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看家
段山的到来，引发了家里一场不小的话题。每次茶前饭后，只要秀在，哥嫂就总要议议他，末了还问：“秀，你说是不？”
这天晚饭后，哥嫂来到秀的炕上，第一回和秀坐了个大半宿，哥跟秀回忆起自家娘，说起过去曾经有过的艰辛，以及秀小小年纪就帮着支撑这个家的不易，还说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让他照顾好秀的情景，末了他流着泪说：“秀，哥对不住你啊，这么多年跟着哥，让你受罪了。”
嫂子也抹着眼泪说：“是啊，还不是因为咱家穷吗？如今好了，听说那个段山挺有钱的，你过去也可以少受点罪，再说他己经盖好了新房子，你这辈子再也不用操心盖房的事了，不像我们，苦了半辈子，还盖不起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停了一会哥说：“秀，你的事你做主吧，拿了主意我们好给人家回个话。”秀第一次才知道哥嫂原来这么爱她，也是第一次听哥说了这么多温暖人心的话，便抹着眼泪说：“哥，嫂，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按当地的风俗，相亲后女方若是满意，这就表示基本看上人了，第二步就该是女方到男方看家了，看家的时候，女方既主事又有主意的直系亲属往往就会跟随姑娘一同前往，好帮着没有经验的姑娘探个虚实，拿拿主意，这往往是一个农村婚姻能否走向成功的关键一步。所以男方通常是好酒好菜地小心伺候，生怕有半点不是被人看在眼里。不仅如此，男方还要以姑娘为最多分别给女方来人赠送红包，这时候，女方若是满意，便会客气地推拒一会，然后收下红包，这就表示女方看家这一关过了，可以往下一步进行了。相反，女方若是心存不满，便会提前串通好，在男方赠送红包的时候分别找各种借口坚决推掉，而且会把男方上门送的见面礼依数退回，那就意味着后边没戏了。所以看家这一环节中，往往是男方主动掏钱最心甘情愿，也是最诚心诚意的时候，生怕人家女方会不要。
秀没有爹娘，自然便是哥嫂与她同行，在对方的殷勤款待下，哥嫂显得不胜酒力。而秀对段山越发地有了那种阴气沉沉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深地笼罩了她，使她内心很是不安。
饭后，秀嫂悄悄地对秀说：“我们挺满意的，关键是看你了，等会人家送红包，你若愿意了就收下，若实在不愿意就千万别收，你可要想好了，我们会看你的举动行事的。”秀长这么大，此时才突然觉得有些事是要靠自己的，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帮不她，一种很孤单、很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就笼上了她的心头。“拿主意，拿主意，怎么办，怎么办呢？是同意还是拒绝呢？”时间的紧迫感逼迫着她，使她慌乱而又无措。她望着哥，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些暗示，可是她失望了，哥说话的舌头都有点硬了。只有到了此时，她才意识到此行的意义原来不一般，她的心里开始后悔起来。事情己经到了这一步，如此的局面又如何是善良、单纯、而又未经过任何世面，如一张白纸简单的秀能控制得了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越问越着急，两个手心里全是汗，跟捏了两把水似的。嫂嫂看出她的不安，抚着她的肩膀说：“要是不愿意也别勉强自己，你只管别接他的红包就是了，至于其它的事，有我和你哥呢，你放心好了。”嫂子的话似乎给她纷乱的心房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使她紧张慌乱的心情逐渐安静下来。
她仔细想了想，“阴气沉沉”只是她的一种是是而又非非的感觉，实实在在也确实找不出段山的什么不是来。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在说段山好，那么自己的这种感觉难道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吗？况且又惊动了人家的一家老小，不仅是段山一家，还有他本家的几位元老，以及什么七大姑、八大爷之类的人也都相陪在座，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呐，如此地劳师动众，如此浩大的惊动不说，又吃了人家如此丰盛、如此盛情的一顿饭，也不知道又让人家破费了多少钱。这种种的不安叠加起来，好像己经亏欠下了人家天大的人情似的，说“不愿意”心里怎么也感觉过意不去啊！可是，尽管是这样，这毕竟是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啊，岂能光顾及别人的利益呢？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对，就像嫂嫂说的，别勉强自己，千万别收红包！至于捅开的漏洞，就让哥、嫂去修补吧！”
