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顾小灯拨开葛东晨,还没看够热闹,身旁的暗卫首领便赶紧护着他出了热闹地,顾小灯牵着小毛驴溜溜达达,回头看了两次,第一次时见到几个百姓好奇地围上去,第二次再看到的便是一队将兵了。

他忽然想到除夕那日顾瑾玉说过的几件事,那厮同祝留说葛东晨来日十有八九要被调到南境,顾小灯心里浮出好奇,待跟首领到了僻静点的地方,便伸手拍拍,说小声话:“大哥,问你个事哦。”

首领待他有些小心:“公子只管说。”

“葛东晨是不是迟早要到南境去啊?”

首领能安排到顾小灯身边,便不是个一无所知的纯打手,他那主子叮嘱过,除了他那龌龊的单相思不许泄露,其他的只要顾小灯问,就没有不可答的。但他主子又说,顾小灯大抵不会理睬他,因他讨厌他,会厌屋及乌。

首领觉得顾瑾玉纯属放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最快可能在下个月上任。公子不喜欢这么个人,也许下个月就不用再见到了。”

顾小灯听了便笑,心想不用下个月,这个月底他就走,到时莫说葛东晨,便是苏明雅之类的,也能通通……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感到一阵令人后脑勺发寒的视线,便循着直觉转头四顾。

首领显然也感觉到了盯视,比顾小灯更快地锁定了方位和嫌疑人:“公子,西边街区有几个人,看他们的服饰是岳家的,上元节在即,应当是出来采买的。”

顾小灯一怔,循声朝西望去,只见有六七个银灰色衣裳的背影,看模样已经是采买完要打道回府了。

若是从前,岳家中人他就认识一个和葛东晨类似的岳逊志。今时不同,岳家里多出了两个改姓更名的关氏中人。

顾小灯忽然想起刚十七岁的时候,关云霁带着他的庶弟和苏小鸢到广泽书院的武馆里闲逛的场景,于他那是一年前,于关云霁是八年了。

他在获知七年之后的天翻地覆时,最惊愕的不是顾瑾玉凉薄又铁血的背叛与固守,不是苏明雅撑着病体走到了高位的既定和虚弱,也不是葛东晨等人的境地,而是关家满门的覆灭。

他记忆里的关云霁永远是盛气凌人的高傲模样,便是偶尔的低姿态也是屈尊降贵似的别扭。他对这位大少爷,时常在“这大公子其实也蛮好”和“这大鹅真是欠揍”之间徘徊。

在书院的几年里,他与顾瑾玉交集少,与苏明雅舍不得说几个不,葛东晨到他面前总是笑,也只有关云霁,相处之间能少些顾忌地拌嘴。他总爱朝他说些嘲讽话,一边嫌弃,一边放下公子架子,挽袖煮青梅酒。

关云霁身上带着最粗浅直观的长洛贵胄气,傲得盛气凌人与坦荡自若,顾小灯很早的时候便觉得他同他是最彻底的两个世界的陌路人,只是书院在,交集短暂有,他既不为关云霁的嫌弃伤心,也不为他偶尔的青眼得意,他只是……短暂地想和他处成朋友,同窗。

书院生活一结束,顾小灯比谁都知道他们从此背道而驰

。他们会从年轻的人上人变成成熟的人上人,他会从仰视变成仰望。

几年同窗,若是明欺凌明作践,从来不曾同桌煮酒,不曾言笑晏晏,那夜冬狩营帐中,他也无需大脑空白到崩溃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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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此时便能非黑即白地扭头哼一声,命运无常,因果有报。

顾小灯抬头摸了摸面具,歪着脑袋仔细地看那些岳家人的背影,并未从中找到熟悉的身影,但他隐隐直觉其中有一人就是关云霁,想来是七年太长,谁都变了尊容。

不知道昔年眼高于顶的关大少爷沦为他姓家奴后,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公子?您看得有些久。”

“哦,没有,我要去下一个地方玩啦。”

顾小灯骑上小毛驴,一下一下摸着座下小倔种的脖颈,身旁的首领这回没有退回暗地里去,而是自觉跟在他一旁,大抵是见他好说话,又或者是顾瑾玉就不像顾琰那样御下如御哑奴,便禁不住好奇地小声同他搭话。

“公子,我看见了,你给那葛将军下的是什么啊?”

