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母瘫子病

虽然夕照下的古村充满诗情画意,但高有寿可没这份闲情逸致,这儿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生于斯长于斯,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此时,在北村最西头,落日的余辉正洒满高有寿家的庭院。只见他走到院子东南角的棚屋里,用剖成对半的瓠子壳,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再从一个大肚瓮子里舀出一碗白米,倒入瓠子壳里,胡乱搅了几下,把水滤掉,重新舀了水,连同白米倒进黑不溜秋的铁锅里,接着舀了两瓢水进锅里,盖上黑里泛黄的铝锅盖,然后拉过来矮竹凳,一屁股坐下,往灶膛添了干稻草、碎木头和烂竹根,掏出打火机点着,拿起边上的一把破扇子,扑哧扑哧地扇动着。过了一会儿,锅里的米汤扑出来,顺着锅壁浇在炉子上,“哧哧”作响。高有寿赶忙起身,一手揭开锅盖,一手从墙上取下一把大勺子,往锅里搅动了几下。

这是高有寿在准备晚饭——白米粥,两个人的——母亲和自己的。白米粥煮熟了后,高有寿在矮桌上摆上两个破口的粗糙大海碗,分别盛进了两大勺粥,拿起旁边的黑色玻璃瓶,拔开盖子,另一手取出一把歪七扭八的小铝勺,往其中一个碗里倒进两勺子黑褐色的液体。然后放好瓶子,又拿起扇子边给碗里扇风边搅拌着,乳白色的粥瞬时变成了棕褐色,原来那个玻璃瓶是酱油瓶。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左手托着海碗,右手用小勺继续搅拌着,低着头匆匆穿过堂屋,进了东边的房间。里面有些昏暗,但高有寿并没开灯,斜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一下子扭过头来,眼中发出亮光,“哦哦哦”地叫唤着。

“阿姆,吃饭喽。”

“哦哦哦……”

这老妇人是他的母亲,已经瘫痪多年。

高有寿放下碗,上去给母亲翻了一下身,然后一手端碗,一手舀了一小勺子粥,吹了几下,送进母亲的嘴里。

十多分钟后,高有寿走回棚屋,将空碗放在锅里,舀了几瓢子水进去,然后左手端起另一碗结了皮的白粥,走到堂屋里的矮桌旁,右手拉出桌下的小竹凳坐下来,随即凳子“咯吱咯吱”响了几声。矮桌上摆着一个小浅盘和一双竹筷子,盘子里堆着腌渍的萝卜条,颜色黑黄。他左手托着碗,右手拿起那双长短不一的筷子,往桌面上一戳,夹起一根萝卜条,咬了一口,搁进碗里,“呼哧呼哧”地吃起白粥。

不到一根烟功夫,高有寿吃完了那一大碗粥。他起身拿了碗筷和盘子,走回棚屋,将盘子搁在矮桌上,碗筷放入锅里,胡乱洗刷了几下,便将碗筷放在了矮桌上,端起锅将水往外一泼,地上冒起一阵烟尘。然后,他将涮过的锅放回灶上,盘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拉上水缸上的塑料布并在压上木板。

干完这些,高有寿走回母亲的房里,钻进床底下,拖出一个黑色的大桶。原来,床板开了洞,大桶搁在洞的下方,以让母亲方便,不用整天需要人照看着。他拎起大桶,走到院外将屎尿倒入横溪边的茅厕,空桶在溪水里胡乱涮了几下,拎回房里,放在原处。他从床底爬出来,起身走到床头边的桌旁,上面桌上摆放着一个竹编外壳的暖瓶、一只小花碗和几只大小不一的药瓶。他从不同的药瓶里倒出药片,在小碗里用木杵捣碎,再倒出一些药粉拌匀,拔开暖瓶的木塞子,冲入温水,用手指搅拌了几下,努嘴吹了吹,给母亲喂下。

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睁着眼,看高有寿进进出出忙活。跟往常一样,高有寿忙完后,会坐在床沿上陪着母亲,顺道歇会儿抽支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本地产的“福禄寿三全牌”卷烟,取出一根点上,刚惬意地猛吸了两口,突然感到胸口又闷又疼,呼吸急促,接着费劲地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发出了狗吠般的响声,脸上扭曲通红,仿佛要把肠肺吐出来似的。他把大半支烟往地上一丢,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扼住喉咙,突然感觉嗓子眼一阵湿热,便“哇”地往地上吐出一大口痰。母亲呆呆地盯着他,“哦哦哦”地叫唤着。

咳嗽渐渐平息下来,母亲也不再叫唤,但还盯着他。

高有寿喘着粗气,呆坐了一会儿,便思索起来:

“他娘的,今年入秋以来真是见鬼了。近来我这胸口老是感到又闷又疼,有时还会咳嗽得厉害,以前可以吃两大碗粥的,现在只能吃下一碗,干活变得没劲,手脚也变得不麻利。我从出生到大,身体一直好得很,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会不会是一年一年地老了,到年纪了?还是从没生过病,一来病就是大的?会不会跟爹一样,肺里长了什么坏东西啊?

