有面上那般清白。
若不是她想要指使试探，想要算计自己的婚事，紫鹃敢这般和宝玉开玩笑吗？
既不爱惜名声，还动不动就使性生气，现今她将自己蹉跎成这般模样，冷了贾母的心，完全是咎由自取。
莺儿心底冷笑，还是边上人握了握她的手，莺儿这才收敛了眼底的嘲弄。
“颦儿虽说不喜热闹，但这处未免安静太过。”
宝钗叹气，一面紧跟着雪雁二人来到小厅稍事歇息。
通报声在黛玉的卧房中响起，里头主人的回应声低低的，隔着一层薄薄的曲屏，听得不甚真切。
雪雁从里头打起竹帘，让二人进来。
宝钗才进去便闻得一股苦涩的药味，鼻子一皱，再看向榻上的黛玉，不由吃了一惊。
少女两颊通红，嘴唇发白，浑身汗淋淋的，看着就知病得厉害。
原想俏皮取笑黛玉懒惰的宝钗顿时噎住：
“颦儿，你的脸色怎么这般差了？”
黛玉当然脸色极差。
任谁在专心上数学课的时候，突然被报说亲戚要来了，得腾出时间陪她，而且她还得装出一副病得很重的样子，谁能不堵心。
她着急地退出课堂，叫小丫头收拾了书桌上运算的东西，噤声了整个潇湘馆，里里外外哪个角落都要做到不留痕迹……
宝钗在那里含羞带笑，黛玉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早退缺堂该怎么办……
第一天就要耽搁进度，她焉能不气？
咳嗽了一二声，黛玉手帕掩面：“宝姐姐怎么来了，我这正头昏得慌。”
实际她悄悄点开星屏，好在那名陈数老师并没有注意黛玉退出又回来教室的举动，依旧在孜孜不倦地传授知识。
“10以内的加法口诀表，大家要认真诵读，课上就不做测验了……”
“接下来我们复习一遍前面学过的内容……”
黛玉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对她来说，还是学习比较重要。
宝钗哪里晓得黛玉一心二用，只知少女两只眼睛对焦在虚空，并不在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很是怪异，黛玉像是在看什么，但宝钗顺着她视线探去，却什么也没有。
定是黛玉头疼发晕的缘故。
她拉过少女的一只柔夷，神情复杂地端详着黛玉。
白色软缎包裹下，尽显少女纤腰如柳。那双清亮的眼眸，和她天然婀娜的体态……
这样的人，叫谁看了能不动心？
宝钗心里自然有怨气，但嫁进荣国府几个月的时间，够她想明白了许多事。
尤其是今天见到黛玉的这幅模样，她的想法又变了。
前几日回了娘家，母亲薛姨妈再三请王夫人帮忙给哥哥薛蟠脱罪，嫂子夏金桂犹自嚷嚷着自己带走了薛家的家私……
一个兴盛完整的家不是这样的，它不仅需要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共同维护，更需要子嗣去传承繁荣家业。
宝钗心知，黛玉在一日，宝玉的心结就不是她朝夕相处就能够开解的。而一日不开解，一日就……
她蠕动嘴唇，声音有些哀凄，叫黛玉不由得抬眼看她。
“妹妹，还记得从前咱们起诗社纵情的日子吗？”
“那时多么惬意啊，你住着潇湘馆，我住蘅芜苑。”
黛玉偏头去看，宝钗红了双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却捏着帕子极力忍耐着，缓缓道出叫人惊骇的话：
“你住的这处竹林，众人说合该推你为‘潇湘妃子’，来日或仿照娥皇女英，成就一段佳话，也未可知。”
“我诗号‘蘅芜君’，谁想……”
“谁想我二人正应了今日！”
“宝姐姐，你这是什么话？”
榻上的少女眼儿一颤，下意识看向宝钗的朱唇，她想要捂住，却奈何宝钗死死将她的手压住。
“且听我一言！”
她脸上泪珠倾泻而下，砸在黛玉的洁白中衣上，朵朵泪花晕染开来。
“妹妹如今是孤身一人，再出去未必能好。我与妹妹从前也是亲如姐妹，这娥皇女英，也可做得！”
黛玉吓得课也不敢听了，眼睛直觑着两旁侍立的人。
三个丫头眼神尽是惊愕，谁也料不到宝钗竟然说出这等骇天动地的大事。
宝姐姐疯了不成！