就在她刚刚拿定主意的时候，段山已拿出红包给她递了过来，她才惊醒似地赶快推了回去，段山则用了力又送回来，她又推了回去，段山则更用力地送了回来，同时眼神里似乎包含了一种哀求，秀的心一软，手下松慢了些，段山己趁此机会把红包硬塞进了她的衣袋里，并且用手按住了衣袋，阻止秀再掏出来。与此同时，秀的哥、嫂一边拿眼看着秀，一边也坚决地推拒着段山的爹和介绍人分别递过来的红包，很明显，要是秀不收，他们肯定也是不会收的。
一场有关红包的斗争结束了，段山的手终于离开了秀的衣服，秀摸着衣兜里的红包，几次想把它掏出来再退回去，可是在段山那满满一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一片希翼的目光中，她始终下不了这个狠心。
过了几天，段山的爹、三叔、介绍人，还有段山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秀家，秀听嫂子说：“是来谈彩礼了！”就吃惊地问：“什么，那这事就算是定下了？”秀嫂说：“我的傻小姑，你人也相了，家也看了，都中意，那这事不就定下了，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反倒来问我！”秀说：“那就不兴缓些日子，干吗催得这么急！”秀嫂说：“缓什么呀，咱们能缓，人家可不缓，人家也有人家的心思，大概是怕夜长梦多吧，喏，人都来了。唉，反正迟早都一样，快随他们吧！”顿了一下，嫂子又说：“不过，这也显得他们的一份诚心吧！”秀心想：看那三个老头也都有些年纪了，这么远的路跑来跑去，还不是为了我的将来作打算，怎好再让人家回去……唉，我本来还没想清楚的，但现在既然人家己经来了，一切就由他们罢。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秀的善良、羞抾、内向和善解人意的性格特点在她与段山的这场婚姻中恰恰成为了她致命的弱点，从而一步步把自已推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晚饭后，秀嫂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请来了秀在王家村的大伯、大娘、二伯、二娘、及秀的姑姑和姑父，本来狭小的家一下子就显得拥挤起来，秀还当自己是小孩子，见一屋子的大人，且说的话全和自己无关，便领着哥哥八岁的儿子小海爬上了炕，哄着小海睡着了，随即拉开被子，自己也准备睡了。忽然听堂屋里介绍人大声喊道：“秀，秀呢，她可不能不在这里啊！”只听大伯说：“是啊是啊，去叫秀来”秀嫂跑过去，一把拉起秀说：“我的姑奶奶，你的事你倒先睡了，快起来吧！”
看见秀也入了座，介绍人先开口说道：“这人也相了，家也看了，看来两个年青人都挺中意的，今咱也就别说客套话了，开门见山，你们看，得多少彩礼，给个数吧！”秀的大伯说：“你们看着办吧！”段山的三叔笑道：“大哥开玩笑吧，我们说的不算数，还是你们说。”秀的姑父笑着说：“谁和你开玩笑了，你们不是很有钱吗？多多益善，我们可是来者不拒，你们说是吧！”秀的姑父一边说一边和自家的人商议似地嘻哈着，一句话说得段山那边的人都不出声了。秀的姑姑见双方都沉默起来，就说道：“我们家秀，想必你们也打听了，不仅性格好，什么咱们农家的茶饭、针线、地里地外的各样营生，样样都不落于人后。也不是我自家夸口，这么好的姑娘，你们就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段山的爹忙点头道：“是啊是啊，早听说了。”介绍人大声说道：“两个年青人挺般配的，秀贤慧懂事，招人待见，不假。可咱们这段山呢，会赚钱，一身的好本事，也不赖。这叫什么：夫德妻贤！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哪！今个呢，咱们就顺承天意，大家合力，一起继续来促成这两个孩子的百年良缘，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见大家纷纷点头，他停了一下，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秀的大伯说：“大哥，我看你大概是这个家最高的长辈了，你说说看。”秀的大伯迟疑了一下说：“刚才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最少两千，你们看咋样？”一听到两千，段山的脸一下子阴起来，介绍人也坐那，不出声了，过了好半天，只听段山的爹问：“能少点吗？”