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长大

第十一章长大

二蛋的书念到初一,初一不能在自家村念了,二蛋到了乡中心的大学校,二蛋本姓王,王家村的大部分人家都姓王。本村人叫“二蛋”叫惯了,几乎都忘了他前面还有个“王”字,可到了大学校,一群小混蛋却把那个“二”字直接改成了一个“八”字,只要一看见二蛋,便在他的身后“王八蛋”“王八蛋”地乱喊乱叫,一边喊叫还一边拍着手又笑又跳,那撒泼的叫声很快便会形成一浪高过一浪恶作剧式的富有节奏的呐喊声,其他孩子不明就里,却会觉得好玩,便也会有意无意加入其中,原本跟在二蛋身后的几个人的小队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发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群孩子在为他们的“新领袖”而欢呼呢,可惜他们所簇拥的“新领袖”却并不是神采飞扬的王,而是垂头丧气的二蛋。虽然大多数孩子也许并无恶意,可二蛋还是很气恼,很想跟他们打一架吧又怕寡不敌众,心里觉得很窝火。这只能怨二蛋爹娘给孩子起名起得也太粗糙了,可这在王家村也并非特例,农村人给孩起名起得马虎,猪啊狗啊地乱叫一通,只要能叫应便得了,哪里管那么多。甚至还有人认为,孩子的名字越丑越好养活,正所谓的“胡叫乱叫,阎王爷不知道。”这可是老人传下来的话,必定错不了。既然还有这么一说,孩子们的名字越发叫得随意起来,王家村有户人家养下个大胖小子,接生的医生说足有八斤,回家后遂得名:王八斤。二蛋的名字还不算难听的,他们村还有一个孩子名叫:王狗剩,你说这个名字要有多寒碜!还有其它的名呢,诸如:黑蛋,屁子,丑子,傻子,破罐子,二愣子,丑怪,黑妮,不喜等等。这些名字听上去真是别扭极了,但在乡间,由那些操着一口纯粹又浓重的本地方言的老百姓的口中喊出来却别有另一番韵味,那喊叫声中似乎夹杂着很大的喜欢而又亲昵的成份,不仅不难听,反而觉得又顺口又亲切的。所以在王家村,这些名字并不会对孩子造成什么困挠,可到了大地方,口语一变,叫名字的人一变,味道也就大不一样了,名字本身就自带了很大的羞辱自己的成份。

有一次回家二蛋就把这件事告给了东来,东来听了义愤填膺,就跑去给二蛋报仇去了,报仇的结果是:东来和二蛋跟挑头的那帮浑小子打在了一起,双方都有所负伤。学校参予处理,处理意见还没下来,二蛋也拿着个书包跑回家,说什么也不愿去念书了。

二蛋爹娘眼看着二蛋也不是个念书的料,得,由他吧,识几个字也就得了,不念就不念罢,王家村不念书的孩子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们二蛋一个。

东来就得了势,二蛋回来后,他屁股后面就像挂了个小跟班,有时俩人大早上山去,一天也没个人影,别说天不黑不回来,就是天黑了一晚上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东来十六岁那年,两个孩子已蜕变成了两个大小伙。有一次他们在山上砍柴,东来一不小心一砍刀砍到了自己的脚上,二蛋已经长大了,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在东来受伤时把他一个人独自扔下,这一次他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把东来从那高高的大山上背了下来。从那以后,这哥俩的感情却是益发地深厚了起来。

再说小燕,小燕的父亲是个瘸子,因为腿脚有残疾,眼看着过了说媳妇的年纪,母亲急了,托人从四川给说了一个个子极低,脸又黑,长得丑,住在山上的家境又很贫寒的的一个女子。小燕爹见了却还看不上人家呢,无奈自己年纪又长,又有残疾,又身无一技之长,便在母亲的主持下成了婚。婚后才发现,别看小燕娘样貌不怎么样,干活却是一把好手,又能吃苦,上山下地,缝补浆洗,样样能行,竟不输村上其他好强的人。岁月流逝,小燕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小燕爹腿脚不方便,上不去山,打不来柴。跟不上牛,犁不了地。这些重体力活竟全被她一个人承担了下来。她一连串给小燕爹养了三个女儿,小燕是家里的老大,小燕还有两个妹妹,依次叫:二燕,三燕。王家村地处偏僻,家长普遍不重视孩子的教育,她本人也并不识字,可是她心劲却最强,偏要供小燕念出个名堂来,这也就是小燕是这个村上唯一一个念完初中的人的主要原因。

