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论战

长公主离去后,沈夜依然静静坐在书桌后,身体惬意地靠着椅背,手指正摩挲着削薄的嘴唇,似乎正在回味放才的触碰。

不得不说,他更喜欢长公主冲他做鬼脸的模样,拍着桌子气呼呼质问他的模样,甚至是最后求而不得被急哭的模样……生动极了,也可爱极了,像极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对沈督主而言,这些甚至比她摆出一副勾魂摄魄的香艳模样更加讨人喜欢。

起码她褪下了那张风情万种刀枪不入的面具,变得灵动了起来,是看得清、摸得着的那种真实,而不是像壁画中的天女,瑶池的仙雾,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美艳的面纱,触而不得。

沈夜无声地勾起了唇角,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笑自己的荒唐。

也是,若换了其他男人,只怕根本遭不住长公主这勾魂夺命的两招,恐怕早就缴械投降,然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吧……

笑着笑着,沈夜的目光幽深了起来。

……

……

……

长公主离开左偏殿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她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伸手揉她发顶,向她保证“只做她的幕僚”的那个人,真的是沈夜吗?

究竟是沈夜疯了,还是她疯了?

或者……她是活在梦中?

沐云柔敲了敲脑袋,然后用力晃了晃——快醒醒!

沐云柔,是你要用自己的美色征服他!你怎么能先沉沦于他的美色之下呢?

荒唐,实在荒唐!

他一边蛊惑你,一边收郑家的黑钱,明明就是打算当个两面派,首鼠两端两头讨好,然后风往哪吹往哪倒!

长公主又忍不住转念一想,郑家好歹还能送得起钱,自己却连钱都送不起;想靠美色把沈夜拢过来,可他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太监!

嗐,这她找谁说理去!

失策,失策,实在是太失策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盲点——

因为前世临死前的记忆,她知道沈夜和郑予淮是敌对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这一世她选择想办法拉拢沈夜,和他联手收拾郑家;

可她却忽略了重要的两点:

第一点,前世他们的确是敌人,这一世却是未必,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沈夜是也可以收受郑家的贿赂的;

第二点,就算沈夜和郑家敌对,他就一定是长公主的朋友吗?

要知道,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未必就是朋友。

就怕她自己一个不小心,为了对付狼,却引进了虎。

思及至此,长公主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小姐?”

沐云柔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果然见陆秉笑眯眯地站在昭华殿门口。

有一说一,见到陆秉,长公主心里是有些熨帖的。

虽然沈夜立场不明,似敌似友,可好歹陆秉是站在她这边的——只要他脑子没出问题。

况且,陆秉似乎并不忌惮郑家的权势,他不肯帮自己对付郑家,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

长公主相信,只要她找出郑家谋逆的证据,陆秉是不会视而不见的。

只要有锦衣卫的帮助,就算扳不倒郑家,也绝不可能让他们的计划得逞!

所以,陆秉是个绝对不能放手的盟友!

长公主快跑了几步,奔至门口请他进门:“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会儿吧!”

“我?”陆秉指了指自己,无奈地摊了摊手,“是皇上叫我来探望你的。咦,你不是受了风寒吗?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嗐,你先跟我进来吧!”

沐云柔扯起他的衣袖,领着他往殿内走。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正殿和沈夜所在的左偏殿不过隔着一堵墙,略微有些声响就会传到沈夜耳中……

所以长公主多了个心眼,拉着陆指挥使去了后殿。

“大小姐!大小姐!”陆秉被她拉着一直往前走,“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别废话,跟我过来!”

直到走到沐云澈的暖玉床前,长公主才停下了脚步,深深呼了口气。

“你不是没生病吗?怎么一直告假不来上朝?”陆秉捻着下巴好奇地问道。

“我乐意,不成吗?”沐云柔没好气地回答道,“我躲个清净,懒得听你们在朝堂上吵成一团,不成吗?”

“成成成,”陆秉摆了摆手,“那您把我拉到这里,又是有什么事?”

“我问你,边境的锦衣卫抓住人了吗?”

只要抓住了郑家派往赤柔的斥候,只需一审,一切便知分晓!