顾小灯随着毛驴的使性子歪步伐而在驴背上摇头晃脑:“嘘,就一简单迷药,独家秘方,暂不外传。”

“如此。”首领语气有些遗憾,“药效很快,看起来很好用的样子,很适合暗卫外出做任务来着。”

顾小灯乐了:“大哥,我以为你是担心那迷药有不好的后遗症,把葛东晨药出毛病后会给顾家和你主子捅出麻烦,谁承想你这意思是想要啊?”

“那姓葛的都找我们七年麻烦了。”首领实诚道,“您要是真能把他药出个类似失忆或者其他的后遗症,那也许是一件大好事,尤其主子,他得开心到翘上天去。”

顾小灯揪揪虎头帽的耳朵,因他这话,谈兴一下子浓厚了不少。正巧抬眼一扫,看到不远处的街道一侧柳树新绿,柳枝下安放了一列茶桌,正是晌午,那里没一个客人,茶铺的老板倒是正活力满满地烧锅炉。

他索性拉着首领和他一道去闲茶唠嗑。

不一会儿,暗中跟着的暗卫们眼看着首领跟顾小灯在茶桌上相对而坐,纷纷陷入了共识:“……”

这晚上回去复命,主子会醋疯吧。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那边就让首领把这群同僚都招了过去,八个暗卫也都身穿常服,遵着顾小灯的意思把几张茶桌拼到一块儿,高低不一地把茶桌坐满了。

茶铺老板见客来,兴冲冲地端来大碗大碟,茶味浓郁,瓜子热乎,春风中热气腾腾。

顾小灯个子小小地坐在中间,歪戴虎头帽,面具别腰上,自在地捡瓜子磕起来:“大家,一起来聊天吧!这会子是午休时分,你们不当任务,就歇歇脚,当一次游玩吧。”

众人陷入迷茫,面面相觑一圈,试探着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一口,喝入口中后,顿时明白这茶铺生意怎么如此寥落——茶太难喝了。

他们看向顾小灯,见他端起碗,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就见他无所顾忌地呼噜呼噜喝起来,喝罢面色不改

,又兴致勃勃地去剥瓜子。

他长着副大美人皮骨,分明是该锦衣玉食,该千挑百剔,可他如今布衣布帽地在野路铺子上安然若素。

顾小灯揣着平常心和一圈看似严肃实则呆直的暗卫闲话,知道当暗卫的,越神秘越能保命,便不问他们年岁姓名与籍贯。

“大树杈子待你们好吗?”

首领纳闷:“公子,大树杈子是?”

“顾瑾玉的外号。”

众人呆滞,呆罢互相环顾对视,领悟了一个新的取笑主子的乐子。

顾小灯便吃着瓜子,好奇地看他们对顾瑾玉的态度,从周遭人去估量一个人的变化。

“挺好的。”首领搭话,“算是个……好树杈。”

其余人忍笑起来,似乎是为了掩饰局促,其他暗卫都自觉去剥瓜子,都是有武功的人,剥起瓜子来又快又好,不一会儿就装满了小碟子,推到顾小灯的茶碗前。

顾小灯便一一谢过,一颗颗吃,边好奇地问他们的话:“他有多好啊,他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很会骗人,骗了我五年呢。”

暗卫们脸上浮现出吃到八卦的表情波动,脑门上刻着“难怪”两个大字。

首领想了想,认真答道:“他是个信守承诺的树杈子。生能给我们安定,死能给我们身后人济养,不只对我们,对那些正儿八经的部将也是一样的。他平时也不算难伺候,和其他主子比,好得很了,就是吧……这些年里偶尔会发发疯,一发疯便叫人头疼。”

顾小灯头上的虎头帽歪了:“得了什么难治的病吗?”