但小燕姐仨每年开学时的学费却也颇使她为难,家里虽然有男人却出不了大力,眼看着放牛,打柴,犁地等几样重体力活她全担了下来,每天勤扒苦作,日子也还是赶不到人前头去。开学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去报名了,她的三个小心肝却还在那里等学费,别人家有力气,粮食多,着了急可以卖粮。可她家力气弱,干活的人又少,粮食收得不多,一年下来也就刚够吃,哪有什么多余的粮食拿去卖。小燕娘一有农闲便上山采药,积攒多了背到乡上药店去卖,可换来的那点钱也勉强支撑个家用而己,有时候连吃盐的钱也成问题,是王家村最穷的一户人家。日子过得这么苦,可是这苦日子却还是要继续捱下去的,她便四处借,村上几十户人家几乎都借遍了,她再也张不开口,怎么办?迫不得己她便出门去偷,月朗星稀的夜晚,她独自一人,或在东家树上偷几把花椒,或在西家树上偷一些核桃。王家村每一户人家都知道小燕娘是个贼,却没有一个人去揭穿或者去怪责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体谅着。大人们都不开口,反而还极尽全力地替小燕娘遮掩着,小孩子们自然不会知道,只会胡乱去猜,大人们却还要斥责,不许他们随便诬赖了好人,等到小孩子初长成人,知道了人世的艰辛,也都一律自觉地闭了嘴,比如春的哥嫂,春,秀,红霞这些年轻人。就这样,小燕娘于这艰难之中也总会拿出姐仨的学费的。

可最终小燕还是没念成,好不容易念到中考了,小燕们须去县城投考,每个人带二十元,连住宿带吃饭。这二十元钱又一次难住了小燕娘,而早己不想使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难为的小燕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去了,就此小燕的念书生涯也就结束了。

正所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猜疑”。在漫长的青春相伴中,东来逐渐对小燕产生了一种很深厚的别样的感情。别看小燕娘生得丑,小燕爹脸面却还算英俊,个子又高,三个女儿竟都随了他。小燕虽然皮肤黑,却生得明眸皓齿,一张圆脸盘上常常暗含着一股温和的笑意,在东来的眼里,王家村竟然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小燕生得更好看呢!别人都说春是这个村子里最美的女孩子,但在他眼里,春竟还不及她的一半。小燕的美是一种独特的美,这种美只有他东来一个人能看得见,别人都是瞎子!总而言之在他的心目中,小燕是独一无二的小燕,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子,任谁有多漂亮都比不过他的小燕。

自从小燕去乡里念书,他最盼望的就是星期六。一到星期六下午,小燕就回来了,他的天就亮了。他几乎一整天都腻歪在小燕身边,连放牛也都是二蛋捎带了,山上也不去了。可惜小燕回家来也不得空,她是必须到地里给母亲帮忙干活的,或是把全家的衣服收集起来拿到河边去洗,东来也不方便总是跟着她。但是到了星期六晚上,却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了,晚饭后只要他站在自家门口大喊几声“小燕”“小燕”,小燕便会立即跑过来,然后和二蛋,再随便添一个什么人打扑克。东来娘也爱玩扑克,有时候也会笑眯眯地参予其中,不过有伴的时候东来绝不要他娘,他嫌她出牌慢,等也等不上。小燕也很爱打扑克,不过老是输,东来就要和小燕一家,输死也乐呵呵,即使小燕明显出错牌了,他也绝不出言责怪一声。不像二蛋,打着打着就和对家争起来了,你怨我我怨你的,争来吵去,没完没了的。尤其是和春,最能吵架。

