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奈惠明显很喜欢这位性格爽朗的年轻母亲,给她诊疗的时候总是细细叮嘱,熬药的时候和她扯上几句闲话。
“肺不好是我的老毛病。这事儿要追溯到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时透凉回忆病史,“在冰面上疯玩,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幸好最后游上来了,只是大病了一场。”
我在一边添柴并听着,看见正在陪时透无一郎玩的鳞泷锖兔和被时透有一郎玩的粂野匡近。匡近真是一回生二回熟,脾气极差满身是刺的不死川实弥都能放在手心里捂热,对付一个年龄更小、性格也更好(存疑)的小有一郎更是轻车熟路。锖兔那边,这家伙已经兴致勃勃地教上了剑术。呼吸法他倒是没教,不过教了也没啥用——霞之呼吸是风呼那边的,和水呼关系不大。
时透一郎又出了门。今天阳光还成,多半不能有雨,我还算放心。
“那就更要保养呀。”惠姐煮着药,皱眉道,“注意保暖,不然很容易复发……”
时透凉耸肩:“没办法,没有钱啊。”
怎么说呢,说是什么都不对。夏天刚过没几天,气温骤冷骤热,时透凉的病在一周内迅速恶化。第一个她发高烧的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自己的呼吸法练习,开门看见两颗小脑袋惊惶的眼神,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妙。惠姐还在睡,我估计自己的水平不至于导致病情更加严峻,就迅速背了药箱跟他俩过去。整整一夜,凉都在咳嗽、高热,虽然昏昏沉沉,但几乎没法入睡。时透有一郎和无一郎只能一边一个地攥着她的手,不断地用湿毛巾物理降温。
时透一郎显然又在山中露宿了,一直到晌午他才回来。这时时透凉已经睡下,我收拾药箱,就等他回来。
“凉怎么样了?”他看见我在这里,神情一变。
“还好。”我实话实说,“但只是现在。我去喊我妹妹,让她再来看看。”
时透一郎怔了片刻,点头喃喃:“希望没事……”
我叫了蝴蝶香奈惠来,她诊断之后脸色很差。我知道,就是这个时候。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无论给他们怎样的救济,带时透凉到再温暖、气候适宜的地方去,她都逃不过去,一定会在冬天之前病发,然后在新年来临之前死去。无论多少次都是,我疑心命运早已注定,无论是她的还是其他人的,或者是我的。我们所有做出的挣扎都是负隅顽抗。
只是我早就决定,我再也不要死心了。
“能救吗?”我询问我早就明了答案的问题。
惠姐低声说:“……不知道。说实话,很难。”
“我想……尽全力救她。”我说,看向他们屋外正在泛黄的银杏树,“他们这一家都是好人……”
“是啊。”蝴蝶香奈惠点头,清澈的眼睛中溢满痛苦。我们都知道她没有说的话是什么。
银杏叶一天一天褪去绿色,披上金黄的外衣。时透凉的生命如同秋季的草木一样,随着西风迅速地枯槁下去,严重时一连几个星期卧床不起。
那天她难得状态不错。我过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不在床上,转了几圈才看见时透夫人站在银杏树下。她牵着有一郎和无一郎,时透一郎站在她旁边。天气很好,阳光从树叶缝隙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金黄一片。微风拂动树梢,漫天银杏叶纷飞,飘落。无一郎伸出手,捉住一片,递给他妈妈看。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向药里加了我一杯血。纵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我只是不甘心。
我把药递给时透凉的时候说:“加了点新的药草,可能有点腥味。”
她吐了吐舌头,一饮而尽。“还好还好。”她哇了一声,说,“只是有点奇怪。”
眼神明亮的女性看着我,突然问:“我还能好起来吗?”
