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第90章 人质

白晏一开始心里还忐忑着,不过很快便发现,他的不安其实是多余。

表兄沉静地站在对面,那一双明秀的美目中全部都是慕如烟的影。

两人在秋日午前的淡光下互望,与景色融为一体一般,就像一幅淡墨诗画。

隔了一会儿,见表兄从出神中恢复,白晏迎上去:“表兄身子可好些了?”

“都好了。”朱景深翩然展袖,对白晏温柔笑着,示意自己已经全然痊愈。

慕如烟静静望着他一脸轻松的神情,看出他苍白的脸色,心中隐隐一痛,头却猛地被身侧一敲:“疼!”

朱荃用天价租契往慕如烟头上用力一拍。

虽说从小都不舍得教训妹妹……谁叫她今日偷穿自己的衣服。看着眼前人扮成了男子,不知为何,似乎也下得了手些了。

“府上什么东西弄不来,偏要冒险溜出去!”朱荃气不打一出来,府上那么多天下名厨,是亏待了你了还是怎的。

“不用管得这么严嘛……”慕如烟将责任一股脑儿推到白晏身上,“白晏许久不来南都,不出去逛逛,成日闷在府上也要闷坏了。”

白晏只好乖巧笑着,颇为尴尬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糖人——

其实自己早就过了玩这些的年纪……但和慕如烟两人方才在南都繁华早市一路闲乐,倒是见她兴致勃勃的很。

因慕如烟是功名赫赫的镇北将军,白晏入府后每每见到她时,都不自觉从心底涌出一种敬畏之情——就像对表兄那样——虽然有亲近感,却也不敢造次。

可今日两人一起游乐,看到她竟流露出一派浑然纯稚的天真之气,不知不觉与她拉近了不少距离。

“凤影也急着去找你们了。”朱荃叉着腰,要让表妹意识到自己的任性给别人带去的麻烦。

“凤影吗?”慕如烟漫不经心指指身后,“不在后面吗?”

众人往后看,见假面双手都拿满了各种冰糖葫芦糖人糕点,已经静静在不远处站了好一会儿。

“……”

朱荃无奈扶额:这位仁兄,让你在她身边,一是护卫二是督促,如今却是又多了一个纵容她胡来的……

几人边闲聊边预备就在园中开午膳,朱景深一接过朱荃的房钱账单,白晏看到他整个人凝固了。

但表兄生性沉稳能忍,只见他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便泰然将单据收入怀中。

正要在露台入座,侍者匆匆来报。

宫中来了人,陛下下旨。旨意是针对慕如烟的。

宫使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圣旨,日光下,卷轴上尊贵的琉璃朱雀玉雕纹依稀可见,宣示着其绝非一道普通的旨意。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暗暗一紧。

今晨凤影当殿冲撞帝王,参他的折子该是早就堆满了朝中。其中一定不乏别有用心之人,言辞阴狠,甚至极尽污蔑之事。

这时候陛下对慕如烟的旨意,不能不令人堪忧啊。

当宦官宣读圣旨的时候,众人抿紧了双唇,难掩眸中的惊愕。唯有慕如烟,平静地望着卷轴上的琉璃朱雀,默默接下了那道圣旨。

整座南都,或者说是整座南国,都炸裂了一般。

翌日一早,天还昏沉沉的。大殿上黯淡无光,以至于各处角落都点满了灯,宛若寒冬腊月的清晨。

诸臣已经全部聚在紫微殿,人人肃然站立。

承平帝端坐于高处王座,目光沉沉地凝视着遥远的殿外。朱雀剑威凛地摆放在王座一旁。

忽而狂风大作,沙石翻滚,殿外朦恍一片。殿内幕帘飘摇,宫灯倏地一下,在风中全灭了。

四下陷入了黑暗。

慌张的宫人们正摸索着急忙要去点灯,迟升的朝阳骤然当空,矇云稠雾瞬间被炽焰拨开,天际金红交错,万丈鸿光喷勃而来,照亮了内外。

众人不由自主发出惊叹,纷纷回头探向紫微大殿门口的方向。

一个身影安静伫立,笼在身上的是朦胧尊贵的金边,她身后是万丈光芒。那一刻,连王座上的人,都黯然失色。

大殿上早就为她空出了一条长远宽直的通道,似乎畅然无阻,直通王座。

所有人在心中默念:回来了……

慕如烟依旧一身玄黑色镶金纹女式武官朝服,不论是配饰、发髻,一切都同她上次回朝看似没什么区别,可一切似乎,却都完全不同了。倾世绝尘的脸庞上少了一丝当初的轻佻与玩世不恭,如今只剩下沉静威严。