好不容易盼着小燕初中念完了,回村了,东来的好日子就开始了。小燕从小跟着母亲干活,耳濡目染,虽然书念得多,农活却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她从初中起就跟着母亲学做针线,从她学会做鞋的那一天起,一家人穿的鞋,竟有多半都是出自于小燕之手。母亲日日忙,做鞋粗糙,不选鞋面,一律黑或蓝,样子土气,又不好看。而小燕自然是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心思的,在给二燕和三燕做鞋时,她的鞋面一律选用浅色的漂亮的布料,她给自己和两个妹妹分别做了对暗黄方格子布料的方口鞋,鞋样又精致又大方,两个妹妹都爱不释手,她们穿着那对鞋去上学,回来后都说,其他孩子都以为她俩的鞋是从城里买回来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们的神气就显得颇为自豪,小燕听了也很高兴,她们是女孩子,哪个女孩子不想把自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从学校回来后,小燕越发主动承担了母亲几乎一半的营生,她个头比母亲高出许多,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力气上却比母亲差得些,但她却极力克服着,做家务,出地干活,上山打柴,相跟着母亲一起犁地种地……母亲有时还疼惜着她,让她干活悠着点,她自己却毫不惜力。这样的两年演变下来,她俨然己成了家里另一个主要的劳动力。

小燕爹因为自身的残疾终日郁郁寡欢,虽然他也拖着一条瘸腿每天出地相跟着帮忙,但却总觉得力不从心,他也从心里恼着自己的不中用,心上从来没有快活过。自从小燕回家后,眼看着这个家有人帮着撑起来,他那一张长年阴郁的脸才渐渐明朗起来。有时候小燕和红霞她们相跟着上山去采药,回家后背出山去卖了,回来后就带回来些家里必要用的一些东西:肥皂,毛巾,洗衣粉,还有女孩们生理期要用的卫生纸,家里要吃的盐,辣椒面,调料等。除了这些,她还会给家人买一些花生,瓜子,糖果等,这些小零嘴小燕娘是从来都舍不得买的。晚饭后,全家人坐在一起,剥几颗花生,嗑几颗瓜子,吃一颗糖果,气氛轻松而又和谐,家里的幸福好像就从这几颗花生,几颗瓜子,几颗糖果开始了。小燕爹娘是舍不得多吃的,但他们却会一人嚼一颗糖,好像所有的苦日子都在嚼糖的时候也都变得甜了起来。

村里人明眼人多,谁都能看出来东来喜欢小燕,就连小燕的父母,也在心里默认着东来的存在,他们从小看着东来长大,东来是个好孩子,他力气大,又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只要看见小燕娘俩都什么捞不动的重物都会主动乐呵呵地跑过来帮忙,小燕爹娘心里也都喜欢着他。东来的父母更加喜欢小燕,在他们眼里,小燕迟早是他们家的人,他们从心里疼着小燕,一做什么好吃的就喊小燕也过去吃,可是小燕己经不是小时候的小燕了,她多半会礼貌地回绝。二燕和三燕年纪还小,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就常常撅着嘴抱怨着东来娘的偏心。可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当局者的小燕,对此竟毫无知觉,依然抱着小时候那种嘻戏的态度和东来交往。

小燕回来的第三年,东来忍不住了,把自己对小燕的这份情感给二蛋倒了个干净,托二蛋去问小燕,万想不到小燕却对二蛋说:这怎么可能呢,东来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我们是兄妹,是兄妹啊,兄妹之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感情呢,不可能的。小燕始终忘不了东来小时候拖着两道鼻涕哇哇大哭的那个情景,她对二蛋说:我们还小呢,怎么,东来己经长大了吗?对二蛋说东来喜欢她的那一套说辞,她反而觉得万般得好笑。

但自此她却和东来生分起来,东来再怎么叫她,她却都不肯去东来家了。东来才终于知道:原来小燕根本就不喜欢他!

“可我并不是你的哥哥,我也并不想做你的哥哥啊!”

世上最苦是相思,你心上时时刻刻都记挂着的那个人,她的心里却并没有你!

东来的内心是痛苦的,但有时他也有法子安慰自己: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每天都能看见她,只要能看见她,也算呢!爱到深处,进退两难,深陷其中,其情何以堪!难于自拔的痛苦之中,人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提什感情的层次,或退而求其次:远远地看着,默默地思念着。哪怕每天只能看她一眼,也足矣!

