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第88章 故乡

杜若走后,帝王凝视了会儿桌边的点心,微微抬了抬手,却还是将手放下,命人将其全数退了回去。

落寞地望向殿外的残月,秋风拂过耳畔,将他神思顷刻间又拉回到遥远的时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西土王府的那一晚。

喜筵红烛,人声鼎沸,高朋满座,众星捧月。

先帝的贺礼、朝廷的使官,向世人彰显着他在亲王之中地位的不凡。

他笑了一整晚,可心底却一点也不快乐。

好友坐在厅堂,脸色依旧温润如玉,面无波澜,似乎内心毫无起伏。可好友坐着参加的,却不是他自己妹妹的婚礼。他妹妹同日入了王府——从侧门——此生再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婚礼了。

他知道他在酒桌边生生克制着,两个人时而默然相望,彼此知道都在演戏。

那一晚,唯一煞风景的,是白家老幺在王府大吵大闹。好友那日再也无法控制住暴怒的幺妹,却也不得不想尽办法将她拖回白府去。婚筵现场有那么多皇亲贵戚从举国四方前来,还有先帝与朝廷的使臣……

成婚之后那些日子,他尽可能地去弥补,虽然他知道或许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软弱无能,本身就是过错。

“今后,我会好好补偿她。”有一日两人单独酒后,他对好友说。那时,他还未从故乡离开。

他从不轻易许诺。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对好友许下这个承诺。

虽然,他还全然不知道,那究竟要等到何时,又要以何种方式去兑现。

好友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中的酒仰头饮尽,便扔了酒壶,独自离去。

一声孤鹰的嘶鸣划破长空。

残月高挂,惶惑着人的眼和人的心。

北国的大殿,黑压压的冰冷一片,暗潮涌动。兵戈伏在殿外,一触即发。

“谁?”太子坐在高远的王座,对大殿冷冷俯视,“谁出的主意?”

十五皇子玄祐匍匐于大殿中央。他浑身颤抖,脸紧紧贴地,不敢抬头。他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王公贵族,无人发声。

好不容易从残酷的大战中活着回来,好不容易带了六万中仅剩下不到两千人的前锋兵士幸存。可是,地狱的大门似乎一直就在咫尺,玄祐能感觉得到门后阴风阵阵,随时对自己发出召唤。

大战惨败,太子需要一个理由。而那个理由,绝不会是他自己。

于是,不论是开战前在北岸熊熊燃烧的子舟渔船,亦或是为主舰遮挡守护延缓了战败时间的兽皮,都成了军心受损的罪证。

玄祐在地上瑟瑟发抖,微微抬起身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在众人之中沉默的弟弟。

玄胤幽眸似海,那双美眸像是冰山狐妖,静静在不远处旁观。

玄祐咬紧嘴唇,低下头去继续匍匐,闭上双眼,鼓起了自己今生最大或许也是最后的勇气,闭口不言。

若不是弟弟,他也苟延残喘不到现在。即便自己再怕死,也不能在弟弟面前将脸全丢尽。对他而言,此刻的缄口沉默不仅是感恩,更是一种生而为人的资格。

僵持太久,太子恼羞成怒,正要抬手唤来殿外的卫兵,只听压抑的大殿上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是我。”

所有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他们那最年轻的皇子。

玄祐惊讶地抬起头来,双眸含水地望向玄胤。只见弟弟孤傲站立,面色沉静,毫无波澜。

似乎得到了一个等待许久的满意答案,太子苍白瘦削的脸上扬起一闪而过狂喜的笑意,即刻手指玄胤,大义凛然地愤然下令:“此次战败,全是你妖言惑众毁败军心的缘故!来人,将他拖出去,立斩!”

殿外刀枪正在汇聚,殿内众人噤声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只等着,这残酷浴血的一幕快点过去。

一声孤鹰划破夜空的嘶鸣,使人人胆战。

“谁?”暗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苍老孱弱,却威严有力。那力量,足以让殿外的铠甲顷刻间齐刷刷匍匐跪地。

听到那声音,太子心头一颤,他浑身刹那间抖得厉害,屁股都快坐不住了。

“谁要将谁拖出去?”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一个老宦官的搀扶下,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所有人一齐伏倒,高声呼喊臣服。

玄胤依旧平静。而太子内心已经慌乱一片:父皇……父皇病重,不是已经昏睡多日了么……

北国皇帝不过淡淡瞥了一眼,太子便几乎从王座上跳了起来,赶紧快步下去,与众人一同匍匐跪下。

帝王在老宦官的搀扶下,坐上了久违的王座。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的目光一眼就落在自己那最小的孩子身上,伸手微微一抬,语气也比方才柔了许多:“过来。”

众人屏息不敢喘气。太子依旧匍匐,只是握紧拳头,闭上了眼睛。

玄胤恭谨却淡然地走上高高的台阶,踱步到父亲的王座旁,手被苍老的手一把握住。

帝王看似慈爱地轻拍几下玄胤的手背,旁若无人般问道:“战场上的事,你自小天赋异禀。这次的仗,你怎么看?”