“可能心病大一点。”首领觑顾小灯一眼,讪讪地指一旁的同僚们,“公子不信可以问问他们。”

其他暗卫端茶牛饮,嘴拙地点点头。

似乎是这话题引出了首领当差多年的无语,他带着若干怨气皱起脸,先往周遭巡视一圈。

晌午人少,只有没有经商天赋的茶铺老板美滋滋地蹲在不远处鼓捣他那难喝的粗茶。

“公子不知道,我是继祝留祝大人之后续上来的牛马,国都到塞外都跟着,当差累死累活没啥好指摘,吃的就这碗饭,遇到一个不错的头目幸运至极。就是每次见那树杈子犯病,心里就突突几下,生怕他两腿一蹬让我们这群兄弟没了这碗饭。”

“他身体是铁打似的,不怕刀枪剧毒也不怕塞外风雪,常把流血不当回事,从塞外到国都,医师不知道轮流上阵治了他几回,身体倍儿能扛,命还大,本来是个好主子,可是他那心病吓人,不定时就犯,一犯起来神志不清,然后就作死。”

一桌的暗卫撇着嘴小声附和了:“是的,忍他作死忍很久了。”

顾小灯扬起眉毛,听了一会觉得这群暗卫有些单纯,和顾家里其他土生土长的故人们不太一样,如奉恩奉欢他们,说话总是十分留六分,最会弯弯绕绕与曲折藏意。

眼前这批人则是顾瑾玉一手提拔出来的,从祝留到他们,性子都有些纯直,越发让顾小灯觉得顾瑾玉城府深,找一

堆心眼子比他少的人来做牛做马,可不得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他喝口茶,警惕不可小觑和大意:“那他怎么作死了?你们一人举一件例子?”

暗卫们还真就一人说一件,顾小灯起初没当回事,心想顾瑾玉不是还没死吗?还活蹦乱跳地位极人臣,应当不算捅出多大篓子。谁知道从茶桌那一端听到茶桌这一端时,听得他沉默了。

他越听越觉得古怪,揉揉后颈问:“不是……他经常去白涌山,跳进那口池塘里?”

“昂!”首领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只有在北境的两年里是安分的,去之前与回来后,那口小池塘被他一个人搅得天翻地覆,泥巴都被他翻新了,这要是块耕田,非得种出一年四季的千八百担粮。”

“好几次都以为他溺死在里面了。”旁边一个暗卫接腔,“三年前我还提议过,让他再潜下去的时候带一根长长的芦苇,叼嘴上,潜下去之后露个芦苇尖尖在水面上,我们要是看到那芦苇尖坠下去了,就能知道他出事,也好赶紧捞他出来。”

顾小灯迟疑地眨眨眼,像只歪了脑袋的小老虎:“下去……找我?”

“可不是么?尤其当年天铭十七年,自知道公子掉进那里头,他又是下水又是到处杀人……”首领说秃噜了嘴,唯恐说得太血腥把顾小灯吓到,连忙正襟危坐地闭了嘴。

顾小灯扯住虎头帽两端的带子,一边拉扯着一边牵引帽子上的虎耳朵抖动:“这话有歧义,你好似说得他杀人是为了我一样。”

首领便点头,而后又摇头,岔开了话题:“他好像是知道自己有心病,可他就这么放任自流了,不然前年也不会那样寻死觅活。”

“前年怎么了?”

“差一点点就让他自尽成功了。”

顾小灯愣住。

首领说到这还有些后怕,用拇指和中指丈量着顾瑾玉自尽时用的凶器长度:“他从犄角旮旯里翻了一根簪子出来,这么长一根,毫无预兆地就扎进了心头,当日可是除夕,另外两位将军还有五公子去找他,突然就被他心头溅出来的血喷了一脸。”

顾小灯:“……”

“后来幸亏前世子回来了,带着个神医和灵药,又把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在那之后他照旧过日子,只是看着总神志不太清明,对那块牌位宝贝得不行,去年春寒上朝时,还干出过把牌位藏在斗篷里,抱着去上朝……”

“什么牌位?”