在黑压压的一片男人的海洋,她独自在中央大道稳步行走,如沉稳的烈焰,如幽深的红花,郑重接近那王座。

众人心中慨叹,啧啧称奇,一个个忍不住对其注视,却又不敢多看。

一路前行,正如帝王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帝王。

还记得那日紫微殿上,她当众从云端跌落的前一晚,帝王召她去御书房单独一叙。那晚表面谈的是南疆出兵权,其实并不尽然。

“选你真正喜欢的吃。”面对桌上的莲花糕,还有其他几种点心,帝王目光如冰,凉声令道。

她目光久久在那些糕点前驻留,在桌前陷入了沉默。

下一瞬,帝王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柔和,却又无比深远。她抬头注视,见他双眸闪着柔光,一如很久很久以前,记忆中早就被埋没的时光。

“愿不愿意……”帝王的脸上露出长辈特有的那种慈色,凝视着她,道,“再信皇伯伯一次?”

眼下紫微殿上,她一边走着,脑海中回转着遥远的过往,沙石翻滚,追兵凶残,紫微山下,少时和凤影初遇的那一日……

当时她信了,也活下来了。

愿不愿意,再信一次?

中护军刘轶也立于大殿诸臣之中,看着慕如烟归来,缓缓接近大殿中央,四旬硬汉双眸饱含热泪。

那日他奉命亲自为慕府上锁,亲手终结了一个时代。今日天未亮,他又奉命去为慕府去除枷锁。朝阳迟到,正如又一个崭新的时代。

看着今日帝王凝视慕如烟的眼神,忽然将刘轶的神思也拉回到遥远往昔的一瞬。

那时,他还年轻,只是一名中阶禁军卫。在御书房当值的一日,正巧看到了那一幕。

慕帅在南都短暂述职后,又出发回了北境。这次,固伦公主也随夫君一同离开了。

偌大的皇宫仿佛也变得再次空空荡荡,了无生机一般。

帝王将年幼的慕如烟唤到身边。

生性倔强,又为了不让父母挂心愧疚,送别之时当着父母的面,慕如烟尚且表现得没心没肺毫无波澜,更何况是在一个外姓又血缘疏远的皇伯面前。

帝王看了看眼前那个一脸稀松平淡的幼儿,自己也落寞着的嘴角不由微微上扬,俯下身去,对慕如烟柔声道:“对不起啊……皇伯伯老是要让你父亲去远方。”

刘轶站在御书房殿外,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悄然侧身一瞥,更为震惊地看到,帝王的目光中充满了长辈那般的慈爱,像是哄着自己的伤透心的孩儿。

他的儿女从小对他敬畏备至,与父亲之间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刘轶从未看过,帝王眼中有这样的眼神。

然而慕如烟依旧脸色平静,只是双眸中终于忍不住泛出水光,强撑着望向别处。

帝王继续哄说道:“那这样……烟儿想罚皇伯伯什么?若皇伯伯能做得到,就会去做。”

罚……刘轶默默颔首,没想到帝王会对自己用这个字,而且是在个孩子面前。

听到帝王如此说,幼小的慕如烟立即转回头来,睁着明媚的双眼打量眼前的长者。她并没有半点扭捏没有半点惧怕,而是用命令的语气大方令道:“那我就罚你……”

刘轶背靠御书房殿门,暗自倒吸一口气,为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子捏出一把冷汗。

“罚你派人送我去北境,到我父母身边。”

帝王陷入了沉默。

刘轶听见自己胸口的心跳声。

这个天真的小女孩……她还太小,还不知道……

虽说宫廷对外一致的说辞是,北境兵荒马乱不适合孩子成长,所以她需留在南都,但明白的人却都心知肚明。

她父亲手握重兵,她母亲是固伦公主。所以她注定不能离开这座都城,离开帝王的视线。作为在帝王身侧的人质,她从小被禁锢在都城之中,那是她母亲得以自由的交换条件。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刘轶沉叹一声,心里对这个女孩子疼惜起来,却听到帝王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回答。

“好。”帝王依旧俯下身段,目光依旧慈爱,一言既出,“皇伯伯派人送你过去。”

几日后,车马备齐,武官护送,幼小的慕如烟踏上了前往北境的路途。

那一次她在遥远的国境住了许久,直至有一日,她从那里带回了一个男孩。

慕如烟心无旁骛,一步步稳静前行,在离王座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大殿上乌乌泱泱,她目光澄净,略过无关人等,只一一扫过自己在意的人。