唉,也有可能是入冬了,今年比往年干燥,再加上抽烟,才变这样的吧?嗯,家里还有些干草药,明天早上熬点药水喝喝,去去火,可能就好了。唉,这烟怎么就戒不了呢?两天一包,一包一块五,一个月就要二三十块钱,顶上大半天的工钱。

唉!最近这些事,也没个可以商量的人。村中早就传言,政府要修一条新的公路,斜穿过村子,有几十户的人家要拆迁。昨天早上,我们这一组的组长文清找我,说征拆公告已经张贴出来了,全村有八十九户,我家也算在内。今天下午要在村部开会,所有拆迁户都参加。其实这几天干活时我就听说了这事,大星和‘黑猪仔’他们两人给我粗算了一下,大概能有四十来万。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到底能补多少钱,但又舍不得半天的工钱。唉呀,再说了,下午去村部凑热闹的人肯定很多,再被那些狗日的挖苦几句,说我‘阉鸡学着凤凰飞’、‘踩了狗屎运’,那又丢人一次。哼!那些狗日的,要是早年敢这样说我,我早就跟他干了!唉!哪能想到现在落魄成这样了!真是矮了人家一大截,心性早就被磨没了!

村部就不去开了,省得再丢人现眼!上头怎么安排的,让文清通知我就行了。他还说过后管征拆的人会上家里实地测量和查验,具体哪天还没定,到时轮到了就在家候着,带着他们一块儿看看。要是没问题,就签合同,等着发钱。嗯,那就等着他通知吧。

唉!这些年一直在愁,我家这老宅子,雨天漏雨、风天穿风,要是塌了,母亲肯定会被压死,说不定自己也会跟着死了。唉!家里前前后后遇上了多少次祸事,整个家一路往下滑!自己老被困在家里,也怪自己有没能耐,一直没法让家里翻身。说来惭愧,我这口袋里都是些皱巴巴的零散钱,加起来从没超过一百。要修理这座破房子,看来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这下可好,祖先显灵!遇上了拆迁,希望那钱能补够!家里落魄了多少年了,也该翻过身来了!嗯,再过一个半月就过年了,我也就四十八,到本命年了,都说本命年会有好运气,希望会是这样。到时得好好计划一下,先把以前的欠债给还了。

嗨!就是这些旧债,压得自己总比别人矮一大截!这些年虽是一点一点尽力在还,但确实欠的太多,自己老被困住,不能出去找门路,多少年了一直没能还清,好多债主都当成了死债,见了面不是装作没看见就是挖苦讽刺,我却只能任由别人看扁!嗯!多少年了,真是的,他娘的,这些日子听到拆迁的风声,这些狗日的又主动来找了。”

老妇人双眼紧闭,没了声音,高有寿转头问道:“阿姆,你别睡着了。我给你洗洗脸、擦擦身子,你再睡吧。弄完了,我也要早点睡,明天得赶早去搬卸机砖。”

高有寿弯腰从床沿下取出一个坑坑洼洼、积满污垢的铜脸盆,起身走到棚屋的水缸里打了半盆水,端进房来放地上,然后在门后“嘀嘟”拉了一下,房里有了白炽灯的亮光。床柱上挂着一片像干鱼一样的布片,高有寿摘下来,弯下腰准备放入盆中。突然,他怔住了,面如死灰,地上的痰有明显的鲜红色。

高有寿感觉心里被扎了一下:“他娘的,我的痰里有血啊!真要是吐血,那可就严重了!我会不会跟爹一样?是不是很快也要死了?才四十七岁啊,这就要死了吗?……”

高有寿怔了很久,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弓着腰斜靠在床沿上,布片泡在脸盆里,沉下去了,母亲正轻微地打着鼾。他没有关灯,呆呆地走进对门的房间。

半夜,高有寿房里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咳——咳——”,接着东房里的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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