首领又说秃噜了嘴,连忙刹车打住:“一种……新研制出来的武器。”

顾小灯赶紧喝口茶,平复一下汹涌的思绪:“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死人的牌位呢。”

方才一念之间,他甚至萌生了是他的牌位的错觉。

首领讷讷的:“所幸现在是真好了。”

顾小灯眼角一抽:“怎么,你们觉得他的心病好了?”

“那必然的。”

首领和其他暗卫都猛猛点头,目光炯炯地看向顾小灯,那眼神和花烬竟有几分相

似,好似八只海东青呆呆直直地杵着看他。

这些人当中,有几个是去年十二月初八跟着顾瑾玉到白涌山去的,亲眼目睹了他从水里捞出顾小灯之后的疯魔样,恨不得掰开每个细节,仔细地同顾小灯渲染上十几遍。

顾小灯懵了懵,心想这么看着我作甚,不要摆出一副我回来了他的病就迎刃而解的模样啊喂!

他赶紧又吃碟瓜子,问起最初想问的话来:“前头说到葛东晨跟树杈子不对付,前阵子我从祝留那听的意思似乎是,葛东晨以前也常潜入顾顾家,他潜到顾家来干什么?”

前面首领说得多,起了个“好头”,这下其他暗卫都跟着嘴漏:“那位感觉也是有点疯症和心病的,自七年前开始便不时偷偷跑到我们东林苑来,也不会做别的坏事,经常就是干巴巴地杵在学子院看一宿。”

顾小灯又觉得匪夷所思了:“那时候广泽书院都关掉了,他去那里看什么?”

“看学舍,他以前住过的地方被主子铲平了,他就一直看公子你的学舍。”

一个暗卫挠起头来:“他武功高,身份也高,主子去北境的时候,因为鞭长莫及,葛东晨来得可频繁了。我和另外一个兄弟一直守在顾家,起初见他来如临大敌,后来见他没惹出什么麻烦,就随他在黑夜里杵着了。但主子知道这事后很生气,千里迢迢传信来骂我们偷懒,叫我们下次看到他,就该无所顾忌地拔刀上前去将他捅个对穿……”

暗卫说着歪了嘴:“他真是大言不惭,他自己当然可以将那葛将军捅个对穿,我们是什么?小喽啰啊,哪里敢这么干,人葛家又不是吃素的,一堆死士呢,更别提后来我们发现葛家当中似乎还有一些会用蛊的。后来主子回了顾家,我们就暗戳戳让他亲自去收拾人,葛将军一来,他收到消息就提刀过去打架,我们就负责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好在他们武功平分秋色,打不死的。”

顾小灯想起除夕那一天葛东晨看到他的癫狂样,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他们俩七年里都是这么打过来的?”

另一个暗卫接龙了:“岂止他们两位,主子还打苏家的,葛将军也打苏家的,苏家的又同时打他们俩!”

顾小灯张大了嘴巴:“那个年轻的苏宰相看起来病殃殃的,不会就是被打出来的吧?”

暗卫实诚地点了头:“是啊,差点被主子弄死来着,好几回呢。”

顾小灯舌头快要打结了:“几、几回?什么个情况?”

“第一回肯定是天铭十七年年末那一遭。当时他跑去摘星楼,用随身带的小破军炮把最顶上的地方,还有在里面的苏大公子给炸了。当时祝大人吓得跳脚,还好苏家的人后脚就冲过去把苏大公子救回去,没炸到脸也是运气好啊。”

另一个暗卫比划起来。

“第二回是他刚从北境回来,他一回来就带着我们好一堆人冲进苏家去,那天晚上他又去行刺那苏大公子,后来听闻那大公子一夜重病,卧病在床大半月,差一点就跟当时的老宰相一块父子共死

了。苏家那阵子,佛堂里的钟声一直在响。”