“我怎么知道?”谁料陆秉闻言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大小姐,边境到京城,快马也得跑三天,你以为他们是长了翅膀能飞吗?抓住了也来不及告诉我啊!”

“嘶……”

长公主扶额,倒抽一口冷气。

“不过也没事,你不是很快要出兵了吗?”陆秉的双臂抱在胸前,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等到了边境,你自己去问不就行了?我把腰牌借给你。他们都会听你的调遣……”

“等等,”长公主狐疑地抬眸望着他,“谁说我要出兵了?你是听谁胡说的?”

“大小姐,”陆秉的笑容有些得意,“世界上总还是有些聪明人的,就比方说我。放心,我可是守口如瓶,谁都没告诉。”

“那我谢谢你啊。”

陆秉顺手摘下自己的腰牌递给她:

“喏,带好了,可千万不能丢了……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多谢,你放心,我一定打个大胜仗回来。”沐云柔接过腰牌,感激地笑了笑,“等我得胜回来,我再请你吃螃蟹。”

“什么螃蟹不螃蟹的,我不在乎。”陆秉也笑了,“要说你一个女孩家,干的竟是些行军打仗的事,真叫我们这些男人汗颜啊。”

“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武状元?”长公主被自己给逗笑了,“父皇实在太偏爱你,都没让你去边疆吹吹冷风,我看我都没你过得自在——”

“自在不自在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还羡慕大小姐你呢。”陆秉哑然失笑,“你要是想抽身,找个如意郎君嫁了,今后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即可;可我呢?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说完这句话,殿内突然陷入了死寂。

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沐云柔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突然觉得陆秉那双风流俊俏的眼眸中透着些说不出的辛酸。

“好了,大小姐,我该走了。”

陆秉无声地笑着,轻轻拍了拍手,然后拽了拽身上华美的蟒袍,

“你没有生病就好。诏狱还有事等着我呢……最后就祝你武运昌隆吧。”

他还要去做一件,历代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有做过的,伟大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他的名字超越同为指挥使的前任们,而在史册上熠熠生辉。

……

……

……

长公主望了一眼手里的腰牌,再望一眼陆秉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昏睡不醒的弟弟就躺在她手边,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感慨那么多了。

沐云柔走进了正殿,而正殿里,摆放着浮玉与赤柔的交界——燕云十八州的沙盘。

前世覆灭白虎军的辛吉峡,自然也在这沙盘之上。

这实在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三面环山,只要骑兵借着山势俯冲下来,任何强大的军队都可能被这可怕的冲击力撕成碎片。

前世,她的白虎军就是被这样的打法报销掉的。

而今生,对方依然设下了同样的埋伏和陷阱,她却要再闯一次辛吉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辛吉峡……辛吉峡……

长公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沙盘上的模型,缓缓闭上了眼睛。

虽然她很自信,除了赤柔的摄政王楚玄曜之外,没人能与她匹敌;可这些天她还是不止一次在心里思量——

我的计策真的能奏效吗?

我的打法真的能克制他们吗?

我……真的能打赢这一场战役吗?

因为不论怎么看,再入辛吉峡都不算是一种明智的行为,只能说是一招险棋;

长公主脑中的兵法常识也在告诉她,面对这种几乎不可能反制的埋伏,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面对它。

可是战斗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回头路可以走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长公主和陆秉一样——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

更残酷的是,她的任何一道错误的命令,都可能葬送掉胜利的机会,以及数万士兵的性命。

谋士们当然可以畅所欲言,提出无数种计策,无数种战法,说出花儿来都不要紧,反正说错了也没事;

可是决策的人只有长公主一个,她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然后一条路走到黑,直到遇见她的命运。

这场仗打输了,任何人都可以推诿责任,但长公主不行。

因为她就是那个决策者,而决策者,需要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而决策失误的代价,极有可能就是她的身家性命!

……

现在想后退,已经太迟了。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

长公主的手缓缓攥成了拳头,眼眸中闪过刀锋一般的清光——

有战无退,有死无生!

来吧!

蒙炀!楚洛宸!

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们的本事吧!

更何况,我也有我的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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