但这种好日子也不多了,二蛋走后的第十天,小燕却也要走了。原来是小燕的亲戚给小燕在城里找了一份临时工,每个月一百元,虽然不算多,却也足够帮衬家里了,就这样,小燕也走了。

对二蛋和山杏的事,东来比谁都清楚,他知道他们相识相知相恋的每一个细节,二蛋每天都在他的耳边叨叨叨,他不听也难,二蛋怀里就放着山杏的照片,想了,就随时拿出来看。

他曾经是那么地羡慕二蛋:两情相悦,你爱着的那个人正好也爱着你,这是这个世上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可是眼看着那对鸳鸯就要被无情的棒子打散了,山杏要嫁给别的人了。那段日子,他陪着抓狂的二蛋,二蛋的痛苦他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帮他。他们再不是小时候了,小时候他可以替二蛋出头,替二蛋打架,两肋插刀,义薄云天。可现在,对这种事,他是无可奈何的!如同这几年间的二蛋,他对他和小燕的事也同样束手无策啊!这就是爱情,纵然是最好的朋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帮不上,帮不上啊!所有的痛苦,也只能自己独自一个人担着,谁也无法替代,原来,这就是长大!长大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有时候就是更多的痛苦啊!

忽然之间,二蛋就不见了。他临走时并没有告诉过他一声,但他却并不怪他,事发突然,在当时那种既紧张又混乱的情况下,他怎么来得及去告他。虽然他并没有从二蛋那里得到过一点讯息,但他却敢肯定二蛋一定是带着山杏逃了!他为他们高兴:两个相爱的人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两个人永远都手拉着手,心连着心,再大再多的困难又有何所惧?更何况现实也并非一定会残酷到那个地步吧。有情人终成眷属,东来的内心是欣慰的。如果小燕也能像山杏对二蛋那样对自己也心怀如他相同的情份,那该多好啊!他一定会尽全力地去爱她,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女人,可是小燕的心里却没有他,没有他啊!

一个人的内心可以很大很大,大到可以装得下全世界,但却又很小很小,小到连他这么一个渺小的人也装不下。原来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果然是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用双足可以走过千山万水,但却无法跨越心与心之间的那一点点的距离,你永远也无法走进他的心里去,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啊!

二蛋走了,小燕也走了,他儿时最好的两个伙伴,就这么无情地把他给抛弃了!东来的天塌了:站在后檐下,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后坡上的那树迎春花,它还在那,多少年过去了,它越发地枝繁叶茂了。可是现在小燕己经不在了,从它身上他再也找不到它往日的光彩了;来到山上的那棵大松树下,群魔乱舞的场景又在他脑中闪现了,就在这棵树下,小燕和他打了多少场扑克啊,他记也记不清了。可是现在小燕己经不在了,那阵阵松涛就是他的心在呜咽啊;来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小燕又从他的脑中跳出来,她拉着他的手在欢笑,笑着笑着,眼看着二蛋就飞到了大槐底下,她吓坏了,她更紧地拉住他的手,又哇哇地哭起来了……到处都是小燕,到处都是小燕:醒着,梦着,走着,哪里都是小燕,哪里都有小燕。处处伤心地,时时断人肠!

清晨的院中,再也看不见小燕忙碌的身影了。他学着像小燕那样去扫院:先用水洒一遍,再用大扫把过一遍,再用小笤帚把大扫把扫不到的土一点一点地扫出去。三家家里面的人再也不用在东来扫院的时候着急地齐齐地飞跑着去关门闭窗了,大家都很奇怪:东来的性情变了?

清扫院子成了东来每天必做的功课。别人哪里知道啊:那倾洒出去的每一滴水,无不饱含着他对小燕的思念;那大扫把悬浮起来的颗颗微粒,是小燕和他过往的每一个点滴;而那用小笤帚一点一点被扫出去的土,无不寄托着他对小燕的深情。东来把对小燕的感情寄托在了扫院上,做得是那么地细致,整个三家的院子,竟比小燕在时还要干净。

为情所困!在这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冬来学会了克制和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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