我一顿。她笑了笑,率先说:“不必说了。我只是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我要是更健康,还能做更多的活,省下药费……”她咳嗽起来,又说:“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到,我已经不想在这样下去了……”
我沉默着。她看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我还想跟一郎过一辈子,看着有一郎和无一郎健康长大,娶妻生子。我还想……”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说的话,她想说的话,我全部都明白。回医馆去的路上我想起这几十次来我没能救得了的人。那么多人,温暖又明亮,曾经如此鲜活地存在于这世上。还有其他人的生命,在我尚未得知的时候就逝去了。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救得了所有的人。
我只是不甘心。我把我的记忆封进一个盒子里面,在脑海的最深处堆好。那是宝贵的记忆,但是我不能想起来。最最里面堆着其他的东西,是更加不能想起来的事情。但我现在只是想要救时透凉而已,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结局。
“我回来了。”我说。
“欢迎回来——”
“时透夫人怎么样?”
“今天还好。”我说,“对了,我存着的血在哪儿?”
我想喝点酒。也就是说,我想开一瓶不死川实弥的血。混合了一点我的血的人类血液可以保持不腐败、不凝结,解决了我口粮的携带问题,也是蛮神奇的。
“我放到地窖里了。”香奈惠说。
我点了点头,掀了入口下去了。
何以解忧?反正杜康是不行的。
一管我喝完没啥感觉,只嫌不够,又喝了一管。两管血下肚,我渐渐开始失去正常思维。我在地上滚了两圈,欢呼雀跃地去骚扰锖兔和匡近,主动切磋。稀血作用下,我手脚虚浮,头脑混乱,自然是被他俩打的落花流水。
“不错嘛!”我狂揉鳞泷锖兔头发,笑嘻嘻,“师弟长大了!”
锖兔被我扯脸,话都说不出来,用眼神向匡近求救。粂野匡近果断远离,撤退到十米开外,才敢问我:“呜哇——银小姐,你怎么了?”
香奈惠闻声过来,及时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扯开解救了锖兔。我不满地在空中乱挠:“惠姐惠姐惠姐放开我——”
“别捣乱啦。”蝴蝶香奈惠摸摸我的头,对他俩说,“她喝了不死川实弥的血,现在相当于在耍酒疯。”
锖兔恍然大悟:“哦哦,是啊,话说实弥确实是稀血来着。”
匡近点头感叹,顺便关心我:“那这样放着没事吗?”
“没事哒!”我举手,代替香奈惠回答,“醉一会儿就好啦,不用管我!”
“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嘻嘻嘻嘻。”
我被蝴蝶香奈惠牵好,带到了药房里。我一开始还乖乖地坐着,看她研究药方。看着看着,我蹦下地,从后面偷偷摸摸地接近,一下子跳到她身上,八爪鱼似的抱住她:“惠姐惠姐惠姐——”
“干什么呀?”
“惠姐对不起——”
“银到底是在对什么道歉呢?”
“我——”我思考着,半晌道:“我救不了时透夫人……”
“这又不是银小姐的错。”香奈惠叠了一张方子,语调温柔,“而且,还不一定呢。”
“还有别的人。”我根本没听进去,自说自话,“好多好多人。我都没救到……我都救不到……”我把脸埋在她温暖的颈窝里,挡住我将流未流的眼泪。
“要是我再有用一点就好了……要是我再强一点就好了……”我闷闷地说,“要是我没有这么软弱就好了……要是我……”
趁着现在难过吧。我想,将来是没有时间难过的。越来越没有时间了。
“我就是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活下去,”我低声说,“我真的好没用。但是我……我必须……”
香奈惠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抱住了我。我不想看她,她那悲悯的眼睛只会让我更加想哭。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只听见最后一句,她轻轻地说:
“——睡一觉吧,银。你不要那么难过。”
我也确实很想睡,睡着了就不用面对现实,也不用思考,也不用难过。我也很想哭,可能确实哭出来会好一点吧。我也许就是为此喝的酒,只不过在逃避,仅此而已。好吧,我听话地闭上眼睛,时隔四年再一次陷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