大殿鸦雀无声。

玄胤垂下眼眸。

父皇问的是战场,却不能提战场。

在父皇面前,宽容是罪,说谎是罪,不顾大局当众毁了太子的颜面……也是罪。

他微微颔首,看似平淡答道:“都是儿臣的过失。没有尽到规劝兄长的职责。”

一片许久的无声。人们颤抖等待,却都不知在等待什么。

王座上终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嗯”的沉声。

“很好。”帝王似乎还算满意,看着底下压压众人,“兄弟间和睦携手,国才有希望。”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太子已经明白父皇的话是对谁而说,立即高声道:“父皇圣明——!儿臣谨记于心——!”

“陛下圣明——!”

颂扬的声音如海浪,在黑色的海洋久久翻腾旋转。

人声终于平息,只见帝王微微抬头,目光中似有忧伤:“毖儿……”

九皇子玄毖,已经死在远方战场。听出帝王的口吻,众人纷纷掩面而泣。

“毖儿是个好孩子,从小话不多,总是闷声做事……吾儿……”

只一瞬,帝王并未流泪,大殿却遍地充满了痛哭声。

太子边涕泣边哀声道:“儿臣已经下令,厚待九弟家人,让他子孙后代延享荣华。”

玄胤不被人察觉地冷哼一声。

匍匐在地的玄祐什么也没说,只用指尖狠狠掐紧掌心。延享荣华……兄长一家现在是何种惨状,太子他人不知道么……

帝王目光清冷,似乎有着迷一般的穿透力,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太子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次,就算买了个教训。”帝王站起身来,一言定音,“此事到此为止。”

玄胤默默咬唇,手不禁随之用力。

六万人的性命,不过就是个教训。

帝王握着他的手,感受到孩子手上的力道,对他淡淡一瞥。

“朕睡了好久。”他又当着满殿诸臣,旁若无人般,对身侧的玄胤道,“过来,陪朕说说话。”

玄胤神思即刻恢复了寻常,静默一颔首,便扶着父亲离开了。

身后一片黑色的海洋,没有人敢抬头,歌颂声却声嘶力竭,久久绕梁不去。

“陛下圣明——!”

玄胤搀扶父亲刚到寝殿,手还未放下。

帝王还未走近床榻,便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冷淡吩咐道:“将那剩余的两千前锋逃兵全部处死。”

玄胤手一颤。

帝王并没放开握着孩子的手,静静望向玄胤,用冰一样的语气说着慈爱的话:“战败,从来不会是朕的孩儿的过失。”

玄胤想到还匍匐在大殿的第十五个哥哥,若是要将前锋军全部处决,哥哥也在劫难逃。

帝王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对身后侍臣再次轻描淡写地吩咐:“玄毖没有儿子。让玄祐剃发代首,去为他哥哥守孝。”

侍臣匆匆领旨离去,寝殿只剩下父子两人。

父亲的脸上又浮现出了慈祥的柔和,仿佛方才的血光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玄胤将父亲扶上寝床。远离了权力气味浓重的大殿,而今寝殿昏黄的灯下,老人脸上皱纹密布,老态尽显。

“朕今日一醒来,见你母亲在床侧,脸色甚是憔悴。”帝王躺靠在床,对幺儿娓娓叙起家常,“平时要多去看看。”

“是。”

帝王静默地久久凝视着灯下的孩子。幺儿的一双美目、一副美貌全部继承自他的母亲。清冷美艳的皮肉下,藏着猛烈的涛澜。

这一次,帝王一睡就又是睡了好几日。每次睡去,人们都不免悄悄猜测:下一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亦或是,再也不会醒来?

