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纠缠,三人之间

幽幽的箫声忽然飘起,在这寒寂的夜里。

韵柳轻放下手中的书,凝神去听。萧声幽沉,在这寒意凛凛的夜晚来听,更是深透着无尽的苍凉况味。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吹这曲子。应该是这肖府里的人。韵柳暗自揣度,她首先想到的是肖思泽。她心想他刚刚没了一个小妾,多少也该会有些伤怀吧。这箫声中暗透的凄怆倒也符合他此时的心境,不为了那死了的女人,也为了伤怀他自己的遭遇。而且,他那个人看起来儒雅的很,倒也像是一个摆弄丝竹的人。

‘吱呀!’一声沉响。韵柳一惊,猛然从刚才那一番思绪中回过心神,像是院门被人打开了。她意识到是有人来了。

前段日子,府里在大操大办原来那位二姨***丧事。这段乱糟糟的时候,为了防备再有人借她生事,日夜间她住的院门都是锁上的。她住的院子不准人来,也不准她出去,只有周妈陪住在这里。每天里,也只有吹吹打打的哀乐声能飘的进来。晚上,更是从没有人来过。会是谁呢?

再也不及细想,韵柳已经站起了身,听见屋外传来的是一个慢且稳的步子,又听见东屋的周妈已经出去开屋门了。韵柳竭力定了定心神,转身走进堂屋里去。那人也正低着脸迈过门槛进屋里来。屋里柔黄黄的灯光随即落在了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目光深沉却温煦——是肖思泽。

韵柳倒是愣了一下,正在想着刚才那凄怆的箫曲该是他吹奏的,他倒出现在这里了。看来并不是他,她猜错了。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这一刹那间竟有一些些怅然若失。她不自主的就去凝神再听那箫声是不是还在,却也没有了。

耳边唯有寂寂的风声。

迟疑间,思泽却是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韵柳翻然回过心神,低垂着的眼中猛然看见面前低垂着的袍襟子,不禁深深一惊,出于本能的,脚下连忙就后退出去两步。她心里也一阵惊恐不定:他这么晚来这里,是做什么?难道……她只是低着脸,眼睛的余光里却警惕着他不要再向她*近过来。她整个绷得紧紧的。

她对他的忌惮,思泽又怎能看不出来。他迟疑的立在原地,浑身僵滞了一下。虽然早就已经知道她的态度,不过,不知为何,一面对她的他的忌惮、回避,他内心深处还是会滋生出一些些怅然若失的惆怅。

思泽很快就收起了那一点自怜自伤,既然她不是自愿,他也决不会让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他是个行君子作派的人,受过新式教育,也懂得尊重女性。……不过,他对自己的行为自然是能管的住的。可是,对自己的心到底又能管的住几分呢?就很难说了吧。他是个寂寞的人,寂寥的心是渴求慰藉的。只是,现在的思泽自然没有意识到这些,有时候,只是简单的希望身旁有个合适的说话对象,他也便满足了。

“我今天才从希源那里知道你原来还在肖府。”他轻声启口,一面转过身去,举目四望,随意的打量着她这屋子的摆设,“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想法。你是……”他忽然停顿了一下,韵柳在他身后注意到他略低了一下头,重新抬起脸来,方又接着道:

“你是云艾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

他这淡淡的一句话却是让韵柳深深怔了一怔。身后的她,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我今晚来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不愿再回林府去?”他又接着道,“你要是不再想回去,我就去和我们老太太说一声,让她收你做一个干女儿。你留在肖府也就是名正言顺了。”

思泽一面说着,目光一一掠过屋子里的每一样摆设。奇怪的是,这屋里每一样寻常可见的物件都因为沾染了她的气息而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起来,每一杯一盏都会在他的心里激荡起一圈圈情感的涟漪来。他贪恋的看着这屋里的一物一件。

他在打量着她的屋子,在他身后,韵柳却是在深深探究的注视着他。听他的口气,仿佛他和云艾真的是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而且,他为什么要说她不想再回林府去?