他身边的同僚赶紧补充细节:我记得那夜他还从苏家背了好多画出来!?_[(”

顾小灯:“…………”

日暮时分,顾瑾玉刚下朝,“云麾将军当街虚倒”和顾小灯玩了一天的消息就一块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快马加鞭地回了顾家,把跟在顾小灯身边的八个暗卫都招了过来询问情况。

在听到葛东晨是被顾小灯袖子里的药药倒的时候,他原本不苟言笑的脸闪出了一丝笑意,很快就又稳住了。

“原来他这一阵子在钻研药物,好,他义兄尚且需要神医谷的引导,他自己却能钻研到这等程度,可见他是极有天赋的……那他下午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暗卫们齐齐点头:“开心的。公子下午和我们在路边的茶摊围坐闲聊,他照顾人家老板的生意,也体谅我们忙碌,一整个下午都在和我们聊天,他的眼睛一直亮亮的。”

顾瑾玉脸上先是一片空白,凝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僵直地把他们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直勾勾地扫了他们一圈:“他跟你们这一群蠢货同座,还聊了一下午?跟我都没有共处那么久,跟你们?你们?”

众暗卫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一脸的“果然醋疯了”。

顾瑾玉独自生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惊醒:“你们都跟他聊什么了?一字一句,如实道来。”

众人吹着口哨各自扭头:“公子说,下午的话不可以向你汇报,我们是要听主子你的好,还是要听主子的主子为好呢?”

顾瑾玉暗觉不妙,顾小灯从前便是个喜欢结交伙伴的热闹性子,身上又无甚架子,随和得能和周围人迅速打成一片,他只是以为顾小灯厌屋及乌,已经不屑于跟他周围的人往来了。

他想到顾小灯小时候便异乎寻常的第六感和直觉,惊恐地想到,这群下属们忠城归忠城,却长了笨直脑子和漏勺大嘴,八成是被顾小灯把底套没了。

顾瑾玉忽觉天塌了,着急地起身想往东林苑去,走到书房门口时脚步一顿,转而吹哨声招花烬来,心里碎碎念地想着不可贸然打扰,还是先写封信给他,探一探他的口风为好。

花烬熟络地跳到书桌上,活动着鸟脖子等他磨磨叽叽地斟酌。

顾瑾玉照例铺开崭新的信笺,一边磨墨一边凝眉思忖,墨都快磨穿了才提笔,看得杵在堂中的暗卫们无聊得用眼神交流聊天。

顾瑾玉落笔,忽觉心口一抽,一种忽如其来的怪异啃噬感席卷了浑身,笔下刚写出一个灯字,口中的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把铺在书桌上的一打信笺都弄脏了。

书房中顿时一片大乱,花烬都惊得怒张翅膀满屋子扑腾,还是顾瑾玉自己稳住了场面,悄悄召了个医师过来,自己一边掩口一边收拾书桌,满脑子还想着,可惜一打新信笺,就这样被自己弄脏了。

顾家的医师麻利地便过来了,以为又是如这七年中的疯症复发,见到书桌上未

擦干净的血迹便脸色凝重,但等到诊起顾瑾玉的脉象时,眉头却忽松忽紧。

“王爷……依您脉象来看,您好像没有问题。”医师没有粉饰太平,“不知道是不是我医术不精,不如让其他所有医师都过来给你看一看。”

不多时,其他十几个医师都挨个到了,所有人一通诊断下来,结论与前头的医师一模一样,都诊不出顾瑾玉身上有什么伤势或余毒。

顾瑾玉便只先在心里记下一笔,挥手让他们下去,封锁住了骤然呕血的消息。

暗卫首领还有些放不下心:“树杈子,要不属下们到城外去找其他的名医过来?”

“不用。”顾瑾玉又去找信笺,“等等,你刚叫我什么?”