“朕一直对外面说,那么多孩子中,你最像朕。”

见父亲目色沉静慈祥,玄胤脸上露出一丝孩子对父亲特有的心安与依恋,只听帝王继续沉声道:“其实你并不像朕。”

他一瞬失去了所有表情,怔怔望向父亲。

帝王却依旧淡淡笑着:“你虽不像朕,但朕着实喜欢。”

父子间静静对视,时光行走得缓慢。

帝王继续幽幽开口,那声音忽然显得很疲惫:“朕的身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护不了你太久了。”

玄胤微微低头蹙眉。

“本来为你安排从小一路护你的老将,也在五年前战死了。”帝王沉沉叹了一声,那叹息仿佛是在告诉听者,即使贵为帝王,也有做不到的事。

又隔了许久,帝王终于再度开口。年迈的声音拖得很长,显得无奈、沉重,却又有一丝慵懒的漫不经心。

“朕会再安排最可靠的人一路护送……你和你的母亲,早日回南昭去吧。”

玄胤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可帝王已放开了他的手,躺下床去闭目休憩,再也不做搭理了。

回南昭……

玄胤冷冷俯视床上父亲安详的睡脸。

南昭……那个他自出生以来从未踏上过的国度,那个北国宫廷诸人从小在他背后指手画脚怀疑讥讽时口中提到的“故乡”……

父亲竟然也用“回”这个字……

那一瞬,他忽然从看似温暖的父子亲情之中清醒:

呵,在这宫廷之中,自己自始至终,不过是个外人。

即便帝王让所有人知道,幺儿是自己最宠爱的孩子,说是从小将玄胤捧在掌心也不为过……可他脑中却从未动过废太子的念头,一刻也没有过。

或许他灵魂深处也从未认同过,这个身上有一半南国血统的人,有着继承北国基业的资格。

几日后的南昭国都,秋日骄阳,金光四射。

一早便是如此好天气,好兆头。

“南疆又得胜了!”紫微殿诸臣沸腾。

人心荡漾,为了得胜的南部海岸,更为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巴结谄媚越来越被证明:是对的。更多的荣华富贵,不久后一定会得到兑现。

承平帝坐在高远的王座,脸色看似也与朝堂一般轻松。上朝就坐后,他不露声色地轻轻瞥了眼诸皇子站立的地方,随即便将目光移开了。

邹准站在大殿右前方,世子王公们之后的位置,略有忧虑地看着前方不远处好友沉静的背影。

前几日在床榻看朱景深还虚弱憔悴,可今日他已稳立于朝上,看似与平日无异。

诸臣心思大都在大皇子身上,知道朱景深这几日受了伤,今晨见他回朝,也大都只是礼貌客套地稍稍慰问一番,除此以外平平淡淡,也没有人觉察出什么特别之处。

说起来,众人纳闷着,今日是什么日子,不仅骄阳高照,南疆得胜,聚赶着回朝的人还不少。

像那前阵子得了传染恶疾的朱士玮,竟也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殿上。人们纷纷在他周围留出一部分空隙,生怕即便他病已愈也会不小心被感染到。

当初镇东军得势、朱士玮曾一度风光之时,别说是病已痊愈,就算是病中,这些热衷朝堂豪赌的人精们都会一个个前赴后继凑上去嘘寒问暖吧。

对此,朱士玮微微颔首窃笑,想到未来,摩拳擦掌,竟内心提前泛涌着一丝扬眉吐气的喜悦。

“传——!”

殿外又来高声。通传宦官的声音洪亮,犹如金色秋光。

众人齐刷刷转头,将目光投向紫微殿外。

又有人回朝。

两个修长的身影现于殿门口,金光笼罩。众人眼光一震。

那两人从金光之中走进大殿,始被看清面庞。

一人脸戴假面,一人书生模样,一文一武,身着朝服威凛洒落,宛若北方的铜墙铁壁。

两人并驾齐驱,从诸臣为他们让出的殿中大道稳步前行,缓缓接近那高远的王座。

同一时间,在清漪园中,素羽捧着一盒玉棋匆匆回到露台。

方才大早,世子、凤影、骆珏他们都出府上朝去了,剩小姐在园子里,像是被落单的闲人。

素羽是懂慕如烟的,小姐虽不是守不住寂寞之人,但看友人各自奔忙而自己却被束手束脚什么也做不了,任是谁心里都不会舒坦吧。

看小姐早上一脸兴致索然的样子,素羽便去取了棋来想让她解闷。

即便家道中落,白晏自小在儒雅白府成长,棋艺应是不错的,在一会儿众人回朝归来之前陪小姐玩玩总也可以。

“小姐?”

可到了池边露台,只有蝉翼轻纱随风飘摆。

人呢?

明明方才还在这里的。

白晏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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