思泽环视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怔怔不语的韵柳身上。他迟疑了一下,从她疑虑的眼神里,他意识到了些什么。

“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他微微笑了一笑,却把目光又从她身上撇开,“是之前你二姐告诉我的。那还是几年前的事了。”他稍顿了一下,极轻的低叹了一声,低声道:“你二姐说过,你和你母亲一直是被你父亲关着,你们母女在林家的处境并不太好。”

“她还跟我说过你一直都想出了林府。”思泽这样回顾着往昔,神情却也不自主的黯淡了下去。隔了这些年,云艾偶然跟他说过的这些事情,如今依然记得这样清楚,单想到这一点,就让他觉得怆然。

这时候的韵柳更只有惊疑不定的深看着他。她不明白,云艾怎么会轻易的把家里那些不足向外人道的事细致的去告诉了一个外人。难道,他和云艾……可是,云艾明明说……

两人静默间,听得见屋外的寒风在吹着枯树枝,发出干喇喇的声响。韵柳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也忽然干得厉害。——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二姐会骗她。如果他和云艾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那晚她离家之前,为什么二姐只言未提呢?而且还提醒她……

“你怎么了?”思泽回过心神来,轻声问道。怜惜的目光关切的看着她。

她神情中的每一点暗淡、疑虑,他看在眼里,就会牵挂在心里;但是,他却无法料想到云艾在韵柳进肖府前对她的那一番告诫。他只是淡淡一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肖家把你强弄进府里来?”

韵柳却只是不作声,漠然着神情,隔着一定距离深深观望着他。像是玻璃橱窗里没有表情的木美人,冷冷的目光里透出的是距离感,隔着一层玻璃,让人无法触摸到她的人,也无法触摸她的心。

思泽也觉得她忌惮的目光像一层隔膜隔着他和她。却更让她身上透出一种魅惑一般的吸引力。他沉沉的撇开了目光。

“希源做事向来不循章法。他应该没有太难为你吧?”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当然,这段日子,他一直把你关着这里,的确太委屈你了。”

“不过,希源这么安排是因为不想再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上次,赵家的人……”说着,他忽然顿住了。

他收住这个了话头,因为这只会让他想起翠蝶的那一份心酸来。有时候,他真的不愿再去想她了,他未尝不暗地里怨过翠蝶的脆弱,就这么轻易的抛下他,难道他和她的事就这么容易割舍吗?……他只是径直又低沉向韵柳道:

“你这院子以后不会再上锁了。丧事已经办完了,府里头也不会再有外人出入。你要是不再想回去,就安心在府里住下来,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便可以了,不要见外。”

“你和我二姐……”韵柳犹豫了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虑。她直直的看着他。

思泽迟疑了一下,神色黯然的看了她一眼,“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低垂下眼,低声道,“都过去了。如今,都各自有家庭了。”

“那些事是不该再提起的了。”说着,他黯然的低眼沉吟下去。

有时候,最隐秘的痛是不能在人前提及的。思泽抬起脸来,竭力想从这片哀思里摆脱出来;他不经意的一眼看出去,透过里屋门上半撩开着的门帘,正注意到屋里书桌上摆放着有书。

“原来你也喜欢看书。”思泽忽然淡笑着道。

爱书的人对书向来是最为敏感的。他脚下不由自主的就朝里屋走了去,想看看她都在看些什么书。他心不由主的就想多了解她。韵柳缓缓移开步子,也随后走了进去。思泽走到书桌旁,拾起一垛书,一本一本的检阅着,话题牵涉到书,口边的话也不由得多了起来,或评点,或延伸……

一个人深睿的思想,是掺不了半点儿假的。

韵柳默默看着他,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能代表他的品行也是可信赖的。但是,隐约间,她还是很想去相信他的确像是他看起来一样的坦荡的一个人,想去相信他的话。那样,至少她的心能轻松一些。

毕竟,恨是累心的一件事。

思泽不经意的一抬眼,正撞上韵柳注视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忌惮已经消去了许多,有一缕如水一般的温婉轻柔。他的心莫名的就有些触动。那样柔媚的眼神他有些承受不起。他显得有些仓促的撇开了脸,避免朝她看。嘴角的上正带着一抹笑也化作了一丝苦涩。

虽然理智上,他告诉自己不可以对她有非分之想。可是,面对她时,他发觉有时真的是情难自抑。尤其,如今他的境况是这样的凄凉,他的心是这样的孤寂。思泽撇下目光,竭力遮掩着自己此刻的真实心境,就一回身去把那垛书重新整齐的放置好。一转眼,却注意到窗前书桌上另有摊开着一本书,他随手就把书给拾了起来。

“这是希源的书。”思泽翻看了看,忽然淡淡一笑道。

韵柳却是怔了一怔,她吃惊的朝思泽望了望,目光随即又落在了他手上的那本书上。周妈拿来这些书的时候,只是说是管家交给她,让她送来给自己解闷的。竟是那个人的书吗?……韵柳怔怔的看着那本书,这一时之间,她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这书上注解的字是都他的笔迹。”思泽还在继续含着笑说着,“是他送来给你的?难得他这一次会这么的细心。”嘴边正说到这里,思泽忽然顿住了,脸上的笑也随之僵滞住了。