“主子。”

“摸着你的脑袋再说一遍。”

“……是公子自己说的,说你的外号叫大树杈子,下午聊的多了,不小心漏嘴了。”

顾瑾玉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嫌人添堵,拧着眉头把人轰走。

待书房无人,他重新斟酌了一封小信笺,末尾勾画一小片山脉森林,重新仔细别在花烬的爪子上送去东林苑。

他捻着一点凝固的血迹,想了一会,写起了另外一封信,三言两语便交代完毕,准备等花烬回来,再由它交出去飞往霜刃阁,催促那边关于南境蛊毒的勘查进展。

等了小半时辰,花烬振翅闪了回来,顾瑾玉看到那大爪子上别着一封回信,紧张得指尖发抖,愣了半晌才摘下那信笺。

展开一看,只见顾小灯笔走龙蛇地回了一句:

【明日你休沐,陪我出去玩】

顾瑾玉僵直在桌前,久久不能回神。

此一言既出,叫他去死都行了。

便是死也是含笑九泉了。

翌日一大早,顾小灯就爬起床来,昨夜睡得不安稳,各种梦境纷至沓来,闹得他一起来就满屋子团团转。

奉恩等人知道他今天要同顾瑾玉一块出去玩,个个脸上洋溢着神采,捧了一堆服饰来询问他欲穿哪套。

顾小灯以手指代梳子,狂捋了自己的头发数遍,最后抬眼:“我当日落水那套衣服还在吗?我想穿它。”

刚破晓,顾瑾玉就跑到了学子院,蹲守在学子院大门口的亭台中,眼里看着亭下的浅浅小池,看着水面从一片灰暗到涂抹上日光,变成赏心悦目的静影沉璧光景。

他的心一直雀跃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小配的嗷嗷叫声先响,紧随而来的是顾小灯轻灵灵的打招呼。

“嘿!”

顾瑾玉的心脏插上了羽翼,一转身,待看到顾小灯的装束时,眼前羽毛纷飞,心跳狂躁鼓动,钉子似地愣在了原地。

顾小灯披着绸缎似的柔顺长发,穿着那身从水里出来的旧衣向他而来。那是苏明雅给他换上的,从高鸣乾手里逃走的,被他抱在怀里一夜飞奔回来的,被时空阻隔了七年的装束。

顾瑾玉一恍惚,眼前出现了两个顾小灯,一个幻

觉,一个真实,一个身上干爽,一个湿漉漉。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虚实。

顾小灯被突然撒欢的小配拽着往前跑,长发纷飞地跑到了顾瑾玉面前,看到他那副苍白的模样吓了一跳,心想他的反应也忒大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挥一挥:“顾瑾玉,你中邪了吗你?”

顾瑾玉迫不及待地攥住他的手腕,登徒子似的捉着往脸上贴去,用脸颊感受他手掌的热度,本意是想试探虚实,但换来了顾小灯惊吓之下的一耳刮子。

这一巴掌把顾瑾玉的魂打回来了。

他松开手,低头看恼得耳朵尖尖泛红的顾小灯:“对、对不起。”

“你是真有病啊!”顾小灯气得朝他比划小拳头,“大好日子,你还要不要出去了?要不还是待家里休息算了。”

“要出的。”顾瑾玉忙低声恳求,“要出的。”

顾小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转身把小配交给了跟过来的奉恩,拿过昨天才买的虎头帽套在头上,帽沿压到了眼睛去:“走吧走吧!”

顾瑾玉立即跟上去,目光发直地看了他一会,眼前忽然又出现幻觉,看到戴着虎头帽的顾小灯转头来朝他笑,左脸颊边露出个甜甜的梨涡。

它问他:【很可爱吧?】

顾瑾玉点头:“可爱。”

顾小灯在前头走着,听到他夸自己的呓语,小臂上浮出一片鸡皮疙瘩。

今日出行的目的地随顾小灯指定,待坐上马车,顾瑾玉有些局促地坐在顾小灯对面,短马尾的发梢有几缕搭在肩颈处,配合着一身低调的朱墨旧武服,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拘谨的少年人做派。