黛玉这回是真的吓得唇色发白，谁要和她做娥皇女英？难道黛玉真要自轻自贱不成？
全了她薛宝钗的贤名，害的可是林黛玉自个！
“快来拉开她！”
莺儿兀自傻站在那里，还是黛玉的两个丫头机灵，连忙拉开了宝钗。
“妹妹……”
宝钗不止想的是黛玉以后的依靠，更是为了能够圆满完成王夫人给她的任务。
她薛家巨富，尚且只能嫁给疯疯癫癫的贾宝玉寻求荣国府的依靠。
林黛玉一介孤女，能有什么倚仗？与其不明不白地外嫁，倒不如成全了贾宝玉。
无论是妾室还是平妻，她都可以接受。这样一来，宝玉开怀了，她就可以顺势哄着众人都高高兴兴的。
黛玉嫁给她的心上人，宝玉娶了他的意中人，往后不管她二人谁有了子嗣，她都会当做自己的孩子养。
王夫人虽然会不高兴，但只要宝玉房里娇妻美妾的伺候着，一家子和和美美，又有了子嗣，宝钗保证叫谁都不会烦心。
“颦儿，我是真心为了你好。”
“颦儿……”
黛玉急切地拍掉宝钗缠过来的手，吓得眼泪直掉，头一回叫她觉得“颦儿”这个儿时的戏称原来那般恶心。
“够了！宝姐姐！”
颦什么颦，当年宝玉瞎取的字怎么就他们夫妻两个全当了真！
“如今还有什么人喊这两个字？”
黛玉半坐了起来，手指抵着太阳穴。
少女立正言辞，启唇冷笑，“宝姐姐这是糊涂了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宝二奶奶能忍这委屈，林家女儿可受不得！你想给的，未必就是我想要的！”
“这好意恕黛玉难能从命！”
“紫鹃雪雁，送客！”
宝钗愣在那里，她想过黛玉会感激涕零，她想过黛玉会含羞默认，独独想不到黛玉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般气得发抖。
莺儿更是无所适从，还以为是跟来炫耀自己的主场，没想她们反倒被黛玉赶了出去。
紫鹃二人回来后，少女胸膛犹自剧烈起伏。
经此一遭，黛玉和宝钗算是彻底分道扬镳，再也不想什么往日的情分了。
她掩面低泣，昔日温和友善的宝钗，终究成了虚伪自私的内宅妇人，现在的二舅母，或许就是她将来的模样。
娇妻美妾，说得好像她就应该从此做小伏低，她可不稀罕这种“被成全”！
“呜——”
被人臆想成这样，埋在被窝里的黛玉委屈得快哭死了，连带着也觉得自己脏了一样。
雪雁二人欲言又止：“姑娘？”
“出去，都出去！”
屋内清了场，少女放声抽噎，一面恨恨地想：自己定要搬出大观园，过上从此天高任鸟飞的日子，再也不想受这些破事纠缠了！
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直到男人冷冽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林小姐？”
是裴延。
黛玉拭去眼角的珍珠，咬紧了嘴唇，气恼道：“不是说好了你不许再听我说话？”
冷风里的男人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压着机甲手套。
星屏弹出少女旷课的提醒，他给她发送的数条消息一直显示未读状态。
耳边少女的抽噎声直冲他的心底，裴延眸光猩红，复杂的情绪交织其中，他没有解释，嗓音略显沙哑：
“怎么哭了？”
“呜——”
“不要你管！”告诉他有什么用呢？
黛玉知道自己这样很任性，可她就是控制不住，满腔的委屈尽数成了对男人的埋怨。
“势单力薄就得接受别人的安排摆布吗！我讨厌你们！”
“说是为了我好，其实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呜——呜——呜——”
少女哭得越凶，那端的男人剑眉皱得越紧，眼神昏暗冷烈。
点开聊天栏，拨开视频通话，裴延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黛玉，接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