他的心里不由自主的闪过了一个猜想:难道希源一直都不肯把她送回去,是因为……

他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叹了出来;拿着书的手忽然就变得虚软无力。他怔怔愣在了那里,眉宇间有一抹凝重透了出来。

头顶上的灯光,也忽然凄惶惶一片。

希源转过一道月洞门,踏上了韵柳院门外的那一条夹道上。借着半明的月色,看得见那院门是虚掩着的。他知道思泽现在应该就在里面。他站住了脚,没有继续走过去。一阵阵冷风侵袭着他的身子,四周围漆黑浓重的夜色更显得他是孤寂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想来看看,可是,来了,却又无法走进去。

对于一个内心孤寂的人来说,静寂的夜晚是最难煎熬的。这些年来,他为父亲料理生意,一天忙到晚,很多之前的伤痛的事,忙起来也就忘了。渐渐的,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没有刺恼人的女人来烦心,他有的是简单的满足。就像是身体里有一处病痛,这许多年都是被封冻了起来,不曾发作过。但是,自从她的出现,他的病痛又隐隐开始复发了。她就像是一团火,和他身体里那块冰,纠缠着。

希源微微抬起脸,看见天上那一抹寒月,心中更只有凄然一片。他又转脸去望了一眼那虚掩的院门,有淡淡的灯光从那院子里透出来。

但那灯光不属于他。

他断然的转过身,往回走。可是,空茫茫的孤寂却就像这冬日里寂寂的冷越来越浓重的将他包裹住。……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了自己屋前。屋里亮着灯,门开着,灯光映亮了院子里的一方地。他看着那灯光又呆怔了一会儿,不知怎么,那灯光却也透着一片苍凉。走进那灯光里去,他也不会觉得暖。刚迈上廊台,一只蹲踞在屋前的狼狗立了起来,绕到他的身旁。希源弯身去挠它的脖子,他的动作却迟缓又显得犹疑,他沉重的心思连那只狗也感染到了,它“呜呜”的低叫着。走进屋里,他从桌子上拾起自己刚才随手搁下的那一只箫。

寒凉的竹箫握在手里,他的手也是凉的。

思泽也知道自己不宜在韵柳这里久呆,很快便要走了。将出房门时,他驻下脚步,回身对身后的韵柳轻声道了一句:

“别出来了,外面冷。”

韵柳没有说话,默然的深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悠悠泛起一丝丝暖意来。她看着他一直出了院门。又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一回身,她怔了一下。屋子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空荡荡的屋子里,也只有更显出那一片黄暗暗的灯光来,为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惨淡,像是一团晦暗的雾慢慢弥漫进她的心里,透着荒凉。她的心渐渐冷定了下来。

即使他真的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难道她真的就要屈身去给他做妾?

那是不可能的,她知道那是她决不能走的一条路。

更何况,人心叵测。并不能否认他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伪君子。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留一个心眼。毕竟男人都是不太可信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即使他真是个伪善的人,她也觉得有几分庆幸。面对一个伪善的人,她只要把持住自己,还能得以自保。总好过去面对一个蛮横霸道的人,就像肖希源那种人。她庆幸自己不是要给肖希源做妾。不然,想要自保怕就很难了。

不觉间,韵柳重又去独坐在了书桌前,昏黄的灯光下。想起那个霸道的三爷,她不由得看向了面前摆着的那本书。此刻,再来碰这本书,心里却多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思泽说这书是那个人的。她把书拿在手上,翻开了书来,书中注解的字原来是他写的。

都说人如其字,看着这个刚劲有力的字,也只能更让她想起他的蛮横。那苍凉的箫声忽然又隐隐响起了。韵柳凝神去听,音律却更比刚才深透着凄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吹这曲子?那个人也一定经历过一些世事沧桑……韵柳幽叹着,想起自己的遭遇来,心里泛起了一些些知音的共鸣来。

“难道这……是那个人?……”

当她的目光不经意的落到手中的书上时,一个让她心颤不已的猜想忽然闪过她的心间,这一刹那间,她拿着书的手也禁不住跟着深深一抖。

手中的书‘哗啦!’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去。

她怔怔望着地上的书,呆怔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以相信。弯身去把书拾起来,她暗自轻摇了摇头。那样一个人心硬的像石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细腻的伤情?不过,……当她把书拿在了手里,心里还是有一些说不分明的滋味。

毕竟,这书的确是他送来的,虽然她也觉得实在是难以置信。

而这苍凉的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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