他两手搭膝上,小心觑着顾小灯,看他也有些僵硬地背靠车壁,帽檐下的小半张脸白里透粉,唇珠红润,不时抿一抿。

马车悠悠晃荡,顾小灯随着颠簸往后轻轻一仰,露出了衣领中的一段如玉脖颈,顾瑾玉的目光落到他的喉结上,一瞬之间口干舌燥。

好想咬上去。

用力亲上去。

这时顾小灯拨开垂到眼皮上的虎头帽,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顾瑾玉一和他对视上,身体中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便烟消云散,徒留下被春光晒过的暖融融。

“你不问我去哪里吗?也不问我为什么穿成这样,头发也不束?”

“小灯想如何就如何。”

顾小灯用虎头帽盖住自己紧皱的眉头,打量着对方堪称乖巧且胆小的坐姿:“但我想要你问啊。”

“好,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呢?”

顾小灯鼻尖耸耸:“我不告诉你。”

顾瑾玉继续问:“那小灯为什么穿这身装束,头发也不束呢?”

顾小灯心中微微一动,看斑驳的阳光穿进车窗来,圈圈点点地在顾瑾玉的轮廓上打下阴影,他看起来既冷静自持,又像是疯狂地在摇着尾巴。

“我找不到发簪了。”顾小灯片刻后才吱声,“顾瑾玉,你送我的那支十三岁

的生辰礼,我找不到它了。我一次都没有戴上过,今天想把它找出来,可是发簪不见了,你知道它在哪吗?”

顾瑾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几寸,他当然知道那发簪在哪,去年碎在他心口,挑出来成了几截碎尸。

他答应过顾小灯不会再撒谎,便只能含糊地说道:“时间久远,那支簪子做工不好,碎掉了,我就把它收回来了。小灯如果喜欢,我去打造一模一样的发簪送给你……”

“不用了。”顾小灯摆摆手,“别送,我不要你的礼物。”

顾瑾玉的心里仿佛被轻轻一蛰,但想到顾小灯愿意蛰他,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车窗始终没开,顾瑾玉也没有透过窗上孔洞去看此行的目的,同顾小灯共处一个狭小的空间,也让他迟钝了对时间的流速感知,既觉得同路一瞬即逝,又觉得天荒地老。

等到了目的地,他也没有回过神来,只知道看着顾小灯的脸出神。

还是顾小灯推开车门作势下去:“你要继续种在这车子里生根发芽,我可不会管你哦。”

顾瑾玉当即回神,一边跟着他下去一边回答:“不种,小灯管我。”

下了马车,顾小灯伫立在春风中,长发随着风飘扬,通身装束的颜色集中在头上的虎头帽,虎头帽的亮橙色又不如他眼中的神采夺目。

“欢迎回到白涌山。”

顾瑾玉再度僵化住,他不敢看广辽的天与地,只敢直勾勾地紧盯着眼前的顾小灯,害怕他会乘风归去,留下满地的梦境泡沫。

顾小灯比他淡定得多,衣衫单薄地转身走向那口落过水的小池塘,一边走一边唏嘘:“冬狩来时,我只觉得白涌山冰天雪地,如今不过短短三十七天过去,春来江水绿,忽然觉得这里也不是那么严寒了。”

顾瑾玉一言不发地紧跟着他,数次伸手想抱他,都用另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抓了回来。

“我听他们说,白涌山这里驻守的士兵都是顾家的人了,都能听你号令,我想安静地故地重游,顾瑾玉,你能让守在池塘边的士兵都暂时退下吗?”

顾瑾玉艰涩地应了好,不敢越过他,一直紧跟着走到池塘不远时才抬手示意,让所有无关人等退出三十丈之外。

顾小灯长发飘飘,看了池塘一眼便蹲下去,伸手往水面触碰。

顾瑾玉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尽数倒出,一把将顾小灯的手拽回来,发着抖将他死死抱进了怀里。

“别碰……别碰!你要是……要是又消失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虎头帽被挤得掉在了地上。

顾小灯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透出来。

“顾森卿,你是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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