亲人,友人,亦或还有……

他们亦静静地望着她,眸中涛澜各隐,身影沉定伫立。

帝王站起身来。一瞬间,除她之外的众人全部匍匐而跪,殿上只有她与帝王两人,巍巍俯视,就像她曾经回朝的那日。

这片漆黑浑浊的海洋,依旧是那么安静与顺从。

帝王一步步走下王座前的阶梯。肃穆的大殿响起首领宦官高声宣读圣旨的凛声,颂读声回荡于古老的廊柱之间,隐隐传向遥远的天地之外。

帝王将朱雀剑与黑铜虎符再一次交回到她的手中。

大殿地上响起满堂涛浪般的颂扬声,绕梁不去。

过了许久,众人方起。从殿外又一次射入万丈的穹日鸿光。

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诞生了。是个女子。

二十芳龄出任大将军一职,位比三公,比她父亲当初受封之时,还早了很多年。

朱景深站起身来,目光依旧沉静地在慕如烟身上停留。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昨日殿上,当骆珏为慕如烟求情时,会立即被父皇漠然驳回。

她自是当得起这无上尊贵的位置。且这一切都需是靠着她本身的能力,而不是出于任何人的求情。

这道圣旨,看来早就在父皇的身侧备好了许久。

他曾以为,以太后的强硬要求,父皇若会对慕如烟下一道重要的圣旨,那旨意必是与后宫有关,而不是事系前朝。所以昨日看到镶着琉璃朱雀玉纹的卷轴,他心头无比紧张。

没想到父亲竟会不顾太后心意,颁下这道册封大将军的圣旨。

不知道老太太现在作何感想,想必,该是心生无尽的怨忿吧。

可是,这并不代表出云破日,他们心中都大可轻松了。

或许,情况正是相反。深渊,越来越近了。

因为帝王的宠幸,永远都是带有条件的。世上从来都没有平白无故的幸运,又何况是在宫中。

目前大皇子手握重兵,在南疆势如破竹。在其他势力都偃旗息鼓的时候,帝王身边急需扶植另一股势力与其去钳制、去平衡。

事关帝王的安全感,也关系到帝国交替之际的稳定。毕竟,王座的权力,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在死前早早地放手。而那个等着接班的人,则会成天害怕夜长梦多。

可也为了帝王的安全感,那股被扶植起来的势力必须只依靠帝王一人的权柄。也因此,这么些天过去了,不知不觉中,朝廷人心都与她背离,她身后的镇北军也远在千里之外。

像株无本之木,这样的人,才能被帝王放心地扶上高位,放在身边。

如此看来,昨日凤影在殿上看似悖逆狂傲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她顺应了这一准则而已。

可有一个悲哀又残酷的事实是,历史上太多这样的人,被帝王在新旧交替之时扶上高位,大多注定不过只是帝王用来维护自己最后利益的棋子。即使一时间璀璨如穹空骄阳,也往往不得善终。

因为这样的人,在新帝即位之后,必定视为肉刺,尽早拔除后快。

到那时,众目睽睽之下大厦轰倾,早就对其权势荣华垂涎觊觎许久的各种势力便会像秃鹰一般飞扑而至,对其分食以自肥。当世间的恶被释放出来,天地颠倒黑白,丑恶被矫饰成了正义,撕破一切生而为人的体面,那场面凄惨无比。

朱景深握紧双拳,双眸含水地望着不远处的慕如烟。她目光沉静悠远,平淡清丽,与他相互凝视。

他急着强撑住病体早日回朝,本来是为了让自己成为父皇手上的那颗棋。他知道父皇此刻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父皇心中曾对自己隐隐寄予期望。

只要他服软,放弃从前的自尊,像他的兄弟那样在父皇面前就此卑躬屈膝、谄媚逢迎,他相信很快,父皇会让他成为那颗棋,用来提防日渐强大的长兄。

可眼前人,却早了一步,站到了那个位置。代替他,站在了悬崖的边上。

面对满殿深沉的海洋,慕如烟面上毫无波澜。她知道眼下有人对她的处境钦羡至牙痒痒,而有人却为她担忧到了骨髓里。

望着朱景深深情又疼痛的目光,她内心平静泰然。

早就习惯了。

或许信不信根本早就不重要了。

或许她从小就是帝王放在近侧的一枚人质而已,从前是,现在亦是。

受封典礼一过,怪异地,骄阳退回了深深的云雾之中,天地又一次沉了下来。

紫微殿中的灯光还未点起,殿外忽然传来兵部的高声,传官大步急速奔来:“急报——!”

所有人在昏暗中回过头去,传官高举前线兵报,满脸汗水仓惶淌落却顾不得擦去半滴:“南疆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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