秀的姑姑说：“不能，顶少了。”只听介绍人说：“一千六，六六六，顺顺顺，图个吉利，你们看咋样？”秀嫂笑道：“图吉利就不兴是两千六，两千个六六六，更顺！”段山突然说：“说起来两千也不多，只是家新盖了房子，又置办了些家俱，己花去了家所有的钱，现家里确实是没钱了，还是少些吧。”秀的姑姑生气地说：“没钱那还说什么媳妇，等你几时有钱了几时来。”秀听见他们讨价还价，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件商品似的，心里很不自在，这往往是农村女孩在婚嫁环节中最为尴尬的时候，此时的她们，确实就像是一件商品，被娘家在出卖，被夫家来买走。多少个女孩都经历过这个隐秘的痛，咀嚼过这份难言的羞辱，可是长大以后，当了母亲，等她的女儿长大了，她还是会那样去做，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啊，在封建社会沿袭了几千年的彩礼，到了现今的文明社会却依旧根深蒂固，坚不可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前面很多步都走过去了，却就因为彩礼这一步谈不拢而分道扬镳者也大有人在。有时候娘家甚至不顾当地的一个普遍行情而提出一个天价彩礼，有胆大的女孩也往往会义愤填膺，而和娘家人大吵大闹，一次谈不成，谈两次。两次谈不成，谈三次。最后彩礼定下了，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却淡了，这种伤痛会伴随这个女孩的一生。但这样胆大的女孩也只是个别的，大多数的女孩子，既不想得罪即将过门的夫家，又舍不得伤却血浓于水的娘家人的心，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就只有静默着，就像放在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临了夫家还是要埋怨的，嫌她当时不开口帮着他们说话，中国几千年的彩礼难道都是这样促成的吗？秀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此时她心里不自在了，就觉到了麻烦，就想躲开了，便起身向自己的炕屋走去，只听介绍人在后边叫道：“哎，秀，你别走啊，你也说两句。”秀理也没有理。过了一会，秀嫂跟了过来，扳着秀的肩膀说：“心里不舒服了？唉，我们多要点，也是为了给你多置办点嫁妆，好让你出门的时候体面些。怎么，生哥嫂气了？”秀说：“怎么会生你们的气，我只是觉得我坐在那也没什么用，不如早些睡吧！”秀嫂说：“我也是从这个时候走过来的，怎么能体会不到你这会子的心情，但咱们农村女人，有哪个又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呢？你要是不愿去那你就先睡吧，我还得过去。”说完抚慰似地拍了拍秀的肩膀，转身走出去了。
秀刚才真得是生气了，一种难言的感觉冲击着她的内心，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她还是对段山心存一点幻想的，实际上她在内心深处还是期待着他可以保护她的自尊，哪怕当时他找个借口把她支开，让她暂时离开那样的一种环境，也算是对她自尊的一种成全吧，可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当着她的面也参与了讨价还价！说实在话，自打段山上门的那一天起，秀就从来没有开心过一天，一种被动的力量推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秀觉得迷茫而又无助，真想这件麻烦事快点结束吧！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秀看见段山的脸色忽阴忽晴的，心下更不自在起来，只是在心里盼着他们快走。好不容易听见他们说要走了，秀也没有往出送。
秀在心里讨厌着段山，从始至终在人前竟绝口不提有关段山的一个字，即使是在春的跟前。这也是导致春的红包风波的另一个间接的原因，而且秀的这种躲避，也就使她错失了从小姐妹们那里获取智慧的机会，不要小看这些小姐妹们，她们在不同的家庭长大，她们经历着不一样的生活体会，她们有着不一样的生活经验，更有着不一样的性格特征。她们或成熟、或独立、或泼辣，比如红霞，比如小燕，比如春，和长辈们不能说的话，和她们却可以畅所欲言，她们又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她们之间谁也不会笑话谁，她们会完全站到你的立场上替你出谋划策，直言直语，争辩不休，可正是这种争辩，却可以激起一簇簇智慧的浪花，有时候甚至可以帮你擦亮你原本迷糊的心，这就是她们所生存的也可信赖的小社会环境。可是秀太沉默了，这也就使她彻底丧失了从姐妹们那里获取帮助的机会。唉……